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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夢想的文藝(4)

文字以外,我們該注意的是小說的內(nèi)容。要斷定一本小說內(nèi)容的好壞,頗不容易,因為世間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作為小說的材料,實在不容易分別好壞。不過,大概的說,我們可以這樣來決定:關(guān)心社會的便好,不關(guān)心社會的便壞。這似乎是說,要看作者的態(tài)度如何了。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里便當(dāng)作一個社會問題而提出之,在乙作家手里或者就當(dāng)作一件好玩的事來說。前者的態(tài)度嚴(yán)肅,關(guān)切人生;后者的態(tài)度隨便,不關(guān)切人生。那么,前者就給我們一些知識,一點教訓(xùn),所以好;后者只是供我們消遣,白費了我們的光陰,所以不好。青年們讀小說,往往喜愛劍俠小說。行俠作義,好打不平,本是一個黑暗社會中應(yīng)有的好事。倘若作者專向著“俠”字這一方面去講,他多少必能激動我們的正義感,使我們也要有除暴安良的抱負(fù)。反之,倘若作者專注意到“劍”字上去,說什么口吐白光,斗了三天三夜的法而不分勝負(fù),便離題太遠(yuǎn),而使我們漸漸走入魔道了。青年們沒有多少判斷能力,而且又血氣方剛,喜歡熱鬧,故每每以驚奇與否斷定小說的好歹,而不知驚奇的事未必有什么道理,我們費了許多光陰去閱讀,并不見得有絲毫的好處。同樣的,小說的穿插若專為故作驚奇,并不見得就是好作品,因為賣關(guān)子,耍筆調(diào),都是低卑的技巧;而好的小說,雖然沒有這些花樣,也自能引人入勝。一部好的小說,必是真有的說,真值的說;它決不求助于小小的技巧來支持門面。作者要怎樣說,自然有個打算,但是這個打算是想把故事拉得長長的,好多賺幾個錢。所以,我們讀一本小說,絕不該以內(nèi)容與穿插的驚奇與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樣處理內(nèi)容的態(tài)度,和怎樣設(shè)計去表現(xiàn),去定好壞。假若我們能這樣去讀小說,則小說一定不是只供消遣的東西,而是對我們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與處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

文藝與木匠

一位木匠的態(tài)度,據(jù)我看:(一)要作個好木匠;(二)雖然自己已成為好木匠,可是絕不輕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態(tài)度適用于木匠,也適用于文藝寫家。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家,就該不管怎么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xù)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rèn)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該承認(rèn)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愿意,而且極肯努力,作文藝寫家,我決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作木匠、瓦匠,或作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假若我的一個小孩決定作木匠去,除了勸告他要成為一個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會絮絮叨叨的再多講什么,因為我自己并不會木工,無須多說廢話。

假若他決定去作文藝寫家,我的話必然的要多了一些,因為我自己知道一點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問他:你有了什么準(zhǔn)備?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的,雖然未必正確的,向他建議:你先要把中文寫通順了。所謂通順者,即字字妥當(dāng),句句清楚。假若你還不能作到通順,請你先去練習(xí)文字吧,不要開口文藝,閉口文藝。文字寫通順了,你要“至少”學(xué)會一種外國語,給自己多添上一雙眼睛。這樣,中文能寫通順,外國書能念,你還須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歲左右再寫東西,絕不算晚。

第二,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家高貴,木匠卑賤,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藝呢?假若你存著這個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氣的說:你的頭腦還是科舉時代的,根本要不得!況且,去學(xué)木工手藝,即使不能成為第一流的木匠,也還可以成為一個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創(chuàng)造,還能不失規(guī)矩的仿制;即使貢獻(xiàn)不多,也還不至于糟踏東西。至于文藝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話,你便糟踐不知多少紙筆,多少時間——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讀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經(jīng)寫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么成績?我只感到愧悔,沒有給人蓋成過一間小屋,作成過一張茶幾,而只是浪費了多少紙筆,誰也不曾得到我一點好處。高貴嗎?啊,世上還有高貴的廢物嗎?

