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的信仰(13)
- 四十自述(精裝)
- 胡適
- 5283字
- 2016-11-01 16:57:45
02
中國新公學有一個德國教員,名叫何德梅(Ottomeir),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他能說廣東話、上海話、官話。什么中國人的玩意兒,他全會。我從新公學出來,就搬在他隔壁的一所房子里住,這兩所房子是通的,他住東屋,我和幾個四川朋友住西屋。和我同住的人,有林君墨(恕)、但怒剛(懋辛)諸位先生;離我們不遠,住著唐桂梁(蟒)先生,是唐才常的兒子。這些人都是日本留學生,都有革命黨的關系;在那個時候各地的革命都失敗了,黨人死的不少,這些人都很不高興,都很牢騷。何德梅常邀這班人打麻將,我不久也學會了。我們打牌不賭錢,誰贏誰請吃雅敘園。我們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擺一大壺,自斟自飲。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
幸而我們都沒有錢,所以都只能玩一點窮開心的玩意兒:賭博到吃館子為止,逛窯子到吃“鑲邊”的花酒或打一場合股份的牌為止。有時候,我們也同去看戲。林君墨和唐桂梁請了一位小喜祿來教我們唱戲,同學之中有歐陽予倩,后來成了中國戲劇界的名人。我最不行,一句也學不會,不上兩天我就不學了。此外,我還有一班小朋友,同鄉有許怡蓀、程樂亭、章希呂諸人,舊同學有鄭仲誠、張蜀川、鄭鐵如諸人。怡蓀見我隨著一班朋友發牢騷,學墮落,他常常規勸我。但他在吳淞復旦公學上課,是不常來的,而這一班玩的朋友是天天見面的,所以我那幾個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時候,整夜的打牌;有時候,連日的大醉。
有一個晚上,鬧出亂子來了。那一晚我們在一家“堂子”里吃酒,喝得不少了,出來又到一家去“打茶圍”。那晚上雨下得很大,下了幾點鐘還不止。君墨桂梁留我打牌,我因為明天要教書(那時我在華童公學教小學生的國文),所以獨自雇人力車走了。他們看我能談話,能在一疊“局票”上寫詩詞,都以為我沒有喝醉,也就讓我一個人走了。
其實我那時已大醉了,談話寫字都只是我的“下意識”的作用,我全不記憶。出門上車以后,我就睡著了。
直到第二天天明時,我才醒來,眼睛還沒有睜開,就覺得自己不是睡在床上,是睡在硬的地板上!我疑心昨夜喝醉了,睡在家中的樓板上,就喊了一聲“老彭”!——老彭是我雇的一個湖南仆人,喊了兩聲,沒有人答應,我已坐起來了,眼也睜開了。
奇怪得很!我睡在一間黑暗的小房里,只有前面有亮光,望出去好像沒有門。我仔細一看,口外不遠還好像有一排鐵柵欄。我定神一聽,聽見欄桿外有皮鞋走路的聲響。一會兒,狄托狄托的走過來了,原來是一個中國巡捕走過去。
我有點明白了,這大概是巡捕房,只不知道我怎樣到了這兒來的。我想起來問一聲,這時候才覺得我一只腳上沒有鞋,又覺得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濕透了的。我摸來摸去,摸不著那一只皮鞋;只好光著一只襪子站起來,扶著墻壁走出去,隔著柵欄招呼那巡捕,問他這是什么地方。
他說:“這是巡捕房。”
“我怎么會進來的?”
他說:“你昨夜喝醉了酒,打傷了巡捕,半夜后進來的。”
“什么時候我可以出去?”
“天剛亮一會,早呢!八點鐘有人來,你就知道了。”
我在亮光之下,才看見我的舊皮袍不但是全濕透了,衣服上還有許多污泥。我覺得臉上有點疼,用手一摸,才知道臉上也有污泥,并且有破皮的疤痕。難道我真同人打了架嗎?
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一會兒就是八點鐘了。果然有人來叫我出去。
在一張寫字桌邊,一個巡捕頭坐著,一個渾身泥污的巡捕立著回話,那巡捕頭問:
“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你說下去。”
那渾身泥污的巡捕說:
“昨夜快十二點鐘時候,我在海寧路上班,雨下得正大,忽然(他指著我)他走來了,手里拿著一只皮鞋敲著墻頭,狄托狄托的響。我拿巡捕燈一照,他開口就罵。”
“罵什么?”
