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好政府主義(2)
- 容忍與自由
- 胡適
- 4998字
- 2016-11-01 16:48:57
孫中山先生當日制定《革命方略》時,他把革命建國事業的措施程序分作三個時期:第一期為軍法之治(三年),第二期為約法之治(六年)……“凡軍政府對于人民之權利義務,及人民對于軍政府之權利義務,悉規定于約法。軍政府與地方議會及人民各循守之。有違法者,負其責任……”第三期為憲法之治。《革命方略》成于丙午年(1906),其后續有修訂。至民國八年中山先生作《孫文學說》時,他在第六章里再三申說“過渡時期”的重要,很明白地說“在此時期,行約法之治,以訓導民人,實行地方自治”。至民國十二年一月,中山先生作《中國革命史》時,第二時期仍名為“過渡時期”,他對于這個時期特別注意。他說:
第二為過渡時期。在此時期內,施行約法(非現行者),建設地方自治,促進民權發達。以一縣為自治單位,每縣于散兵驅除戰事停止之日,立頒約法,以規定人民之權利義務,與革命政府之統治權。以三年為限,三年期滿,則由人民選舉其縣官。……革命政府之對于此自治團體只能照約法所規定而行其訓政之權。
又過了一年之后,當民國十三年四月中山先生起草《建國大綱》時,建設的程序也分作三個時期,第二期為“訓政時期”。但他在《建國大綱》里不曾提起訓政時期的“約法”,又不曾提起訓政時期的年限,不幸一年之后他就死了,后來的人只讀他的《建國大綱》,而不研究這“三期”說的歷史,遂以為訓政時期可以無限地延長,又可以不用約法之治,這是大錯的。
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雖沒有明說“約法”,但我們研究他民國十三年以前的言論,可以知道他絕不會相信統治這樣一個大國可以不用一個根本大法的。況且《建國大綱》里遺漏的東西多著哩。如二十一條說“憲法未頒布以前,各院長皆歸總統任免”,是訓政時期有“總統”,而全篇中不說總統如何產生。又如民國十三年一月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已有“以黨為掌握政權之中樞”的話,而是年四月十二中山先生草定《建國大綱》全文二十五條中沒有一句話提到一黨專政的。這都可見《建國大綱》不過是中山先生一時想到的一個方案,并不是應有盡有的,也不是應無盡無的。大綱所有,早已因時勢而改動了。(如十九條,五院之設立在憲政開始時期,而去年已設立五院了。)大綱所無,又何妨因時勢的需要而設立呢?
我們今日需要一個約法,需要中山先生說的“規定人民之權利義務與革命政府之統治權”的一個約法。我們要一個約法來規定政府的權限——過此權限,便是“非法行為”。我們要一個約法來規定人民的“身體、自由,及財產”的保障——有侵犯這法定的人權的,無論是一百五十二旅的連長或國民政府的主席,人民都可以控告,都得受法律的制裁。
我們的口號是:
快快制定約法以確定法治基礎!
快快制定約法以保障人權!
(寫于1929年5月6日,載于《新月》第2卷第2號。)
“人權與約法”的討論
《人權與約法》一篇文字發表以來,國內外報紙有轉載的、有翻譯的、有作專文討論的。在這四五十日之中,我收到了不少的信,表示贊成此文的主張。我們現在發表幾篇應該提出討論的通信,略加答復。其他僅僅表示贊成的通信,我們雖然感謝,只因篇幅有限,恕不能一一披露了。
胡適
(一)
適之先生:
拜讀大作《人權與約法》第七頁第四行“……是訓政時期有總統”。對于訓政兩字,覺得有點疑問;以《建國大綱》條文本身看去,是在憲政時期才有總統。第十六條云,“凡一省全數之縣皆達完全自治者,則為憲政開始時期……”第二十五條云,“憲法頒布之日,即為憲政告成之時……”這可見得《建國大綱》所規定之憲政時期,尚無憲法。再以第十九條“在憲政時期,中央政府當完成設立五院……”可證明五院制是應該在憲政時期試行的,“各院長皆歸總統任免”是憲政時期之總統。專此修函商榷,是否請賜教言,尤深感激。并請文安。
后學汪羽軍鞠躬
汪先生指出的錯誤,我很感謝,他指出一個重要之點,就是“《建國大綱》所規定之憲政時期,尚無憲法”最好的證據是《建國大綱》第二十二條:“憲法草案當本于《建國大綱》及訓政憲政兩時期之成績。”草案須根據于憲政時期的成績,可見憲政時期尚無憲法。
但我們仔細看大綱的全文,不能不說第二十二條所謂“憲政時期”只是“憲政開始時期”的省文。在此時期,在憲法頒布之前,有五院、有各部、有總統,都無憲法的根據。則二十一條所謂“總統”仍是革命軍政時代所遺留的臨時政府的總統。我原文所謂“訓政時期有總統”,似乎也不算誤解中山先生的原意罷?
