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政府主義(3)
- 容忍與自由
- 胡適
- 4976字
- 2016-11-01 16:48:57
嗚呼,牛也尚能教之耕,馬也尚能教之乘,而況于人乎?今使有見幼童將欲入塾讀書者,而語其父兄曰,“此童子不識字,不可使之入塾讀書也”,于理通乎?唯其不識字,故須急于讀書也。……故中國今日之當共和,猶幼童之當入塾讀書也。(第六章)
憲政之治正是唯一的“入塾讀書”。唯其不曾入塾讀書,故亟須入塾讀書也。
中山先生說:
然入塾必要有良師益友以教之。而中國人民今日初進共和之治,亦當有先知先覺之革命政府以教之。此訓政之時期所以為專制入共和之過渡所必要也。
我們姑且讓一步,姑且承認共和是要訓練的。但我們要問,憲法與訓練有什么不能相容之點?為什么訓政時期不可以有憲法?為什么憲法之下不能訓政?
在我們淺學的人看起來,憲法之下正可以做訓導人民的工作;而沒有憲法或約法,則訓政只是專制,絕不能訓練人民走上民主的路。
“憲法”是什么東西?
柏來士(Bryce)在他的不朽名著《美洲民主國》里說:“一個國家的憲法只是那些規(guī)定此國家的政體,并規(guī)定其政府對人民及人民對政府的各種權利義務的規(guī)律或法令。”(頁三五〇。)
麥金托虛爵士(Sir James Mackintosh)也說:“凡規(guī)定一國高級官吏的最重要職權及人民的最根本的權利的基本法律——成文的或不成文的——便是一國的憲法。”(見于他的Law of Nature and of Nations)(頁六五)
中山先生也曾主張頒布約法“以規(guī)定人民之權利義務,與革命政府之統(tǒng)治權”。這便是一種憲法了。
我們實在不懂這樣一部約法或憲法何以不能和訓政同時存在。我們須要明白,憲法的大功用不但在于規(guī)定人民的權利,更重要的是規(guī)定政府各機關的權限。立一個根本大法,使政府的各機關不得逾越他們的法定權限,使他們不得侵犯人民的權利——這才是民主政治的訓練。程度幼稚的民族,人民固然需要訓練,政府也需要訓練。人民需要“入塾讀書”,然而蔣介石先生、馮玉祥先生,以至于許多長衫同志和小同志,生平不曾夢見共和政體是什么樣子的,也不可不早日“入塾讀書”罷?
人民需要的訓練是憲法之下的公民生活。政府與黨部諸公需要的訓練是憲法之下的法治生活。“先知先覺”的政府諸公必須自己先用憲法來訓練自己、裁制自己,然后可以希望訓練國民走上共和的大路。不然,則口口聲聲說“訓政”,而自己所行所為皆不足為訓,小民雖愚,豈易欺哉?他們只看見袞袞諸公的時時打架,時時出洋下野而已;他們只看見袞袞諸公的任意侵害人權而已;他們只看見宣傳部“打倒某某”、“擁護某某”而已;他們只看見反日會的站籠而已。以此訓政,別說六年,六十年有何益哉?
故中山先生的根本大錯誤在于誤認憲法不能與訓政同時并立。他這一點根本成見使他不能明白民國十幾年來的政治歷史。他以為臨時約法的失敗是“由于未經(jīng)軍政、訓政兩時期,而即入于憲政”。這是歷史的事實嗎?民國元年以來,何嘗有“入于憲政”的時期?自從二年以來,哪一年不是在軍政的時期?臨時約法何嘗行過?《天壇憲法草案》以至于曹錕時代的憲法,又何嘗實行過?十幾年中,人民選舉國會與省議會,共總行過幾次?故民國十幾年的政治失敗,不是驟行憲政之過,乃是始終不曾實行憲政之過;不是不經(jīng)軍政、訓政兩時期而遽行憲政,乃是始終不曾脫離擾亂時期之過也。
當日袁世凱之流,固不足論;我們現(xiàn)在又到了全國統(tǒng)一的時期了,我們看看歷史的教訓,還是不敢信任人民而不肯實行憲政呢?還是認定人民與政府都應該早早“入塾讀書”,早早制定憲法或約法,用憲政來訓練人民和政府自己呢?