第三,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寫家比作別的更輕而易舉呢?比如說,作木匠,須學(xué)好幾年的徒,出師以后,即使技藝出眾,也還不過是默默無聞的匠人;治文藝呢,你可以用一首詩,一篇小說,而成名呢?我告訴你,你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輕。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沒有什么東西,而輕巧的以一詩一文成了名,名適足以害了你!名使你狂傲,狂傲即近于自棄。名使你輕浮、虛偽。文藝不是輕而易舉的東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點虛名,它會極厲害的報復(fù),使你不但挨不近它的身,而且會把你一腳踢倒在塵土上!得了虛名,而丟失了自己,最不上算。

第四,我要問他:你若干文藝,是不是要干一輩子呢?假若你只干一年半載,得點虛名便閃躲開,借著虛名去另謀高就,你便根本是騙子!我寧愿你死了,也不忍看你作騙子!你須認(rèn)定:干文藝并不比作木匠高貴,可是比作木匠還更艱苦。在文藝?yán)镎掖刃拿廊耍闼闶强村e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訴他:你別以為我干這一行,所以你也必須來個“家傳”。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擇取的自由。我并不輕看文藝,正如同我不輕看木匠。我可是也不過于重視文藝,因為只有文藝而沒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后悔干了這些年的筆墨生涯,而只恨我沒能成為好的寫家。作官教書都可以辭職,我可不能向文藝遞辭呈,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干別的;已到中年,又極難另學(xué)會些別的。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別再來一回。不過,你一定非作寫家不可呢,你便須按著前面的話去準(zhǔn)備,我也不便絕對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認(rèn)真的去準(zhǔn)備啊!

夢想的文藝

我盼望總會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隨便到世界任何地方去,而沒有人偷偷的跟在我的背后,沒有人盤問我到哪里去和干什么去,也沒有人檢查我的行李。那就是我的理想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我愛寫什么便寫什么,正如同我愛到何處去便到何處那樣。我相信,在那個世界里,文藝將是講絕對的真理的,既不忌諱什么而吞吞吐吐,也不因遵守標(biāo)語口號而把某一幫一行的片面,當(dāng)作真理。那時候,我的筆下對真理負(fù)責(zé),而不幫著張三或李四去辯論曲直是非——他們倆最好找律師去解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

那時候,我若到了德國,便直言無隱的告訴德國人,他們招待客人還太拘形式,使我感到不舒服。(德國人在那時候當(dāng)然已早忘了制造戰(zhàn)爭,而很忠誠的制造阿司匹靈。)他們聽了并不生氣,而趕快去研究怎樣可以不拘形式而把客人招待得從心眼里覺得安逸。同樣的,我可以在倫敦諷刺英國的士大夫:他們?yōu)槭裁茨菢幼⒁獯鞫Y帽,拿雨傘,而不設(shè)法去消滅或減少倫敦的黑霧,那些有幽默感的英國人笑著接受了我的暗示,于是國會決議:每天起飛五千架重轟炸機(jī)往下撒極細(xì)的砂子,把黑霧過濾成白霧,而倫敦市民就一律因此增壽十年。

我的筆將是溫和的,微微含笑的,不發(fā)氣的,寫出聰明的合理的話。我不必粗脖子紅臉的叫喊什么,那樣是會使文字粗糙,失去美麗的。我不必顧慮我的話會引來棍棒與磚頭,除非我是說了謊或亂罵了人。那時候的社會上求真的習(xí)尚,使寫家必須像先知似的說出警告,那時候人們的審美力的提高,使作家必須唱出他的話語,像春鶯似的美妙。

昨天我聽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對一個十九歲的學(xué)生說:

“你要真理?我的話便是真理!聽從我的話便是聽從真理!我這個真理會教你有衣有食,有津貼好拿!在我的真理以外,你要想另找一個,你便會找到監(jiān)獄,毒刑,死亡!想想看,你才十九歲,青春多么可愛呀!”

這幾句話使我顫抖了好大半天。我不曉得那個十九歲的孩子后來怎樣回答,我一聲沒出。我可是愿意說出我的愿望,盡管那個愿望是永不會實現(xiàn)的夢想!

言語與風(fēng)格

小說是用散文寫的,所以應(yīng)當(dāng)力求自然。詩中的裝飾用在散文里不一定有好結(jié)果,因為詩中的文字和思想同是創(chuàng)造的,而散文的責(zé)任則在運用現(xiàn)成的言語把意思正確的傳達(dá)出來。詩中的言語也是創(chuàng)造的,有時候把一個字放在那里,并無多少意思,而有些說不出來的美妙。散文不能這樣,也不必這樣。自然,假若我們高興的話,我們很可以把小說中的每一段都寫成一首散文詩。但是,文字之美不是小說的唯一的責(zé)任。專在修辭上討好,有時倒誤了正事。本此理,我們來討論下面的幾點:

