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無擎平靜的垂著眼,不答反問:“本公子最討厭什么,尊駕在進府之前可曾打聽全了?”
一頓,卻沒有等她回答,便自己道出了答案:“本公子最討厭受人威脅。如果你想取我性命,盡管取,想離開,不可能——南城,聽著,此人今天斷不能放她離開……”
邊上,南城懵了。
金凌也跟著傻眼,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遇上這么不怕死的主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你……你你果然有病,而且病的已不清!九無擎,你是腦子打壞了,還是吃藥吃壞了?用你這么金貴的一條命,換我一命,你不覺賺到天上去了嗎?還要在這里裝什么硬骨頭?快點,讓他們退下!你想死,本姑奶奶可不想死……”
真是可悲,沉不住氣的反成了她。
九無擎暗自研究,這人的聲音是蒼老的,語調(diào),卻透著不屬這種蒼老的浮躁……
那是一種屬于少年人才有的浮躁。
一個人的言談,可以泄露一個人的本性,很多時候,本性無法偽裝。環(huán)境能改變一個人的本性,殘酷的環(huán)境里掙扎著活下來的人,必是兇狠無畏的,順境中走過來的人,必然會存著幾分天真與良善的,以及對生命的珍惜,也容易沖動,容易浮躁。
他無法猜出眼前之人到底是誰?
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此人不是政敵所派的刺客,也不是江湖殺手,年紀很輕,心態(tài)健康。
剛剛,他否定了自己的假設(shè),現(xiàn)在這個假設(shè)又重新在心里建起來,因為他想到了那塊玉佩——玲瓏佩玉。
兩月前,屬于他的那塊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上。
是不是有人在拿玉佩釣大魚?
是不是釣魚的那人,就是他那個遠在故鄉(xiāng)的小小未婚妻?
眼前的人,是她嗎?
冰凍的心,似被人狠狠抽了幾鞭子,好像有什么在一瞬間內(nèi)破冰了,那顆沒感覺的心,莫名就生了疼。
疼的想讓人哭,又想讓人笑!
有好多年了,他不記得笑是什么滋味,可這一刻,他居然有點想笑,因為眼前這個人,而聯(lián)想到很多與兇狠無關(guān)的過去——純真爛漫的童年時代,他也曾任性,也曾浮躁,也曾干凈的一如剔透的水晶,現(xiàn)在呢,臟了……臟到都不敢問她:你到底是誰?
終究沒能笑成,挾持她的女子,已懶的和他多廢唇舌,手指一亮,快如閃電,點制他的穴位——這種打穴手法,在龍蒼大地上少有人會。
這下可以確定,她果然不是龍蒼人。
雙腿不便,雙手被點,此刻的他完全成了一個廢人。即便做了砧板上的肉,他依舊還想笑。
也許是因為,這刻,他真的把她當作了“她”。
他扯了扯嘴角,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會笑。
微暖的心,又漸漸冰凍,漸漸沉定,也漸漸的冷靜!
車輪逆向一轉(zhuǎn),滑向陽臺,她深信,他的貼身侍衛(wèi)不可能不顧他的性命。
陽臺上的門,不知什么時候被風吹開了,一陣陣冷風直往里面鉆,院子里站著不少公子府的侍衛(wèi),一個個舉著火把,執(zhí)著刀劍將整座聽風樓圍圍團住。
用劍柄挑起九無擎的下巴,他的眼,深的像無底的黑淵,能把人的魂魄整個兒吸進去。
“九無擎,叫他們?nèi)汲废氯ィR上。”
她喝令。
九無擎的心臟,急跳起來,因為借著月光,他終于看清了那雙眸子,很漂亮,就像一雙稀世的黑曜石,不摻半分雜質(zhì)。和他畫的眼睛不太一樣,少了幾分稚氣和狡黠,多了幾分冷靜和從容,亮的讓人心顫……
似曾相識的眼睛。
晉王府門前,他見過——她當真就是那個冒牌的慕傾城。
“九無擎,你聽到?jīng)]有!”