“他罵‘外國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闖禍,要帶他到巡捕房里來。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里有燈,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幾下。后來我抱住他,搶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來了。兩個人抱住不放,滾在地上。下了一夜大雨,馬路上都是水,兩個人在泥水里打滾。我的燈也打碎了,身上臉上都被他打了。他臉上的傷是在石頭上擦破了皮。我吹了叫子,喚住了一部空馬車,兩個馬夫幫我捉住他,關在馬車里,才能把他送進來。我的衣服是烘干了,但是衣服上的泥都不敢弄掉,這都是在馬路當中滾的。”
我看他臉上果然有傷痕,但也像是擦破了皮,不像是皮鞋打的。他解開上身,也看不出什么傷痕。
巡捕頭問我,我告訴了我的真姓名和職業,他聽說我是在華童公學教書,自然不愿得罪我。他說,還得上堂問一問,大概要罰幾塊錢。
他把桌子上放著的一只皮鞋和一條腰帶還給我。我穿上了鞋子,才想起我本來穿有一件緞子馬褂。我問他要馬褂,他問那泥污的巡捕,他回說:“昨夜他就沒有馬褂。”
我心里明白了。
我住在海寧路的南林里,那一帶在大雨的半夜里是很冷靜的。我上了車就睡著了。車夫到了南林里附近,一定是問我到南林里第幾弄。我大概睡得很熟,不能回答了。車夫叫我不醒,也許推我不醒,他就起了壞心思,把我身上的錢摸去了,又把我的馬褂剝去了。帽子也許是他拿去了的,也許是丟了的。他大概還要剝我的皮袍,不想這時候我的“下意識”醒過來了,就和他抵抗。那一帶是沒有巡捕的,車夫大概是拉了車子跑了,我大概追他不上,自己也走了。皮鞋是跳舞鞋式的,沒有鞋帶,所以容易掉下來;也許是我跳下車來的時候就掉下來了,也許我拾起了一只鞋子來追趕那車夫。車夫走遠了,我赤著一只腳在雨地里自然追不上。我慢慢地依著“下意識”走回去。醉人往往愛裝面子,所以我丟了東西反唱起歌來了,——也許唱歌是那個巡捕的胡說,因為我的意識生活是不會唱歌的。
這是我自己用想象來補充的一段,是沒有法子證實的了。但我想到在車上熟睡的一段,不禁有點不寒而栗,身上的水濕和臉上的微傷哪能比那時刻的生命危險呢?
巡捕頭許我寫一封短信叫人送到我的家中。那時候鄭鐵如(現在的香港中國銀行行長)住在我家中,我信上托他帶點錢來準備罰款。
上午開堂問事的時候,幾分鐘就完了,我被罰了五元,做那個巡捕的養傷費和賠燈費。
我到了家中,解開皮袍,里面的棉襖也濕透了,一解開來,里面熱氣蒸騰:濕衣裹在身上睡了一夜,全蒸熱了!我照鏡子,見臉上的傷都只是皮膚上的微傷,不要緊的。可是一夜的濕氣倒是可怕。
同住的有一位四川醫生,姓徐,醫道頗好。我請他用猛藥給我解除濕氣。他下了很重的瀉藥,泄了幾天;可是后來我手指上和手腕上還發出了四處的腫毒。
那天我在鏡子里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和渾身的泥濕,我忍不住嘆一口氣,想起“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詩句,心里百分懊悔,覺得對不住我的慈母——我那在家鄉時時刻刻懸念著我,期望著我的慈母!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我已經過了一次精神上的大轉機。
我當日在床上就寫信去辭了華童公學的職務,因為我覺得我的行為玷辱了那個學校的名譽。況且我已決心不做那教書的事了。
那一年(庚戌,1910年)是考試留美賠款官費的第二年。聽說,考試取了備取的還有留在清華學校的希望。我決定關起門來預備去應考試。
許怡蓀來看我,也力勸我擺脫一切去考留美官費。我所慮的有幾點:一是要籌養母之費,二是要還一點小債務,三是要籌兩個月的費用和北上的旅費。怡蓀答應替我去設法。后來除他自己之外,幫助我的有程樂亭的父親松堂先生,和我的族叔祖節甫先生。
我閉戶讀了兩個月的書,就和二哥紹之一同北上。到了北京,蒙二哥的好朋友楊景蘇先生(志洵)的厚待,介紹我住在新在建筑中的女子師范學校(后來的女師大)校舍里,所以費用極省。在北京一個月,我不曾看過一次戲。
楊先生指點我讀舊書,要我從《十三經注疏》用功起。我讀漢儒的經學,是從這個時候起的。留美考試分兩場,第一場考國文英文,及格者才許考第二場的各種科學。國文試題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我想這個題目不容易發揮,又因我平日喜歡看雜書,就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短文,開卷就說:
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下文我說《周髀算經》作圓之法足證其時尚不知道用規作圓;又孔子說“不逾矩”,而不并舉規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規矩并用,足證規之晚出。這完全是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那時看卷子的先生也有考據癖,大賞識這篇短文,批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頭場平均八十分,取了第十名。第二場考的各種科學,如西洋史,如動物學,如物理學,都是我臨時抱佛腳預備起來的,所以考得很不得意。幸虧頭場的分數占了大便宜,所以第二場我還考了個第五十五名。取送出洋的共七十名,我很挨近榜尾了。