中山先生說得好:
中國今日之當共和,猶幼童之當入墊讀書也。
我們套他的話,也可以說:“中國今日之當行憲政猶幼童之當入塾讀書也。”我們不信無憲法可以訓政;無憲法的訓政只是專制。我們深信只有實行憲政的政府才配訓政。
(寫于1929年7月20日,載于《新月》第2卷第4號。)
好政府主義
剛才陳先生所說的介紹語(此處從略),我有許多不敢當。但人類是總有點野心,總有些希望。打破空間、時間的觀念,確立一種世界觀念;把學說主張,貢獻到全世界,并予未來時代的人以共見:也許是人類應有的希望!又陳先生對于我的名字之解說,似乎可以說是“投機家”。但是“投機”兩個字,也可以做好的解釋。從前人說:“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英雄與時勢,二者迭相助長,如環(huán)無端。使無投機者,則時勢無從變更起。使無相當?shù)臅r勢,雖有英雄,亦且無從新造起。唯少數(shù)人的主張,根據(jù)于大多數(shù)人的需要;而大多數(shù)人得著這種主張,可以得著結果,而使時勢發(fā)生變遷。所以到了時機成熟,應時勢的需要,而發(fā)生有意志的、有目的的有公共利益的主張,必易得大眾的承認,而見諸實行。這種主張,也許是一種投機。我知陳先生所希望的,必是這種投機!
我以為應時勢的需要,而有所主張,最重要的是要有簡單明了,而且人人皆可以承認的目標。這種目標,就是我今天所講的“好政府主義”。這“好政府”三字,是否救時的大家公認的目標,待我仔細說來。
好政府主義,假定的是有政府主義。政府之為物,有的說他好,有的說他壞。有兩種說法,各走極端的:其一,以政府是天生的、神意的。如中國古代所說的“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及西方古代有些學說,都是神權的政府觀。這種政府觀的變相,西方近代,仍然有的,而變其名曰“自然”。如德國混國家與政府而一之,不承認個人之自由,把天然的需要,說得神秘莫測似的:這是一種極端的學說。其二,以政府為有害無利,退一步言之,也說為利少而害多。謂政府是用不著的,須得自由組合、自由協(xié)商,以自由動作,代替強制。從前政府的強制力,常被軍閥官吏濫用之以魚肉小民,不如爽性地把他去掉,這是無政府主義派所說的。中國的老子,主張此說,西洋希臘到現(xiàn)代也有許多人倡此說的。
這兩種學說,好似南北二極;于這兩極端之中,還有許多主張。我以為今年今日的民國,不談政治則已;茍談政治,便不能適用前兩種極端的主張。極端的無政府主義,吾無以謚之,只謚之曰奢侈品;為其未完全根據(jù)于大多數(shù)人的需要故也。但需求也可分兩面說:(1)心理的需求;(2)實際的需求。根據(jù)這兩點,就可確定目標。所假定的這種目標,要是合于大眾的心理社會的實際的需要,那么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患政治社會無改良革新的希望了。今日的中國,不但無目標,并且無希望,即由缺少一種公共的目標。這種目標是平常的簡明的有公共利益的老生常談,就是好政府主義。
好政府主義,既不把政府看作神權的,亦不把政府看作絕對的有害無利的,只把政府看作工具,故亦謂之工具的政府觀。
什么是工具?這里似乎用不著詳細的解釋。譬如紙與筆是寫字的工具;就黑板上寫字,則不用毛筆鉛筆鋼筆而另用粉筆,粉筆亦是工具的一種;用這種工具,可以達到目的。然而造工具者,誰歟?
從前有人說:“人是善笑的動物。”這話殊不盡然。又有人說:“人是有理性的動物。”這話,證之世上為惡的人,亦頗足使我們懷疑。唯現(xiàn)代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說:“人是造工具的動物。”這話是頂對的。其他動物,類皆不能創(chuàng)造工具。就是蜂蟻之勤于工作,也不能制造工具。唯人具有制造工具的天才。所造的工具,能適合于人們之運用。造房屋,用以蔽風雨;造橋梁、造鐵路,用以利交通;造弓矢刀劍、槍炮,用以驅猛獸而御外敵:這種種的制造,都不是其他動物所能做的。
但所說的工具,初不限于物質的工具;就是,所造的語言、文字、文學,也無一不是工具;什么家庭制度、社會制度,以及國家的法律,也無一不是工具。政治是人類造出的工具之一種,政府亦是人類造出的工具之一種!
