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婦女所做最重要的公眾活動,大概屬于社會改良的一方面居多。現在美國實行社會改良的事業,最重要的要算“貧民區域居留地”(Social Settlements)。這種運動的大旨,要在下等社會的區域內,設立模范的居宅,興辦演說、游戲、音樂、補習課程、醫藥、看護等事,要使那些下等貧民有些榜樣的生活、有用的知識、正當的娛樂。這些“居留地”的運動起于英國,現在美國的各地都有這種“居留地”。提倡和辦理的人,大概都是大學畢業的男女學生。其中婦女更多、更熱心。美國有兩處這樣的“居留地”,是天下聞名的。一處在Chicago,名叫Hull House(霍爾館),創辦的人就是上文所說的Jane Adams。這位女士辦這“居留地”,辦了三十多年,也不知道造就了幾多貧民子女,救濟了幾多下等貧家。前幾年有一個《獨立周報》,發起一種選舉,請讀那報的人投票公舉美國十大偉人。選出的十大偉人之中,有一個便是這位Jane Addams女士。這也可想見那位女士的身價了。還有那一處“居留地”,在紐約城,名叫Henry Street Settlement,是一位Lilian Wald女士辦的。這所“居留地”初起的宗旨,在于派出許多看護婦,親到那些極貧苦的下等人家,做那些不要錢的看病、施藥、接生等事。后來范圍漸漸擴充,如今這“居留地”里面,有學堂,有會場,有小戲園,有游戲場。那條亨利街本是極下等的貧民區域,自從有了這所“居留地”,真像地獄里有了一座天堂了。以上所說兩所“居留地”,不過是兩個最著名的榜樣,略可表現美國婦女所做改良社會的實心事業。我在美國常看見有許多富家的女子,拋棄了種種貴婦人的快活生涯,到那些“居留地”去居住。那種精神,不由人不贊嘆崇拜。
以上所說各種活動中的美國婦女,固然也有許多是沽名釣譽的人,但是其中大多數婦女的目的只是上文所說“自立”兩個字。她們的意思,似乎可分三層。第一,她們以為難道婦女便不配做這種有用的事業嗎?第二,她們以為正因她們是婦女,所以最該做這種需要細心耐性的事業。第三,她們以為做這種實心實力的好事,是抬高女子地位聲望的唯一妙法:即如上文所舉那位Jane Adams,做了三十年的社會事業,便被國人公認為十大偉人之一;這種榮譽豈是沈佩貞一流人那種舉動所能得到的嗎?所以我們可說美國婦女的社會事業不但可以表示個人的“自立”精神,并且可以表示美國女界擴張女權的實行方法。
以上所說,不過略舉幾項美國婦女家庭以外的活動。如今且說她們家庭以內的生活。美國男女結婚,都由男女自己擇配。但在一定年限以下,若無父母的允許,婚約即無法律的效力。今將美國四十八邦法律所規定不須父母允許之結婚年限如下:
男子可自由結婚年限 女子可自由結婚年限
三十九邦規定二十一歲 三十四邦規定十八歲
五邦規定十八歲 八邦規定二十一歲
一邦規定十四歲 二邦規定十六歲
三邦無法定的年限 一邦規定十二歲
自由結婚第一重要的條件,在于男女都須要有點處世的閱歷,選擇的眼光,方才可以不致受人欺騙,或受感情的欺騙,以致陷入痛苦的境遇,種下終身的悔恨。所以須要有法律規定的年限,以保護少年的男女。
據一九一〇年的統計,有下列的現象(此表單指白種人而言):
已婚的男子有16196452人
已婚的女子有15791087人
未婚的男子有11291985人
未婚的女子有8070918人
離婚的男子有138832人
離婚的女子有151116人
這表中,有兩件事須要說明。第一是不婚不嫁的男女何以這樣多?第二是離婚的夫妻何以這樣多?
第一,不婚不嫁的原因約有幾種:
(一)生計一方面,美國男子非到了可以養家的地位,決不肯娶妻。但是個人謀生還不難;要籌一家的衣食,要預備兒女的教育,便不容易了。因此有家室的便少了。
(二)知識一方面,女子的程度高了,往往瞧不起平常的男子;若要尋恰好相當的知識上的伴侶,卻又“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有許多女子往往寧可終身不嫁,不情愿嫁平常的丈夫。
(三)從男子一方面設想,他覺得那些知識程度太高的女子,只配在大學里當教授,未必很配在家庭里做夫人;所以有許多人決意不敢娶那些“博士派”(“Ph.D.type”)的女子做妻子。這雖是男子的謬見,卻也是女子不嫁一種小原因。
(四)美國不嫁的女子,在社會上、在家庭中,并沒有什么不便,也不致損失什么權利。她一樣地享受財產權,一樣地在社會上往來,一樣地替社會盡力。她既不怕人家笑她白頭“老處女”(Old Maiden),她也不用慮著死后無人祭祀!
