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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920—1928(13)

  • 梁啟超家書
  • 梁啟超
  • 5095字
  • 2016-11-01 16:42:34

假使勉強可行,我還是愿意你冒險前去。但是也不必提前放假,因為他們在迪化很有耽擱,大概本年十月還在迪化(若趕得上同行,當然提前放假最好,但無論如何總趕不上,故不爭一兩個月)。你便放暑假回來——若還可以的話——盡可以在十月前趕到迪化。

假使新疆不能去,你還是照三個月以前原定計劃回來便是了,決不會白費你一年光陰。我中間有兩封信,叫你中止回來的計劃。因為時局劇變,怕下半年我不能住北京,連清華也有變動,怕你回來撲一個空。但據現在情形,北京也許有年把可以茍安——我下半年再來清華與否卻未定,這事另信再談——而李濟之再到山西采掘的計劃亦已大略決定(總算決定了,因為經費所需不多,已有著落)。你本來的意思,不外想到外邊采掘,回來時若能到新疆固好,不然即山西亦何嘗不好呢!所以我還是主張你照依最初計劃,一放暑假便立刻起程回來。

你若想買些東西需錢用時,問姊姊在莊莊學費內挪用些,便是我不久當再匯點錢到姊姊那里去。

這封信若到在前兩天所寄那封之前,你看著一定莫名其妙。但不久你姊姊就會把前信寄到了。

你來信所講的中國時局,大半是隔靴搔癢,不知真相,我過幾天再寫一封長信告訴你們。

爹爹 四月二十五日

你娘娘回天津去一個禮拜了,明天當回京,老白鼻的病全好了。

致梁思永書

●1927年4月27日

永兒:

這是第三封信,我很不愿意寫的。因為要報告你的失望消息。

我今天會著斯溫哈丁了。他極高興得你做同伴,然而事實上絕對辦不到,因為他們三個禮拜內就動身了。你無論如何趕不上同行,然而單獨行斷斷乎不可,從包頭(京綏路終點)到哈密約摸要騎三個月駱駝。那條路大概自玄奘以后沒有單人獨馬走過的,這回這個冒險隊,中外人連夫役合共六十一人,帶機關槍一架,手槍二十多支,饒是這樣還要和那邊的馬賊疏通好,花了不少的保鑣錢才能成行,你一人趕上去萬萬來不得的。哈丁說盼望你從西伯利亞鐵路趕到迪化去。但這事談何容易。無論錢要花得很多,而且中俄邦交已斷,在俄國找護照也找不出,這事完全絕望了。令我白高興幾天(若早兩個月發動,當然是趕得上,但這并不是我怠慢,因為我們和哈丁的協定,昨天才簽字,我在簽字前五天已經打主意了。所以我并沒有一點可懊悔處),其實難怪,本來第一封信原是我一廂情愿的話,完全沒有把實際情形研究清楚,你前后幾天工夫連接我三封信,前頭所講的話立刻取消,你們諒也覺得好笑。不過,這也算是我替你們學問前途打算的一段歷史!我這幾天的熱心計劃和奔走,我希望在你將來學問的生涯中也得有相當的好印象。

這回失望并不必灰心,因為我和哈丁談話的結果又得了新希望,他們這回大舉旅行,我探問他的費用,也不過預備三十萬元便夠兩年。這點錢我們中國也不致拿不出來。這回我們加入那團體,原旨為帶一點監督的意思——怕他們把古物偷運出境——也帶有跟著學習的意思。所以我和袁復禮說情,他將這回作為我們獨立探險考古的預備,細細留意哪些地方可以采掘,而且學得些經驗(采掘和旅行兩種經驗),預備第二次自己來,那時你或者夠上當一員發起人,也未可知哩!

這事既不成,李濟之卻是還盼望你回來和他合作。據他說,山西的希望也許比新疆還大,他這回所以不肯加入哈丁團體(本來我們清華要派他的),就因為舍不得山西。他說,無論如何今年總要出去。打算七月底就到山西,在那邊等著你,所以我還是愿意你回來的,來不來請你斟酌罷。若回來要錢用,可問姊姊要。現已不趕新疆的路,那么雖回來也不必趕忙了,還是卒業后從從容容、搖搖擺擺回來就是。我在北戴河等著你。

爹爹 四月二十七日

致思順書

●1927年5月4日

順兒:

我有封長信給你們(內關于忠忠想回國的事),寫了好幾天,還沒有完,現在有別的事,先告訴你。

現在因為國內太不安寧,大有國民破產的景象,真怕過一兩年,連我這樣大年紀也要餓飯,所以我把所有的現錢湊五千美金匯存你那里,請你們夫婦替我經理著,生一點利息,最好能靠這點利息供給莊莊們的學費,本錢便留著作他日不時之需。你去年來信不是說那邊一分利以上事業,還很有機會嗎?請你們全權替我經營,雖虧本也不要緊,凡生意總不能說一定有盈無虧,總之,我全權托你們就是。過一兩月若能將所有股票之類賣些出去,我還想湊足美金一萬元哩。你說好不好。