政府既是一種工具,而工具又是應需要而生的,那么政府之由來,我們也可以推知了。
政府何由而來呢?乃由人民的組織漸漸擴大而來。社會中有家族有鄉(xiāng)黨,凡團體中之利害、與個人的利害、小團體與小團體的利害,或大團體與其他大團體的利害,均不免時有沖突。這沖突委實不是個人所能了的。譬如兩人相斗,糾結不解,世世復仇,冤冤相報;若單由他兩造自行去了結,一定是辦不好的;勢必須有第三者做個公共機關去裁判他兩面的是非曲直,才能夠調解沖突。所以欲消弭個人與個人,小團體與小團體,或小團體與個人交互間的沖突,非有超于小團體及個人的公共機關不可——這是政府成立的要因。
前面說,政府是人造的一種工具,他的緣起,是為的大眾的公共的需要。那么適應于公共的需要的,便是好政府了。
大抵一種工具,是應用的;以能夠應用者為好。這種實用的學說,也有作工具主義的。這工具主義,就是好政府主義的基本觀念。
政府是工具,必定要知道這種工具的用處與性質,才可以談到應用。
政府是有組織的公共的權力。權力為力的一種,要做一事,必須有力;譬如電燈之明亮,是由于有力,鼓打得響,也是由于有力。可是這種有組織的公共的權力,與他種權力不同。假定無這種組織,無公共利益的權力,社會上必免不掉沖突。譬如,從前北京的拉車的拉到車馬輻輳的前門地方,常常有所謂“擋住道”的事情發(fā)生,必要等前等后,乃能走動。為什么這樣的擁擠停滯呢?就因為沒有公共的秩序、公共的組織、公共的規(guī)則。你看上海的浙江路與南京路之間,來往的人數(shù)車馬,那樣繁雜,但只有中國及印度之巡捕,手持不到五尺長的木棍,從容指揮,而兩路來來往往的車,便不致?lián)頂D;假使此棍無權力,亦何能指揮一切?唯其有了權力,只用一短小之棍,表示車的行止之使命;而可免掉時間的損失和事情的耽誤。政府之權力,足以消弭社會間所有的沖突,亦猶是也。
政治法律,把這種權力組織起來,造作公共的規(guī)矩——所謂禮法——以免去無謂的沖突,而可發(fā)生最大的效果,這是政府的特別性質。
但是在這些地方,不過想免去沖突,仍然是一種消極的作用;此外還有積極的作用。質言之,不獨可免社會間的沖突,亦可促社會全體之進步。
因為人類有天然之惰性,往往狃故常、愛保守,毫無改革求進的志趣;如家庭之世守祖業(yè)者,就是這樣。唯政府是指揮大眾的公共機關,可使社會上的人減少惰力,而增加社會全體進步的速率;有些個人所不能為的事,一入政府手中,便有絕大的效果。
數(shù)年前曾主張白話,假如只是這樣在野建議,不借政府的權力,去催促大眾實行,那就必須一二十年之后,才能發(fā)生影響。即使政府中有一部分人,對于這件事,曾欲提倡,也仍然沒有多大的效果。現(xiàn)在因為有一道部令,令小學校通同用白話文教授。這樣一來,從前反對的人,近來也入國語傳習所,變成贊成的了;從前表示贊成的,這時更高興,更來實行起來了。試思以二三十字之一道好的命令(部命),而可以縮短二十年三十年的少數(shù)人鼓吹的工具之實施期間,政府權力之重要,為何如者!
再舉禁鴉片煙一事為證,十余年以前的人,以鴉片為請客——甚至請貴客——之珍品;而今卻不敢自己吃;從前認為闊綽的情事,而今認為犯法的行為:這亦不外政府權力所使然。自然,有些地方,鴉片還是橫行;可是鴉片之所以橫行,非有政府之過,乃無政府之過,無好政府之過。試思不好的政府,猶可使有那樣的效果,假使有了好政府,鴉片豈有不全被禁絕的嗎?
所以政府的組織及權力,如果用之得當,必能得著最大的效果;不但可免社會間交互的沖突,而且可促社會全體的進步。綜前所說:好政府主義有三個基本觀念:
(1)人類是造工具的動物,政府是工具的一種。
(2)這種工具的特性,是有組織、有公共目的的權力。
(3)這種工具的效能,可促進社會全體的進步。
以下再說由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中所得到的益處:第一,可得到評判的標準。從上面所說的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中,得著個批評政府的標準。以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來批評政府,覺得凡好工具都是應用的,政府完全是謀公共利益及幸福的一種工具;故凡能應公共的需要、謀公共的利益、做到公共的目的,就是好政府,不能為所應為,或為所不應為的,就是壞政府。
第二,可得到民治的原理。政府之為物,不是死板板的工具,是人做的,要防避他的妖怪;《西游記》中的妖怪,加害于唐僧的,如老君的扇子,青牛哪、童子哪,都是工具,只因為主人稍為大意,工具變成了妖怪,就能害人。我們做主人的人民,如果放任政府,不去好好的看守他。這種工具亦必會作怪的。所以在這一點上可得到民治主義的原理。政府這工具,原為我們大多數(shù)人民而設,使不善造善用,則受害者亦即在這些老主人。因為人類有劣根性,不可有無限的權力。有之,即好人亦會變壞。“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免不掉濫用權力以圖私利了,所以宜用民治主義去矯正他。雖把權力交給少數(shù)人,而老主人不能不常常的監(jiān)督他,不可不常常的管束他。這是民治主義之淺者,其深義待一涵先生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