中山先生的根本大錯誤在于認訓政與憲法不可同時并立。此意我已作長文討論,載在本期的《新月》。
中山先生不是憲法學者,故他對于“憲政”的性質頗多誤解。如大綱第二十五條說:“憲法頒布之日,即為憲政告成之時。”這是絕大的錯誤。憲法頒布之日只是憲政的起點,豈可算作憲政的告成?憲法是憲政的一種工具,有了這種工具,政府與人民都受憲法的限制,政府依據憲法統治國家,人民依據憲法得著保障。有逾越法定范圍的,人民可以起訴,監察院可以糾彈,司法院可以控訴。憲法有疑問,隨時應有解釋的機關,憲法若不能適應新的情勢或新的需要,應有修正的機關與手續。凡此種種,皆須靠人民與輿論時時留心監督,時時出力護持,如守財虜的保護其財產,如情人的保護其愛情,偶一松懈,便讓有力者負之而走了。故憲法可成于一旦,而憲政永無“告成”之時。故中山先生之憲政論,我們不能不認為智者千慮之一失了。
(適)
(二)
適之先生足下:拜讀《人權與約法》一文,具征擁護自由之苦心,甚佩,甚佩。唯管見所及,不無異同之點,姑縷述如左,以就正于先生。
(一)清季籌備憲政,定期九年,所以不允
即行立憲者,謂因人民參政能力之不足。今日破壞告成,軍事結束,所以特定訓政時期者,殆亦因民眾程度幼稚,非經一番嚴格訓練,未便即行交還政權耳。設在此訓政期內,頒行約法,當然與民初之臨時約法不同。臨時約法系由臨時參謀院制定公布,其中缺點雖多,尚有幾分民意表現。今后頒行約法,不過如漢高入關之約法三章耳。人民應享之自由究有幾何?
(二)民國十三年春,國民黨改組,援俄意先例,揭橥以黨治國。在憲法未頒以前,繼續厲行黨治,似無疑義。黨治一日存在,則全國人民不論是否黨員,對于黨義政綱,應奉為天經地義,不得稍持異議。即使約法頒布,人民之言論出版仍須受嚴重限制。
(三)按照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所定政綱,其中有對內政策第六項,載明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居住、信仰之完全自由權。他日制定約法,無論如何寬大,總不能超過對內政策第六項。茍欲恢復自由,雖不另定約法,按照第六項實行未嘗不可。蓋就目前政制言之,黨綱法律似無多大區別也。若不實行,雖頒布約法,亦屬徒然。
以上三點,是否有當?敬乞先生及海內賢達指正。
民國十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諸青來
諸先生提出的三點,都值得我們的注意。我們現在簡單答復如下:
(一)現在我國人民只有暗中的不平,只有匿名的謾罵,卻沒有負責任的個人或團體正式表示我們人民究竟要什么自由。所以“人民應享的自由究有幾何?”這個問題是全靠人民自己解答的。
(二)我們要一個“規定人民的權利、義務與政府的統治權”的約法,不但政府的權限要受約法的制裁,黨的權限也要受約法的制裁。如果黨不受約法的制裁,那就是一國之中仍有特殊階級超出法律的制裁之外,那還成“法治”嗎?其實今日所謂“黨治”,說也可憐,哪里是“黨治”?只是“軍人治黨”而已。為國民黨計,他們也應該覺悟憲法的必要。
他們今日所爭的,只是爭某全會的非法,或某大會的非法,這都是他們關起門來的妯娌口角之爭,不關我們國民的事,也休想得著我們國民的同情。故為國民黨計,他們也應該參加約法的運動。須知國民的自由沒有保障,國民黨也休想不受武人的摧殘、支配也。
(三)約法即是國民黨實行政綱的機會。政綱中對內政策第六條云:“確定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居住、信仰之完全自由權。”諸先生忽略了“確定”二字。政綱所主張的,載入了約法或法律,才是確定。不然,只不過一種主張而已。
(適)
(1928年,就“人權與約法”,胡適針對有爭議的通信予以答復,即成《“人權與約法"的討論》。)
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
——對于《建國大綱》的疑問
我在《人權與約法》(《新月》二卷二號)里,曾說:
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雖沒有明說“約法”,但我們研究他民國十三年以前的言論,知道他絕不會相信統治這樣一個大國可以不用一個根本大法的。
