“那個朋友去了,我就仔細(xì)地盤算了兩夜。我起初想,同三爺這么好,管他有衣服沒衣服,比要飯的叫化子總強(qiáng)點(diǎn)。就算那間廚房旁邊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瞧那戲上王三姐拋彩球打著了薛平貴,是個討飯的,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貴,落后做了西涼國王,何等榮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薛平貴,我這算什么呢?就算我苦守了十七年,任三爺做了西涼國王,他家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還不是斗姥宮的窮姑子嗎?況且皇上家恩典,雖準(zhǔn)其貤封,也從沒有聽見有人說過:誰做了官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況一個姑子呢!《大清會典》上有封尼姑的一條嗎?想到這里,可就涼了半截了!又想我現(xiàn)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馬五爺做的,馬褂是牛大爺做的,還有許多物件都是客人給的。若同任三爺落了交情,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馬五爺、牛大爺來的時候不問嗎?不告訴他不行,若告訴他,被他們損兩句呢?說:‘你貪圖小白臉,把我們東西都斷送了!把我們待你的好意,都摔到東洋大海里去,真沒良心!真沒出息!’那時我說什么呢?況且既沒有好衣服穿,自然上不了臺盤。正經(jīng)客來,立刻就是青云他們應(yīng)酬了,我只好在廚房里端菜,送到門簾子外頭,讓他們接進(jìn)去,這是什么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飯,刷洗鍋碗是我的差使。這還罷了。頂難受是清早上掃屋子里的地!院子里地是火工掃,上等姑子屋里地是我們下等姑子掃。倘若師兄們同客人睡在炕上,我進(jìn)去掃地,看見帳幔外兩雙鞋,心里知道:這客當(dāng)初何等器重我,我還不愿意理他,今兒我倒來替他掃地!心里又應(yīng)該是什么滋味呢!如是又想:在這兒是萬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爺逃走了罷。又想逃走,我沒有什么不行,可是任三爺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這條計(jì)又想左了。翻來復(fù)去,想不出個好法子來。后來忽然間得了一條妙計(jì):我想這衣服不是馬五爺同牛大爺做的嗎?馬五爺是當(dāng)鋪的東家,牛大爺是匯票莊掌柜的。這兩個人待我都不錯,要他們拿千把銀子不吃力的。況且這兩個人從去年就想算計(jì)我,為我不喜歡他們,所以吐不出口來,眼前我只要略為撩撥他們下子,一定上鉤。待他們把冤錢花過了,我再同三爺慢慢地受用,正中了三爺老太太的第一策,豈不大妙?
“想到這里,把前兩天的愁苦都一齊散盡,很是喜歡。停了一會子,我想兩個人里頭,找誰好呢?牛大爺匯票莊,錢便當(dāng),找他罷;又想老西兒的脾氣,不卡住脖兒梗是不花錢的,花過之后,還要肉疼。明兒將來見了衣裳,他也說是他做的;見了物件,也要說是他買的,唧唧咕咕,絮叨的沒有完期。況且醋心極大,知道我同三爺真好,還不定要唧咕出什么樣子來才罷呢!又抽鴉片,一嘴的煙味,比糞還臭,教人怎么樣受呢?不用顧了眼前,以后的罪不好受。算了罷,還是馬五爺好得多呢。又想馬五爺是個回子,專吃牛羊肉。自從那年縣里出告示,禁宰耕牛,他們就只好專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膻氣,五六尺外,就教人作惡心,怎樣同他一被窩里睡呢,也不是主意!又想除了這兩個呢,也有花得起錢的,大概不像個人樣子;像個人的呢,都沒有錢。我想到這里,可就有點(diǎn)醒悟了。大概天老爺看著錢與人兩樣都很重的,所以給了他錢,就不教他像人;給了他個人,就不教他有錢:這也是不錯的道理。后來又想任三爺人才極好,可也并不是沒有錢,只是拿不出來,不能怨他。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爺了,既迷回了任三爺,想想還是剛才的計(jì)策不錯,管他馬呢牛呢,將就幾天讓他把錢花夠了,我還是跟任三爺快樂去。看銀子同任三爺面上,就受幾天罪也不要緊的。這又喜歡起來了,睡不著,下炕剔明了燈,沒有事做拿把鏡子自己照照,覺得眼如春水,面似桃花,同任三爺配過對兒,真正誰也委曲不了誰。
“我正在得意的時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盤算盤算想道:這事還有不妥當(dāng)處。前兒任三爺?shù)脑挷恢媸抢咸脑捘兀€是三爺自家使的壞呢?他有一句話很可疑的,他說老太太說,‘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直怕他是用這個毒著兒來試我的心的罷?倘若是這樣,我同牛爺、馬爺落了交,他一定來把我痛罵一頓,兩下絕交。噯呀險呀!我為三爺含垢忍污的同牛馬落交,卻又因親近牛馬,得罪了三爺,豈不大失算嗎?不好,不好!再想看三爺?shù)那樾危瑪嗖蝗逃眠@個毒著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這個著兒破三爺?shù)拿浴<仁沁@樣,老太太有第二條計(jì)預(yù)備在那里呢!倘若我與牛爺、馬爺落了交情,三爺一定裝不知道,拿二千銀票來對我說:‘我好容易千方百計(jì)地湊了這些銀子來踐你的前約,把銀子交給你,自己去采辦罷。’這時候我才死不得活不得呢!逼到臨了,他總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銀票扯個粉碎,賭氣走了,請教我該怎么樣呢?其實(shí)他那二千的票子,老早掛好了失票,雖然扯碎票子,銀子一分也損傷不了;只是我可就沒法做人,活臊也就把我臊死了!這么說,以前那個法子可就萬用不得了!