金凌又重復(fù)了一遍。這人瞅她,恁是不肯開口說話。
在她以為他還想跟她玉石俱焚時,他突然改變主意:“北翎,帶他們退下,不必在這里侍候!”
樓下帶頭的是青衣男子,遲疑了一下,手一揚,底下的人,一瞬間內(nèi)消失不見。
“說吧,你想怎樣?”
他嘆了一聲。
“我要一匹馬。”
今兒個動靜鬧的太大,得出去溜達一圈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再回來。
“你確定你只要一匹嗎?不管你同伙了?”
他指的是里面那正在和東羅打斗的另一個刺客。
“我跟那位不熟!”
“好,我讓人備馬!”
不一會兒,一匹通體烏黑的千里馬被牽到了樓下,漆冷的夜色里,馬嘶嘶的叫著,時不時踢著蹄子。
夜風很冷,一陣陣吹過來,吹進了九無擎遙遠的記憶里,忽然就想起了一些有趣的舊事:有個小女孩子在眉飛色舞的行著“軍禮”:“報告姨娘,姑丈,馬匹已選好,銀子已備齊,我們可以去闖江湖了。”
于是那一年,他們一起來了龍蒼,只是這江湖不好闖,而且太大、太亂,他們走散了,差點死在別人手上……后來,她回去了,而他被困于別人的手掌上,生不得,死不得,就這樣,一熬就是十二年……
“要不要再給你備點銀子?”
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闖蕩江湖,若不多備點銀子,日后你怎么躲開我們公子府的追殺!”
南城錯愕的差點跌倒,今天的公子,說的話,不但多,而且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你當我是打家劫舍的?”
“難道不是?”
有點遺憾,她沒什么反應(yīng),不過也難怪,現(xiàn)在這種情況,她怎么可能有那種聯(lián)想?
“你不要我的命,也不要我的錢,那我就不明白,除此之外,公子府里還能有什么東西這么稀罕,值得你拿小命當賭注……唔……”
肩膀上平白無故吃了一掌,打的他心肝直顫。這種習慣性的打人手法,和小時候小凌子撒嬌的掌法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現(xiàn)下她的掌法不再綿軟無力,沉沉擊上胸口,擊得他心臟緊縮。
“閉嘴,這事,不勞你操心……現(xiàn)在給我站起來!”
說話間,她已用手上利器,斬斷了欄桿,手法干凈利索:她想跳下去,坐到馬上,離開。
“我腿腳不便!”
他靜靜的陳述這樣一個事實。
“別找借口。站起來,姑奶奶我會帶你一起跳下去。放心,摔不死你……不過,先說好了,別使心計,刀劍無眼,你的臉已經(jīng)燒沒了,千萬別在脖子上抹一道疤了,這道疤下去,你這輩子就沒機會再看東邊的太陽……我不想要你這瘸子的命,你也別來害我……”
南城又狠狠抽了一下嘴角,這人竟敢罵公子是瘸子?
他敢打賭,今天,就算她真能逃出去,將來也絕沒有好日子過。
他家爺卻一點也不生氣,還很好心的問了一句:
“你確定你能扶得住我嗎?”
“你怎么那么多廢話!”
“我從不說廢話,只想提醒你,我是個沒用的瘸子,你帶著我是個累贅,不劃算的。其實,你輕功不錯,在我身上桶幾刀,然后跑路,這樣逃脫升天的機會比較大……”
南城嘴角猛抽,原來他家公子很會說冷笑話。
金凌驚愕,滿臉頓起黑線,這人還真能替她著想。
“少廢話……一起跳……”
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二話沒說,就把男人拎空,帶著他跳了出去。
這一幕,看傻樓下掩在暗處的北翎——
呀,這女人,不得了,力氣老大,就憑這一手功夫,實在讓人眼前一亮。
兩人一起落到馬背上,九無擎在前,金凌在后。
一陣男人味,很清凜,直沖進鼻子里來,她的手臂因為要拉住韁繩,而不得不以一個曖昧的姿態(tài),將面前的男人抱住。
十二年來,她倒是常和男人打交道,獨獨不曾親近過任何人,這會兒,和這樣一個陌生男人“抱”一處,她直覺渾身上下全在冒雞皮疙瘩。
“九無擎,立即傳令開府門!”