你們外交官運氣也真壞,外交部好容易湊得七萬五千美金,向使領館稍為點綴點綴,被匯豐銀行中國賬房倒賬,只怕連這點都落空了。

其余改天再談。五千美金有一千由北京通易公司匯,有四千由天津興業匯,想不久當陸續匯到。

民國十六年五月四日

致孩子們書

●1927年5月5日

孩子們:

這個禮拜寄了一封公信,又另外兩封(內一封由坎轉)寄思永,一封寄思忠,都是商量他們回國的事,想都收到了。

近來連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趨到激烈,而且對于黨軍勝利似起了無限興奮,這也難怪。本來中國十幾年來,時局太沉悶了,軍閥們罪惡太貫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極,厭倦到極,想一個新局面發生,以為無論如何總比舊日好,雖以年輩很老的人尚多半如此,何況青年們!所以你們這種變化,我絕不以為怪,但是這種希望,只怕還是落空。

我說話很容易發生誤會,因為我向來和國民黨有那些歷史在前頭。其實我是最沒有黨見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國弄好,我絕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從不采“非自己干來的都不好”那種褊狹嫉妒的態度……

在這種狀態之下,于是乎我個人的出處進退發生極大問題。近一個月以來,我天天被人(卻沒有奉派軍閥在內)包圍,弄得我十分為難。許多人對于國黨很絕望,覺得非有別的團體出來收拾不可,而這種團體不能不求首領,于是乎都想到我身上。其中進行最猛烈者,當然是所謂“國家主義”者那許多團體,次則國黨右派的一部分人,次則所謂“實業界”的人(次則無數騎墻或已經投降黨軍而實在是假的那些南方二三等軍隊),這些人想在我的統率之下,成一種大同盟。他們因為團結不起來,以為我肯挺身而出,便團結了,所以對于我用全力運動。除直接找我外,對于我的朋友、門生都進行不遺余力(研究院學生也在他們運動之列,因為國家主義青年團多半是學生),我的朋友、門生對這問題也分兩派:張君勱、陳博生、胡石青等是極端贊成的,丁在君、林宰平是極端反對的。他們雙方的理由,我也不必詳細列舉。總之,贊成派認為這回事情比洪憲更重大萬倍,斷斷不能旁觀;反對派也承認這是一種理由。其所以反對,專就我本人身上說,第一是身體支持不了這種勞苦,第二是性格不宜于政黨活動。

我一個月以來,天天在內心交戰苦痛中。我實在討厭政黨生活,一提起來便頭痛。因為既做政黨,便有許多不愿見的人也要見,不愿做的事也要做,這種日子我實在過不了。若完全旁觀畏難躲懶,自己對于國家實在良心上過不去。所以一個月來我為這件事幾乎天天睡不著(卻是白天的學校功課沒有一天曠廢,精神依然十分健旺),但現在我已決定自己的立場了。我一個月來,天天把我關于經濟制度(多年來)的斷片思想,整理一番。自己有確信的主張(我已經有兩三個禮拜在儲才館、清華兩處講演我的主張),同時對于政治上的具體辦法,雖未能有很愜心貴當的,但確信代議制和政黨政治斷不適用,非打破不可。所以我打算在最近期間內把我全部分的主張堂堂正正著出一兩部書來,卻是團體組織我絕對不加入,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種東西能救中國。最近幾天,季常從南方回來,很贊成我這個態度(丁在君們是主張我全不談政治,專做我幾年來所做的工作,這樣實在對不起我的良心),我再過兩禮拜,本學年功課便已結束,我便離開清華,用兩個月做成我這項新工作(煜生聽見高興極了,今將他的信寄上,諒來你們都同此感想吧)。

以下的話專教訓忠忠。

三個禮拜前,接忠忠信,商量回國,在我萬千心事中又增加一重心事。我有好多天把這問題在我腦里盤旋。因為你要求我保密,我尊重你的意思,在你二叔、你娘娘跟前也未提起,我回你的信也不由你姊姊那里轉。但是關于你終身一件大事情,本來應該和你姊姊、哥哥們商量,因為你姊姊哥哥不同別家,他們都是有程度的人。現在得姊姊信,知道你有一部分秘密已經向姊姊吐露了,所以我就在這公信內把我替你打算的和盤說出,順便等姊姊哥哥們都替你籌劃一下。