“又想,這是我的過慮,人家未必這么利害,又想就算他下了這個毒手,我也有法制他。什么法子呢?我先同牛、馬商議,等有了眉目,我推說我還得跟父母商議,不忙作定,然后把三爺請來,光把沒有錢不能辦的苦處告訴他,再把為他才用這忍垢納污的主意說給他,請他下個決斷。他說辦得好,以后他無從挑眼;他說不可以辦,他自然得給我個下落,不怕他不想法子去,我不賺個以逸待勞嗎?這法好的。又想,還有一事,不可不慮,倘若三爺竟說:‘我實(shí)在籌不出款來,你就用這個法子,不管他牛也罷,馬也罷,只要他拿出這宗冤錢來,我就讓他一頭地也不要緊。’自然就這么辦了。可是還有那朱六爺,茍八爺,當(dāng)初也花過幾個錢,你沒有留過客,他沒有法想;既有人打過頭客,這朱爺、茍爺一定也是要住的了。你敢得罪誰呢?不要說,這打頭客的一住,無論是馬是牛,他要住多少天,得陪他多少天,他要住一個月兩個月,也得陪他一個月兩個月;剩下來日子,還得應(yīng)酬朱茍。算起來一個月里的日子,被牛馬朱茍占去二十多天,輪到任三爺不過三兩天的空兒;再算到我自己身上,得忍八九夜的難受,圖了一兩夜的快樂,這事還是不做的好。又想,噯呀,我真昏了呀!不要說別人打頭客,朱茍牛馬要來,就是三爺打頭客,不過面子大些,他可以多住些時,沒人敢撐他;可是他能常年在山上嗎?他家里三奶奶就不要了嗎?少不得還是在家的時候多,我這里還是得陪著朱茍牛馬睡。
“想到這里,我就把鏡子一摔,心里說:都是這鏡子害我的!我要不是鏡子騙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來撩我,我也惹不了這些煩惱。我是個閨女,何等尊重,要起什么凡心?墮的什么孽障?從今以后,再也不與男人交涉,剪了辮子,跟師父睡去。到這時候,我仿佛大澈大悟了不是?其實(shí)天津落子館的話,還有題目呢。
“我當(dāng)時找剪子去剪辮子,忽然想這可不行,我們廟里規(guī)矩過三十歲才準(zhǔn)剪辮子呢。我這時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頓打!還得做幾個月的粗工。等辮子養(yǎng)好了,再上臺盤,這多么丟人呢!況且辮子礙著我什么事,有辮子的時候,糊涂難過;剪了辮子,得會明白嗎?我也見過多少剪辮子的人,比那不剪辮子的時候,還要糊涂呢!只要自己拿得穩(wěn)主意,剪辮子不剪辮子一樣的事。那時我仍舊上炕去睡,心里又想,從今以后無論誰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誰知道一面正在那里想斬?cái)喔鹛伲幻婺侨隣數(shù)哪泳同F(xiàn)在眼前,三爺?shù)恼f話就存在耳朵里,三爺?shù)那橐饩团P在心坎兒上,到底舍不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然想到我真糊涂了!怎么這么些天數(shù),我眼前有個妙策,怎么沒想到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說嗎:花上千的銀子,給別人家買東西,三天后就不姓任的,可見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給錢,為的這樣用法,過了幾天,東西也是人家的,人還是人家的,豈不是人財(cái)兩空嗎?我本沒有第二個人在心上,不如我徑嫁了三爺,豈不是好?這個主意妥當(dāng),又想有五百銀子給我家父母,也很夠歡喜的;有五百銀子給我?guī)煾福矝]有什么說的。我自己的衣服,有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以后到他家還怕沒得穿嗎?真正妙計(jì),巴不得到天明著人請三爺來商量這個辦法。誰知道往常天明得很快,今兒要他天明,越看那窗戶越不亮,真是恨人!又想我到他家,怎樣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樣喜歡我;我又怎樣應(yīng)酬三奶奶,三奶奶又怎樣喜歡我;我又怎樣應(yīng)酬大奶奶、二奶奶,他們又怎樣喜歡我。將來生養(yǎng)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他念書,讀文章中舉,中進(jìn)士,點(diǎn)翰林,點(diǎn)狀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武。二兒子,叫他出洋,做留學(xué)生,將來放外國欽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些外國大花園,豈不快樂死了我嗎?咳!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