這句話,我說錯了。民國十三年的孫中山先生已不是十三年以前的中山了。他的《建國大綱》簡直是完全取消他以前所主張的“約法之治”了。從丙午年(1906)的《革命方略》,到民國十二年(1923)的《中國革命史》,中山先生始終主張一個“約法時期”為過渡時期,要一個約法來“規定人民之權利義務,與革命政府之統治權”。
但民國十三年以后的中山先生完全取消這個主張了。試看他公布《建國大綱》的宣言說:
辛亥之役,汲汲于制定臨時約法,以為可以奠民國之基礎,而不知乃適得其反。論者見臨時約法施行之后,不能有益于民國,甚至并臨時約法之本身效力亦已消失無余,則紛紛然議臨時約法之未善,且斤斤然從事于憲法之制定,以為借此可以救臨時約法之窮。曾不知癥結所在,非由于臨時約法之未善,乃由于未經軍政、訓政兩時期,而即入于憲政。
他又說:
可知未經軍政、訓政兩時期,臨時約法絕不能發生效力。
他又說:
軍政時代已能肅清反側,訓政時代已能扶植民治,雖無憲政之名,而人人所得權利與幸福,已非口憲法而行專政者所可同日而語。
這是中山先生取消“約法之治”的理由。所以他在《建國大綱》里,便不提起“約法”了。
《建國大綱》里,不但訓政時期沒有約法,直到憲政開始時期也還沒有憲法。如第二十二條云:
憲法草案當本于《建國大綱》及訓政、憲政兩時期之成績,由立法院議訂,隨時宣傳于民眾,以各到時采擇施行。
憲法草案既要根據于訓政、憲政兩時期的成績,可見“憲政時期”還沒有憲法。但細看大綱的全文,二十二條所謂“憲政時期”乃是“憲政開始時期”的省文。故下文二十三條說:
全國有過半數省份達至憲政開始時期——即全省之地方自治完全成立時期——則開國民大會決定憲法而頒布之。
這樣看來,我們須要等到全國有過半數省份的地方自治完全成立之后,才可以有憲法。
我們要研究,中山先生為什么要這樣延遲憲政時期呢?簡單說來,中山先生對于一般民眾參政的能力,很有點懷疑。他在公布宣言里曾說:
不經訓政時代,則大多數人民久經束縛,雖驟被解放,初不了知其活動之方式,非墨守其放棄責任之故習,即為人利用,陷于反革命而不自知。
他在《建國方略》里,說得更明白:
夫中國人民知識程度之不足,固無可隱諱者也。且加以數千年專制之毒深中乎人心,誠有比于美國之黑奴及外來人民知識尤為低下也。(第六章)
他又說:
我中國人民久處于專制之下,奴心已深,牢不可破。不有一度之訓政時期,以洗除其舊染之污,奚能享民國主人之權利?(第六章)
他又說:
是故民國之主人者(國民),實等于初生之嬰兒耳。革命黨者,即產此嬰兒之母也。既產之矣,則當保養之,教育之,方盡革命之責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有訓政時期者,為保養教育此主人成年而后還之政也。(第六章)
綜合上文的幾段話,我們可以明白中山先生的主張訓政,只是因為他根本不信任中國人民參政的能力。所以他要一個訓政時期來培養人民的自治能力,以一縣為單位,從縣自治入手。
這種議論,出于主張“知難行易”的中山先生之筆下,實在使我們詫異。中山先生不曾說嗎?
其始則不知而行之。其繼則行之而后知之。其終則因已知而更進于行。(《建國方略》第五章)
他又說過:
夫維新變法,國之大事也,多有不能前知者,必待行之成之而后乃能知之也。(同上)
參政的能力也是這樣的。民治制度的本身便是一種教育。人民初參政的時期,錯誤總不能免的,但我們不可因人民程度不夠便不許他們參政。人民參政并不需多大的專門知識,他們需要的是參政的經驗。民治主義的根本觀念是承認普通民眾的常識是根本可信任的。“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這便是民權主義的根據。治國是大事業,專門的問題需要專門的學識。但人民的參政不是專門的問題,并不需要專門的知識。所患的只是怕民眾不肯出來參政,故民治國家的大問題總是怎樣引導民眾出來參政。只要他們肯出來參政,一回生,二回便熟了;一回上當,二回便學乖了。故民治制度本身便是最好的政治訓練。這便是“行之則愈知之”,這便是“越行越知,越知越行”。
中山先生自己不曾說嗎?
袁世凱之流必以為中國人民知識程度如此,必不能共和。曲學之士亦曰非專制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