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20—1928(12)
- 梁啟超家書
- 梁啟超
- 4816字
- 2016-11-01 16:42:34
給孩子們書
●1927年3月10日
昨信未發,今日又得順兒正月三十一、二月五日、二月九日,永兒二月四日、十日的信,順便再回幾句。
使領經費看來總是沒有辦法,問少川也回答不出所以然,不問他我們亦知道情形。二五附加稅若能歸中央支配,當然那每年二百萬是有的,但這點錢到手后,丘八先生哪里肯吐出來,現在聽說又向舊關稅下打主意,五十萬若能成功,也可以發兩個月,但據我看,是沒有希望的。你們不回來,真要餓死,但回來后不能安居,也眼看得見。所以我很希望希哲趁早改行,但改行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很知道,請你們斟酌罷。
藻孫是絕對不會有錢還的,他正在天天餓飯,到處該了無數的賬,還有八百塊錢是我擔保的,也沒有方法還起。我看他借貸之路,亦已窮了,真不知他將來如何得了。我現在也不能有什么事情來招呼他,因為我現在所招呼的都不過百元內外的事情,但現在的北京得一百元的現金收入,已經等于從前的五六百元了,所以我招呼的幾個人別人已經看著眼紅。你二叔在儲才館當很重要的職務,不過百二十元(一天忙得要命),鼎甫在圖書館不過百元,十五舅八十元(算是領干糧不辦事),藻孫不愿回北京,他在京也非百元內外可夠用,所以我沒有法子招呼他,他的前途我看著是很悲慘的,其實哪一個不悲慘,我看許多親友們一年以后都落到這種境遇。你別要希望他還錢罷。
我從前雖然很愿意思永回國一年,但我現在也不敢主張了,因為也許回來后只做一年的“避難”生涯,那真不值得了。我看暑假后清華也不是現在的局面了,你還是一口氣在外國學成之后再說罷。你的信,我過兩天只管再和李濟之商量一下,但據現在情形,恐怕連他不敢主張了。
思永說我的《中國史》誠然是我對于國人該下一筆大賬,我若不把他做成,真是對國民不住,對自己不住。也許最近期間內,因為我在北京不能安居,逼著埋頭三兩年,專做這種事業,亦未可知,我是無可無不可,隨便環境怎么樣,都有我的事情做,都可以助長足我的興會和努力的。
民國十六年三月十日
給孩子們書
●1927年3月21日
今日正寫起一封短信給思順,尚未發,順的二月十八、二十兩信同時到了,很喜歡。
問外交部要房租的事等,我試問問顧少川有無辦法,若得了此款,便能將就住一年倒很好,因為回國后什么地方能安居,很是渺茫。
今日下午消息很緊,恐怕北京的變化意外迅速,朋友多勸我早為避地之計(上海那邊如黃炎培及東南大學穩健教授都要逃難),因為暴烈分子定要和我過不去,是顯而易見的。更恐北京有變后,京、津交通斷絕,那時便欲避不能。我現在正在斟酌中。本來擬在學校放暑假前作一結束,現在怕等不到那時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思永回國問題當然再無商量之余地,把前議完全打消罷。
再看一兩星期怎么樣,若風聲加緊,我便先回天津;若天津秩序不亂,我也許可以安居,便屏棄百事,專用三兩年工夫,作那《中國史》,若并此不能,那時再想方法。總是隨遇而安,不必事前干著急。
南方最鬧得糟的是兩湖,比較好的是浙江。將來北方怕要蹈兩湖覆轍,因為窮人太多了,我總感覺著全個北京將有大劫臨頭,所以思順們立刻回來的事,也不敢十分主張。但天津之遭劫,總該稍遲而且稍輕,你們回來好在人不多,在津寓或可以勉強安居。
還有一種最可怕的現象——金融界破裂。我想這是免不了的事,很難挨過一年,若到那一天,全國中產階級真都要餓死了?,F在湖南確已到這種田地,試舉一個例:蔡松坡家里的人已經餓飯了,現流寓在上海。他們并非有意與蔡松坡為難(他們很優待他家),但買下那幾畝田沒有人耕,迫著要在外邊叫化,別的人更不消說了。
恐怕北方不久也要學湖南榜樣。
我本來想湊幾個錢匯給思順,替我存著,預備將來萬一之需,但湊也湊不了多少,而且寄往遠處,調用不便,現在打算存入(連興業的透支可湊萬元)花旗銀行作一兩年維持生活之用。