“可是我聽說七八年前,我們師叔嫁了李四爺,是個做官的,做過那里的道臺,去的時候,多么耀武揚(yáng)威!末后聽人傳說,因?yàn)楸徽枧安贿^,喝生鴉片煙死了。又見我們彩云師兄,嫁了南鄉(xiāng)張三爺,也是個大財(cái)主。老爺在家的時候,待承得同親姊妹一樣,老爺出了門,那磨折就說不上口了,身上烙的一個一個的瘡疤。老爺回來,自然先到太太屋里了,太太對老爺說:‘你們這姨太太,不知道同誰偷上了,著了一身的楊梅瘡,我好容易替他治好了,你明兒瞧瞧他身上那瘡疤子,怕人不怕人?你可別上他屋里去,你要著上楊梅瘡,可就了不得啦!’把個老爺氣得發(fā)抖。第二天清早起,氣狠狠地拿著馬鞭子,叫他脫衣裳看疤,他自然不肯。老爺更信太太說的不錯,扯開衣服,看了兩處,不問青紅皂白,舉起鞭子就打。打了二三百鞭子,教人鎖到一間空屋子里去,一天給兩碗冷飯,吃到如今,還是那么半死不活的呢!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盤算盤算:十成里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的;十成里也有兩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悶死了的;十成里有五成是唧唧咕咕,不是斗口就是淘氣;一百里也沒有一個太太平平的。我可不知道任三奶奶怎么,聽說也很利害。然則我去到他家,也是死多活少。況且就算三奶奶人不利害,人家結(jié)發(fā)夫妻過的太太平平和和氣氣的日子,要我去擾得人家六畜不安,末后連我也把個小命兒送掉了,圖著什么呢?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睡我的覺罷。
“剛閉上眼,夢見一個白發(fā)白須的老翁對我說道:‘逸云!逸云!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yàn)樨潙倮駴]了你的智慧,生出無窮的魔障。今日你命光發(fā)露,透出你的智慧,還不趁勢用你本來具足的慧劍,斬?cái)嗄愕男澳幔俊衣犃诉B忙說:‘是,是!’我又說:‘我叫華云,不叫逸云。’那老者道:‘迷時叫華云,悟時就叫逸云了。’我驚了一身冷汗,醒來可就把那些胡思亂想一掃帚掃清了,從此改為逸云的。”
德夫人道:“看你年紀(jì)輕輕的真好大見識,說的一點(diǎn)也不錯。我且問你:譬如現(xiàn)在有個人,比你任三爺還要好點(diǎn),他的正太太又愛你,又器重你的,說明了同你姊妹稱呼,把家務(wù)全交給你一個人管,永遠(yuǎn)沒有那咭咭咕咕的事,你還愿意嫁他,不愿意呢?”逸云道:“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教我怎樣嫁人呢?”德夫人大驚道:“我不解你此話怎講?”未知逸云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俏逸云除欲除盡 德慧生救人救徹
話說德夫人聽逸云說: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樣嫁人呢?慌忙問道:“此話怎講?”逸云道:“《金剛經(jīng)》云:‘無人相,無我相。’世間萬事皆壞在有人相我相。《維摩詰經(jīng)》:維摩諸說法的時候,有天女散花,文殊菩薩以下諸大菩薩,花不著身,只有須菩提花著其身,是何故呢?因?yàn)楸娙私圆灰娞炫桥耍曰ú恢恚豁毱刑岵荒苊馊讼辔蚁啵床荒苊饽邢嗯啵砸娞炫桥耍⒖瘫阒渖怼M频綐O處,豈但天女不是女身,維摩詰空中,那得會有天女?因須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維摩詰化天女身而為說法。我輩種種煩惱,無窮痛苦,都從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這一念上生出來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無分別,這就入了西方凈土極樂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說了一段佛法,我還不能甚懂,難道你現(xiàn)在無論見了何等樣的男子,都無一點(diǎn)愛心嗎?”逸云道:“不然。愛心怎能沒有?只是不分男女,卻分輕重。譬如見了一個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卻是從欽敬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尋常人卻與我親近的,便是從交感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些下等愚蠢的人,又從悲憫上生出愛心來。總之,無不愛之人,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德夫人連連點(diǎn)頭說:“師兄不但是師兄,我真要認(rèn)你做師父了。”又問道:“你是幾時徹悟到這步田地的呢?”逸云道:“也不過這一二年。”德夫人道:“怎樣便會證明到這地步呢?”逸云道:“只是一個變字。《易經(jīng)》說:‘窮則變,變則通。’天下沒有個不變會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