(五)美國的女子,平均看來,大概不大喜歡做當家生活。也并不是不會做:我所見許多已嫁的女子,都是很會當家的。有一位心理學大家Hugo Muensterberg(胡果·穆斯伯格)說得好:“受過大學教育的美國女子,管理家務何嘗不周到,但她總覺得寧可到病院里去看護病人!”
(六)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我上文所說那種“自立”的精神,那種“超于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有許多女子,早已選定一種終身的事業,或是著作、或是“貧民區域居留地”、或是學音樂、或是學畫,都可用全副精神、全副才力去做。若要嫁了丈夫,便不能繼續去做了;若要生下兒女,更沒有做這種“終身事業”的希望了。所以這些女子,寧可做白頭的老處女,不情愿拋棄她們的“終身事業”。
以上六種都是不婚不嫁的原因。
第二,離婚的原因:
我們常聽見人說美國離婚的案怎樣多,便推想到美國的風俗怎樣不好。其實錯了。第一,美國的離婚人數,約占男人全數千分之三,女子全數千分之四。這并不算過多。第二,須知離婚有幾等幾樣的離婚,不可一筆抹殺。如中國近年的新進官僚,休了無過犯的妻子,好去娶國務總理的女兒。這種離婚,是該罵的。又如近來的留學生,吸了一點文明空氣,回國后第一件事便是離婚,卻不想想自己的文明空氣是機會送來的,是多少金錢買來的;他的妻子要是有了這種好機會,也會吸點文明空氣,不致于受他的奚落了!這種不近人情的離婚,也是該罵的。
美國的離婚,雖然也有些該罵的,但大多數都有可以原諒的理由。因為美國的結婚,總算是自由結婚;而自由結婚的根本觀念就是要夫婦相敬相愛,先有精神上的契合,然后可以有形體上的結婚。不料結婚之后,方才發現從前的錯誤,方才知道他兩人絕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既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若還依舊同居,不但違背自由結婚的原理,并且必至于墮落各人的人格,絕沒有良好的結果,更沒有家庭幸福可說了。所以離婚案之多,未必全由于風俗的敗壞,也未必不由于個人人格的尊貴。我們觀風問俗的人,不可把我們的眼光,胡亂批評別國禮俗。
我所聞所見的美國女子之中,很有許多不嫁的女子。那些鼎鼎大名的Jane Adams,Lilian Wald一流人,自不用說了。有的終身做老處女,在家享受安閑自由的清福。有的終身做教育事業,覺得個個男女小學生都是她的兒女一般,比那小小的家庭好得多了。如今單舉一個女朋友作例。這位女士是一個有名的大學教授的女兒,學問很好,到了二十幾歲上,忽然把頭發都剪短了,把從前許多的華麗衣裙都不要了。從此以后,她只穿極樸素的衣裳,披著一頭短發,離了家鄉,去到紐約專學美術。她的母親是很守舊的,勸了她幾年,終勸不回頭。她拋棄了世家的家庭清福,專心研究一種新畫法;又不肯多用家中的錢,所以每日自己備餐,自己掃地。她那種新畫法,研究了多少年,起初很少人賞識,前年她的新畫在一處展覽,居然有人出重價買去。將來她那種畫法,或者竟能自成一家也未可知。但是無論如何,她這種人格,真可算得“自立”兩個字的具體的榜樣了。
這是說不嫁的女子。如今且說幾種已嫁的婦女的家庭。
第一種是同具高等學問、相敬相愛、極圓滿的家庭。如大哲學家John Dewey(約翰·杜威)的夫人,幫助他丈夫辦一個“實驗學校”,把他丈夫的教育學說實地試驗了十年,后來他們的大女兒也研究教育學,替他父親去考察各地的新教育運動。又如生物學家Comstock(康姆斯托克)的夫人,也是生物學名家,夫婦同在大學教授,各人著的書都極有價值。又如經濟學家Alvin Johnson(阿爾文·約翰遜)的夫人,是一個哲學家,專門研究Aristotle的學說,很有成就。這種學問平等的夫婦,圓滿的家庭,便在美國也就不可多得了。