這些話本來不想和你們多講,但你們大概都有點見識,有點器量,諒來也不致因此而發愁著急,所以也不妨告訴你們??傊沂前さ每嗟娜耍銈兌忌钪廊珖硕荚诤诎岛推D難的境遇中,我當然也該如此,只有應該比別人加倍,因為我們平常比別人舒服加倍。所以這些事我滿不在意,總是老守著我那“得做且做”主義,不惟沒有煩惱,而且有時興會淋漓。
民國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
給孩子們書
●1927年3月29日
這幾天上海、南京消息想早已知道了。南京事件真相如何連我也未十分明白(也許你們消息比我還靈通),外人張大其詞,雖在所不免,然黨軍中有一部分人有意搗亂亦絕無可疑。
北京正是滿地火藥,待時而發,一旦爆裂,也許比南京更慘。希望能暫時彌縫,延到暑假。暑假后大概不能再安居清華了。天津也不穩當,但不如北京之絕地,有變尚可設法避難,現已飭人打掃津屋,隨時搬回。司馬懿、六六們的培華,恐亦開不成了(中西、南開也是一樣)。
現在最令人焦躁者,還不止這些事。老白鼻得病已逾一月,時好時發,今日熱度很高,怕成肺炎,我看著很難過。
我十天前去檢查身體一次,一切甚好,血壓極平穩,心臟及其他都好,惟“赤化”不滅。醫生說:“沒有別的藥比節勞更要緊?!苯鼇砉φn太重,幾乎沒有一刻能停,若時局有異動,而天津尚能安居,利于養生有益哩。
顧少川說匯點錢給你們,不知曾否匯去,已再催他了。思永回國事,當然罷議。思順們或者還是回來共嘗苦辛罷。
民國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給孩子們書
●1927年3月30日
老白鼻病厲害極了,昨天早上還是好好的,說笑跳玩,下午忽然發起燒來,夜里到三十九度四,現在證明是由百日咳轉到肺炎,很危險,擬立刻送到城里去入協和醫院。還不知協和收不收,清華醫院正在打電話去問。只望他能脫渡危關,我們誠心求你媽媽默佑他。
我現在心很亂,今日講課擬暫停了,正在靠臨帖來鎮定自己。
民國十六年三月三十日
致思順書
●1927年4月2日
前三天因老白鼻著急萬分,你們看信諒亦驚惶,現在險象已過,大約斷不致有意外?,F又由協和移入德院,因協和不準親人在旁,以如此小孩委之看護婦,彼終日啼哭,病終難愈也。北京近兩月來死去小孩無數,現二叔家的孿妹妹兩個又都在危險中,真令人驚心動魄。氣候太不正常了,再過三天便是清明,今日仍下雪,寒暑表早晚升降,往往相差二十度,真難得保養也。
我受手術后,剛滿一年,因老白鼻入協和之便,我也去住院兩日,切實檢查一番(今日上午與老白鼻同時出院),據稱腎的功能已完全恢復,其他各部分都很好,“赤化”雖未殄滅,于身體完全無傷,不理他便是。他們說惟一的藥,只有節勞(克禮亦云然)。此亦老生常談,我總相當的注意便是。
前得信后,催少川匯款接濟,彼回信言即當設法。又再加信催促,囑彼匯后復我一信,今得信言三月二十七已電匯二千三百元。又王蔭泰亦有信來,今一并寄閱。部中大權全在次長手,我和他不相識,所以致少川信問候他,他來信卻非常恭敬。此款諒已收到,你們也可以勉強多維持幾個月了。
我大約必須亡命,但以現在情形而論,或者可以挨到暑假。本來打算這幾天便回天津,現在擬稍遲乃行。
老白鼻平安,真謝天謝地,我很高興,怕你們因前信擔憂,所以趕緊寫這封。
民國十六年四月二日
致孩子們書
●1927年4月19日—20日
孩子們:
近來因老白鼻的病,足足鬧了一個多月,弄得全家心緒不寧,現在好了,出院已四日了。
二叔那邊的孿妹妹,到底死去一個,那一個還在危險中。
達達受手術后身體強壯得多,將來智慧也許增長哩。
六六現又入協和割喉嚨,明天可以出院了,據醫生說道也于智慧發達極有關系,割去后試試看如何。你們姊妹弟兄中六六真是草包,至今還不會看表哩!他和司馬懿同在培華,司馬連著兩回月考都第一,他都是倒數第一,他們的先生都不行,他兩個是同懷姊妹。
我近來舊病發得頗厲害,三月底到協和住了兩天,細細檢查一切如常,但堅囑節勞,謂舍此別無他藥(今將報告書寄閱)。本來近日未免過勞,好在快到暑假了。暑假后北京也未必能住,借此暫離學校,休養一下也未嘗不好,在學??偸遣荒芄潉诘?。清明日我沒有去上墳,只有王姨帶著司馬懿去(達達在天津,老白鼻在醫院),細婆和七妹也去。我因為醫生說最不可以爬高走路,只好不去。