身前的男人忽奇怪的哼笑了一聲:
“別白費心機了,你是跑不掉的。”
一字一頓,淡定之極,自信之極,令金凌渾身發(fā)涼。同時,手指上,忽然傳來一陣陣麻麻癢癢,握在手上的短劍,無法自控的滑下去,落到地上,發(fā)出一聲“當啷”一聲脆響。
她一呆,不由倒吸一口寒氣,驚呼出聲:“九無擎,你下毒……”
“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不是有些太后知后覺了?”
九無擎也沒有回頭,依舊是一副風吹不動的平靜神色,只是,語氣帶了幾絲惋惜:
“早跟你說了,不要拿住我,你逃脫的機率比較大,你偏不信……來人,拿下。”
“是!”
幾道人影竄了過來,高舉火把,把各個出口圍住,想要甕中捉鱉。
想要挾持他一起安然脫身已是不可以,金凌自是又驚又怒:“想捉我,沒這么容易!”
一個鷂子翻身,人如騰空之飛燕,閃了出去,雙足在夜空里左右互踮了幾下,就在侍衛(wèi)們沖過來拿人之時,自他們的頭頂上飛了過去。
“好輕功。”北翎不由贊了一句。
府里的侍衛(wèi)皆是千里挑一的精銳,一個個反應(yīng)靈敏,見刺客要飛墻而逃,紛紛阻撓。有幾個擅輕功的,俱騰空躍起,攔了她的去路,逼得她不得不著地。不過金凌也著實了得,被迫著地后,又幾個翻身,換個方向,再度沖了出去……
同一時間,南城跳下了樓臺,他原想去把主子扶下馬,待走近,才看到馬背上的人已經(jīng)驚呆。
他從沒有見過主子有過如此失態(tài)的神色:“爺……您怎么了?”
九無擎聰耳不聞,冰冷的眼,放著異樣灼熱的光,盯著前方被侍衛(wèi)困住的黑衣女子。
“管她什么輕功,先把她射下來再說。”
侍衛(wèi)西閻哼一聲,自背上拔了箭,拉好馬步,正要射箭——
“不準射,要活口!”
一聲利叱又急又響。
西閻楞住,回頭,他們的公子,坐在高高的馬匹上,夜風吹的他發(fā)亂飛,墨袍急卷,他昂著頭,胸膛不斷的起伏,似乎壓著一股波漾起伏的激動,面具下的黑瞳,不再冷漠,眼神無比復(fù)雜。
“要活口,不許傷她一根毫發(fā)!”
九無擎用強調(diào)的口吻重申了一遍。
南城和西閻又一愣。
九無擎不多作解釋,整個人沉浸在震驚當中: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女子使的的的確確就是青云縱。
當真是小凌子來了!
再說另一邊,金凌被如此圍困,很快敗下陣來,眼見就要淪陷,一聲嘹亮的長嘯聲,從高高的白樺樹從間響起。
一直守著九無擎的南城,臉色為之一變:
“龍域的人怎么參和進來了?”
話音落下沒一會兒,他們便看到好幾道人影飛快竄進了公子府,極有目標的打入了戰(zhàn)圈,助金凌成功脫困。
五
太渴望盡快知道七無歡的下落,過于輕敵,導致金凌最終落荒而逃的關(guān)鍵。
中的毒,不至于致命,但它會令她失去戰(zhàn)斗力,她該回去找點藥來吃,但是,整個公子府已經(jīng)被驚動,她回不去紅妝樓。
此刻,她蜷縮在廚房外的大水缸內(nèi),頭上,頂著木頭蓋,缸內(nèi)還有用剩的水,沒膝,冰涼的水浸透了她的鞋子,她的衣衫,同時,無情的吸走了她身上的體溫。
缸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很快過去,金凌舒了一口氣,正在琢磨要如何才能回去,更在納悶是誰幫了她的忙,蓋,突然被掀開,她心頭一沉,還未回過神為自己哀悼,也不曾看清來人,但覺穴道一麻,人,立即陷入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