第二種是平常中等人家,夫妻同艱苦、同安樂的家庭。我在Ithaca(美國伊薩卡學院)時,有一天晚上在一位大學教授家吃晚飯。我先向主人主婦說明,我因有一處演說,所以飯后怕不能多坐。主人問我演說什么題目,我說是“中國的婚姻制度”。主人說:“今晚沒有他客,你何不就在這里先試演一次?”我便取出演說稿,挑出幾段,讀給他們聽。內中有一節講中國夫妻,結婚之前,雖然沒有愛情,但是成了夫婦之后,有了共同的生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種同艱苦的生活也未嘗不可發生一種濃厚的愛情。我說到這里,看見主人抬起頭來望著主婦,兩人似乎都很為感動。后來他們告訴我說,他們都是苦學生出身,結婚以來雖無子女,卻同受了許多艱苦。近來境況稍寬裕了,正在建筑一所精致的小屋,她丈夫是建筑工程科教授,自己打圖樣,他夫人天天去監督工程。這種共同生活,可使夫婦愛情格外濃厚,家庭幸福格外圓滿。
又一次,我在一個人家過年。這家夫婦兩人,也沒有兒女,卻極相敬愛、同嘗艱苦。那丈夫是一位化學技師,因他夫人自己洗衣服,便想出心思替她造了一個洗衣機器。他夫人指著對我說:“這便是我的丈夫今年送我的圣誕節禮了。”這位夫人身體很高,在廚房做事,不很方便,因此他丈夫便自己動手把廚房里的桌腳添高了一尺。
這種瑣屑小事,可以想見那種同安樂、同艱苦的家庭生活了。
第三種是夫婦各有特別性質、各有特別生活,卻又都能相安相得的家庭。我且舉一個例。有一個朋友,在紐約一家洋海轉運公司內做經理,天天上公司去辦事。他的夫人是一個“社交婦人”(society woman),善于應酬,懂得幾國的文學,又研究美術、音樂。每月她開一兩次茶會,到的人,有文學家,也有畫師,也有音樂家,也有新聞記者,也有很奢華的“社交婦人”,也有衣飾古怪,披著頭發的“新婦女”(The New Women)。這位主婦四面招呼,面面都到。來的人從不得見男主人,男主人也從來不與聞這種集會。但他們夫婦卻極相投相愛,決不因此生何等間隔。這是一種“和而不同”的家庭。
第四種是“新婦女”的家庭。“新婦女”是一個新名詞,所指的是一種新派的婦女,言論非常激烈,行為往往趨于極端,不信宗教、不依禮法,卻又思想極高、道德極高。內中固然也有許多假裝的“新婦女”,口不應心,所行與所說大相反悖的。但內中實在有些極有思想、極有道德的婦女。我在Ithaca時,有一位男同學,學的是城市風景工程,卻極喜歡研究文學,做得極好的詩文。后來我到紐約不上一個月,忽然收到一個女子來信,自言是我這位同學的妻子,因為平日聽他丈夫說起我,故很想見我。我自然去見她,談起來才知道她是一個“新婦人”,學問思想都極高尚。她丈夫那時還在Cornell(康奈爾)大學的大學院研究高等學問。這位女子在Columbia(哥倫比亞)大學做一個打字的書記,自己謀生,每星期五、六夜去學高等音樂。他們夫婦隔開二百多英里,每月會見一次,他丈夫繼續學他的風景工程,他夫人繼續學他的音樂。他們每日寫一封信,雖不相見,卻真和朝夕相見一樣。這種家庭,幾乎沒有“家庭”可說;但我和他們做了幾年的朋友,覺得他們那種生活,最足代表我所說的“自立”的精神。他們雖結了婚,成了夫婦,卻依舊做他們的“自立”生活。這種人在美國雖屬少數,但很可表示美國婦女最近的一種趨向了。
以上所說“美國的婦女”,不過隨我個人見聞所及,略舉幾端,既沒有“邏輯”的次序,又不能詳盡。聽者、讀者,心中必定以為我講“美國的婦女”,單舉他們的好處,不提起他們的弱點,未免太偏了。這種批評,我極承認。但我平日的主張,以為我們觀風問俗的人,第一個大目的,在于懂得人家的好處。我們所該學的,也只是人家的長處。我們今日還不配批評人家的短處,不如單注意觀察人家的長處在什么地方。那些外國傳教的人,回到他們本國去捐錢,到處演說我們中國怎樣的野蠻、不開化。他們錢雖捐到了,卻養成一種賤視中國人的心理。這是我所最痛恨的。我因為痛恨這種單摘人家短處的教士,所以我在美國演說中國文化,也只提出我們的長處;如今我在中國演說美國文化,也只注重他們的特別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