(一)用字:佛羅貝說,每個字只有一個恰當(dāng)?shù)男稳菰~。這在一方面是說選字須極謹(jǐn)慎,在另一方面似乎是說散文不能像詩中那樣創(chuàng)造言語,所以我們須去找到那最自然最恰當(dāng)最現(xiàn)成的字。在小說中,我們可以這樣說,用字與其俏皮,不如正確;與其正確,不如生動。小說是要繪色繪聲的寫出來,故必須生動。借用一些詩中的裝飾,適足以顯出小氣呆死,如蒙旦所言:“在衣冠上,如以一些特別的,異常的,式樣以自別,是小氣的表示。言語也如是,假若出于一種學(xué)究的或兒氣的志愿而專去找那新詞與奇字。”青年人穿戴起古代衣冠,適見其丑。我們應(yīng)以佛羅貝的話當(dāng)作找字的應(yīng)有的努力,而以蒙旦的話為原則——努力去找現(xiàn)成的活字。在活字中求變化,求生動,文字自會活躍。

(二)比喻:約翰孫博士說:“斯威夫特這個家伙永遠(yuǎn)不隨便用個比喻。”這是句贊美的話。散文要清楚利落的敘述,不仗著多少“我好比”叫好。比喻在詩中是很重要的,但在散文中用得過多便失了敘述的力量與自然。看《紅樓夢》中描寫黛玉:“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段形容犯了兩個毛病:第一是用詩語破壞了描寫的能力;念起來確有詩意,但是到底有肯定的描寫沒有?在詩中,像“淚光點點”與“閑靜似嬌花照水”一路的句子是有效力的,因為詩中可以抽出一時間的印象為長時間的形容:有的時候她淚光點點,便可以用之來表現(xiàn)她一生的狀態(tài)。在小說中,這種辦法似欠妥當(dāng),因為我們要真實的表現(xiàn),便非從一個人的各方面與各種情態(tài)下表現(xiàn)不可。她沒有不淚光點點的時候么?她沒有鬧氣而不閑靜的時候么?第二,這一段全是修辭,未能由現(xiàn)成的言語中找出恰能形容出黛玉的字來。一個字只有一個形容詞,我們應(yīng)再給補(bǔ)充上:找不到這個形容詞便不用也好。假若不適當(dāng)?shù)男稳菰~應(yīng)當(dāng)省去,比喻就更不用說了。沒有比一個精到的比喻更能給予深刻的印象的,也沒有比一個可有可無的比喻更累贅的。我們不要去費力而不討好。

比喻由表現(xiàn)的能力上說,可以分為表露的與裝飾的。散文中宜用表露的——用個具體的比方,或者說得能更明白一些。莊子最善用這個方法,像庖丁以解牛喻見道便是一例,把抽象的哲理作成具體的比擬,深入淺出的把道理講明。小說原是以具體的事實表現(xiàn)一些哲理,這自然是應(yīng)有的手段。凡是可以拿事實或行動表現(xiàn)出的,便不宜整本大套的去講道說教。至于裝飾的比喻,在小說中是可以免去便免去的。散文并不能因為有些詩的裝飾便有詩意。能直寫,便直寫,不必用比喻。比喻是不得已的辦法。不錯,比喻能把印象擴(kuò)大增深,用兩樣?xùn)|西的力量來揭發(fā)一件東西的形態(tài)或性質(zhì),使讀者心中多了一些圖像:人的閑靜如嬌花照水,我們心中便于人之外,又加了池畔嬌花的一個可愛的景色。但是,真正有描寫能力的不完全靠著這個,他能找到很好的比喻,也能直接的捉到事物的精髓,一語道破,不假裝飾。比如說形容一個癩蛤蟆,而說它“謙卑的工作著”,便道盡了它的生活姿態(tài),很足以使我們落下淚來:一個益蟲,只因面貌丑陋,總被人看不起。這個,用不著什么比喻,更用不著裝飾。我們本可以用勤苦的丑婦來形容它,但是用不著;這種直寫法比什么也來得大方,有力量。至于說它丑若無鹽,毫無曲線美,就更用不著了。

(三)句:短句足以表現(xiàn)迅速的動作,長句則善表現(xiàn)纏綿的情調(diào)。那最短的以一二字作成的句子足以助成戲劇的效果。自然,獨立的一語有時不足以傳達(dá)一完整的意念,但此一語的構(gòu)成與所欲給予的效果是完全的,造句時應(yīng)注意此點;設(shè)若句子的構(gòu)造不能獨立,即是失敗。以律動言,沒有單句的音節(jié)不響而能使全段的律動美好的。每句應(yīng)有它獨立的價值,為造句的第一步。及至寫成一段,當(dāng)看那全段的律動如何,而增減各句的長短。說一件動作多而急速的事,句子必須多半短悍,一句完成一個動作,而后才能見出繼續(xù)不斷而又變化多端的情形。試看《水滸傳》里的“血濺鴛鴦樓”:

“武松道:‘一不作,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頭時,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房下拿取樸刀。丟了缺刀。翻身再入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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