南下的旅費是楊景蘇先生借的。到了上海,節甫叔祖許我每年遇必要時可以墊錢寄給我的母親供家用。怡蓀也答應幫助。沒有這些好人的幫忙,我是不能北去,也不能放心出國的。
我在學校里用胡洪驊的名字;這回北上應考,我怕考不取為朋友學生所笑,所以臨時改用胡適的名字。從此以后,我就叫胡適了。
二十一,九,二十七夜
此篇原載1932年11月10日《新月》第4卷第4號
第六章 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
01
提起我們當時討論“文學革命”的起因,我不能不想到那時清華學生監督處的一個怪人。這個人叫做鐘文鰲,他是一個基督教徒,受了傳教士和青年會的很大的影響。他在華盛頓的清華學生監督處做書記,他的職務是每月寄發各地學生應得的月費。他想利用他發支票的機會來做一點社會改革的宣傳。他印了一些宣傳品,和每月的支票夾在一個信封里寄給我們。他的小傳單有種種花樣,大致是這樣的口氣:
不滿二十五歲不娶妻。
廢除漢字,取用字母。
多種樹,種樹有益。
支票是我們每月渴望的,可是鐘文鰲先生的小傳單未必都受我們的歡迎。我們拆開信,把支票抽出來,就把這個好人的傳單拋在字紙簍里去。
可是,鐘先生的熱心真可厭!他不管你看不看,每月總照樣夾帶一兩張小傳單給你。我們平時厭惡這種青年會宣傳方法的,總覺得他這樣濫用職權是不應該的。有一天,我又接到了他的一張傳單,說中國應該改用字母拼音;說欲求教育普及,非有字母不可。我一時動了氣,就寫了一封短信去罵他,信上的大意是說:“你們這種不通漢文的人,不配談改良中國文字的問題。你要談論這個問題,必須先費幾年功夫,把漢文弄通了,那時你才有資格談漢字是不是應該廢除。”
這封信寄出去之后,我就有點懊悔了。等了幾天,鐘文鰲先生沒有回信來,我更覺得我不應該這樣“盛氣凌人”。我想,這個問題不是一罵就可完事的。我既然說鐘先生不夠資格討論此事,我們夠資格的人就應該用點心思才力去研究這個問題。不然,我們就應該受鐘先生的訓斥了。
那一年恰好東美的中國學生會新成立了一個“文學科學研究部”(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我是文學股的委員,負有準備年會時分股討論的責任。我就同趙元任先生商量,把“中國文字的問題”作為本年文學股的論題,由他和我兩個人分做兩篇論文,討論這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趙君專論《吾國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進行方法》;我的題目是《如何可使我國文言易于教授》。趙君后來覺得一篇不夠,連做了幾篇長文,說吾國文字可以采用音標拼音,并且詳述贊成與反對的理由。他后來是“國語羅馬字”的主要制作人;這幾篇主張中國拼音文字的論文是國語羅馬字的歷史的一種重要史料。
我的論文是一種過渡時代的補救辦法。我的日記里記此文大旨如下:
1.漢文問題之中心在于“漢文究可為傳授教育之利器否”一問題。
2.漢文所以不易普及者,其故不在漢文,而在教之之術之不完。同一文字也,甲以講書之故而通文,能讀書作文;乙以徒事誦讀不求講解之故而終身不能讀書作文。可知受病之源在于教法。
3.舊法之弊,蓋有四端:
(1)漢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活文字者,日用語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國之白話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臘、拉丁、非日用之語言,已陳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馬是死語,騎馬是活語。故曰半死之文字也)。舊法不明此義,以為徒事朗誦,可得字義,此其受病之源。教死文字之法,與教外國文字略相似,須用翻譯之法,譯死語為活語,所謂“講書”是也。
(2)漢文乃是視官的文字,非聽官的文字。凡一字有二要,一為其聲,一為其義:無論何種文字,皆不能同時并達此二者。字母的文字但能傳聲,不能達意,象形會意之文字,但可達意而不能傳聲。今之漢文已失象形會意指事之特長;而教者又不復知說文學。其結果遂令吾國文字既不能傳聲,又不能達意。向之有一短者,今乃并失其所長。學者不獨須強記字音,又須強記字義,是事倍而功半也。欲救此弊,當鼓勵字源學,當以古體與今體同列教科書中;小學教科當先令童蒙習象形指事之字,次及淺易之會意字,次及淺易之形聲字。中學以上皆當習字源學。
(3)吾國文本有文法。文法乃教文字語言之捷徑,今當鼓勵文法學,列為必須之學科。
(4)吾國向不用文字符號,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講,亦未始不由于此,今當力求采用一種規定之符號,以求文法之明顯易解,及意義之確定不易。(以上引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六日)。
我是不反對字母拼音的中國文字的;但我的歷史訓練(也許是一種保守性)使我感覺字母的文字不是容易實行的,而我那時還沒有想到白話可以完全替代文言,所以我那時想要改良文言的教授方法,使漢文容易教授。我那段日記的前段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