你想自己改造環境,吃苦冒險,這種精神是很值得夸獎的,我看見你這信非常喜歡。你們諒來都知道,爹爹雖然是摯愛你們,卻從不肯姑息溺愛,常常盼望你們在苦困危險中把人格能磨練出來。你看這回西域冒險旅行,我想你三哥加入,不知多少起勁,就這一件事也很可以證明你爹爹愛你們是如何的愛法了,所以我最初接你的信,倒有六七分贊成的意思,所費商量者就只在投奔什么人,詳情已見前信,想早已收到,但現在我主張已全變,絕對地反對你回來了。因為三個禮拜前情形不同,對他們還有相當的希望,覺得你到那邊閱歷一年總是好的,現在呢?假使你現在國內,也許我還相當地主張你去,但覺得老遠跑回來一趟,太犯不著了。頭一件,現在所謂北伐,已完全停頓,參加他們軍隊,不外是參加他們火拼,所為何來?第二件,自從黨軍發展之后,素質一天壞一天,現在迥非前比,白崇禧軍隊算是極好的,到上海后紀律已大壞,人人都說遠不如孫傳芳軍哩;跑進去不會有什么好東西學得來。第三件,他們正火拼得起勁——李濟深在粵,一天內殺左派二千人,兩湖那邊殺右派也是一樣的起勁——人人都有自危之心,你們跑進去立刻便卷攙在這種危險漩渦中。危險固然不必避,但須有目的才犯得著冒險。現這樣不分皂白切蔥一般殺人,死了真報不出賬來。冒險總不是這種冒法。這是我近來對于你的行為變更主張的理由,也許你自己亦已經變更了。我知道你當初的計劃,是幾經考慮才定的,并不是一時的沖動。但因為你在遠,不知事實,當時幾視黨人為神圣,想參加進去,最少也認為是自己歷練事情的惟一機會。這也難怪。北京的智識階級,從教授到學生,紛紛南下者,幾個月以前不知若千百千人,但他們大多數都極狼狽,極失望而歸了。你若現在在中國,倒不妨去試一試(他們也一定有人歡迎你),長點見識,但老遠跑回來,在極懊喪極狼狽中白費一年光陰卻太不值了。

至于你那種改造環境的計劃,我始終是極端贊成的,早晚總要實行三幾年,但不爭在這一時。你說:“照這樣舒服幾年下去,便會把人格送掉。”這是沒出息的話!一個人若是在舒服的環境中會消磨志氣,那么在困苦懊喪的環境中也一定會消磨志氣,你看你爹爹困苦日子也過過多少,舒服日子也經過多少,老是那樣子,到底志氣消磨了沒有?——也許你們有時會感覺爹爹是怠惰了(我自己常常有這種警懼),不過你再轉眼一看,一定會仍舊看清楚不是這樣——我自己常常感覺我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少也要不愧做你們姊妹弟兄的模范。我又很相信我的孩子們,個個都會受我這種遺傳和教訓,不會因為環境的困苦或舒服而墮落的。你若有這種自信力,便“隨遇而安”地做現在所該做的工作,將來絕不怕沒有地方沒有機會去磨練,你放心罷。你明年能進西點便進去,不能也沒有什么可懊惱,進南部的“打人學校”也可,到日本也可,回來入黃埔也可(假使那時還有黃埔),我總盡力替你設法。就是明年不行,把政治經濟學學得可以自信回來,再入那個軍隊當排長,乃至當兵,我都贊成。但現在殊不必犧牲光陰,太勉強去干。你試和姊姊、哥哥們切實商量,只怕也和我同一見解。

這封信前后經過十幾天,才陸續寫成,要說的話還不到十分之一。電燈久滅了,點著洋蠟,趕緊寫成,明天又要進城去。

你們看這信,也該看出我近來生活情形的一斑了。我雖然為政治問題很絞些腦髓,卻是我本來的工作并沒有停。每禮拜四堂講義都講得極得意,因為《清華周刊》被黨人把持,周傳儒不肯把講義筆記給他們登載。每次總講兩點鐘以上,又要看學生們成績,每天寫字時候仍極多。昨今兩天給莊莊、桂兒寫了兩把小楷扇子。每天還和老白鼻玩得極熱鬧,陸續寫給你們的信也真不少。你們可以想見爹爹精神何等健旺了。

爹爹 五月五日

致思順書

●1927年5月11日

麥機路送我學位,我真是想去,但今年總來不及了(諒來總是在行畢業禮時)。明年你若還留坎京,我真非來不可。到那時國內情形又不知變成怎樣,或者我到美國無甚危險,亦不可知。受他招待倒沒有什么不可。他們若再來問時,你便告訴他說:“明年若國內無特別事故,當可一來。”因為我來看你們一趟之后,心里不知幾多愉快,精神力量都要加增哩。

北京局面現在當可茍安,但隱憂四伏,最多也不過保持年把命運罷了。將來破綻的導火線,發自何方,現在尚看不出。舉國中無一可以戡定大難之人,真是不了。多數人尤其是南方的智識階級,頗希望我負此責任,我自審亦一無把握,所以不敢挑起擔子。日來為這大問題極感苦痛,只好暫時冷靜看一看再說罷。再過兩禮拜,我便離開學校,仍到北戴河去,你們來信寄天津或北戴河便得。

匯去五千美金,想先后收到,你們的留支,過十天八天再寄罷。

民國十六年五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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