南海先生忽然在青島死去,前日我們在京為他而哭,好生傷感。我的祭文,諒來已在《晨報》上見著了。他身后蕭條得萬分可憐,我得著電報,趕緊電匯幾百塊錢去,才能草草成殮哩。我打算替希哲送奠敬百元。你們雖窮,但借貸典當,還有法可想。希哲受南海先生提攜之恩最早,總應該盡一點心,諒來你們一定同意。
四月十九寫
近來時局越鬧得一塌糊涂,諒來你們在外國報紙上早看見了。有許多情形,想告訴你們,今日太忙,先把這信寄了再說罷。
爹爹 四月二十日
六六今日下午已經出院了。王姨今日回天津去料理那些家事。
第二次所寄相片想收到了,司馬懿、六六、老白鼻合照的那一張好玩嗎?……現在大概可茍安三幾個月,我決意到放暑假才出京去,要說的話真太多,下次再寫罷。
致梁思永書
●1927年4月21日
永兒:
前兩封信叫你不必回來,現在又要叫你回來了。因為瑞典學者斯溫哈丁——他在中亞細亞、西藏等地過了三十多年冒險生涯,諒來你也聞他名罷——組織一個團體往新疆考古,有十幾位歐洲學者和學生同去,到中國已三個多月了。初時中國人反對他、抵制他——十幾個學術團體曾聯合發表宣言,清華研究院、國立圖書館也列名。但我自始即不主張這種極端排外舉動——直到最近才決定和他合作,彼此契約。今天或明天可以簽字了,中國方面有十人去——五位算是學者,余五位是學生,其中自然科學方面只有清華所派的一位教授(袁復禮,他和李濟之同去山西,我們研究院擔任他這回旅行的經費,不用北京學術團體的錢)。
去的人我是大大不滿意的——我想為你的學問計,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錯過了,以后想自己跑新疆沙漠一趟,千難萬難。因此要求把你加入去,自備資斧——因為犯不著和那些北京團體分這點錢(錢少得可憐)——今日正派人去和哈丁接洽,明后日可以回信,大約十有八九可望成功的。他們的計劃:時間一年半到兩年,研究范圍本來是考古學、地質學、氣象學三門。后來因為反對他們拿古物出境,結果考古學變成附庸,由中國人辦,他們立于補助地位——能否成功就要看袁君和你的努力了(其他的人都怕夠不上)——我想你這回去能夠有大發現固屬莫大之幸,即不然,跟著歐洲著名學者作一度冒險吃苦的旅行,學得許多科學的研究方法,也是于終身學問有大益的。所以我不肯把機會放過,要求將你加入。他們預定一個月內(大約須一個月后)便動身,你是沒有法子趕得上同行了。但他們沿途尚有逗留,你從后面趕上去。就令趕不上第一站(迪化),總可以趕得上第二站(哈密)——不同行當然是很麻煩的,但在迪化或哈密以東,我總可以托沿途地方官照料你——我明天入城和哈丁交涉妥洽,把路線日期計算清楚之后,也許由清華發電給監督處及哈佛校長,要求把你提前放假。果爾,則此信到時,你或者已經動身了。若此信到時還未接有電報,那么或是事情有變動,或是可以等到放暑假才回來還趕得上,總之,你接到這封信時便趕緊預備罷!
我第二封信跟著就要來的(最多三天后),你若能成行——無論提前放假或暑假時來——大約到家只能住一兩天便須立刻趕路。我和他們打聽清楚,該預備什么東西,一切替你預備齊全,你回來除見見我和你娘娘及一二長輩,及上一上墳之外,恐怕一點不能耽擱了。我想你一定贊成我所替你決定的計劃,而且很高興吧!別的話下次再說。
爹爹 四月二十一日
這封信本來想直寄給你,因為怕電報先到,你已動身,故仍由姊姊交轉。
致梁思永書
●1927年4月25日
永兒:
今日接你三月二十九日信。那兩幅畫你竟如此喜歡,很有點詫異,你喜歡送人隨便拿去送便是。昨天有一長信,寄給你姊姊那里轉(說叫你去新疆作冒險考古的事業),想已收到。今日我和李濟之、袁復禮兩君商量,結果已經決定,不發電報叫你提前放假了,卻是還主張你暑假回國,理由略述如下:
新疆之行并沒有打消,但無論如何你到底趕不上和大幫人同行,既趕不上,那么一個人趕路卻困難極了,我要過幾天和斯溫哈丁切實研究一番,到底可不可能。因為那邊道路不安全,恐怕單獨一人是絕對行不得的(要和盜賊、猛獸及氣候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