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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抬頭見喜(6)

  • 濟南的冬天
  • 老舍
  • 4971字
  • 2016-11-01 17:02:03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緊接著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先下來的滅了,上面又緊跟著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著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

中學的時期是最憂郁的,四、五個新年中只記得一個,最凄涼的一個。那是頭一次改用陽歷,舊歷的除夕必須回學校去,不準請假。姑母剛死兩個多月,她和我們同住了三十年的樣子。她有時候很厲害,但大體上說,她很愛我。哥哥當差,不能回來。家中只剩母親一人。我在四點多鐘回到家中,母親并沒有把“王羲之”找出來。吃過晚飯,我不能不告訴母親了——我還得回校。她楞了半天,沒說什么。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著走到街門。摸著袋中的幾個銅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才走到學校。路上必是很熱鬧,可是我并沒看見,我似乎失了感覺。到了學校,學監先生正在學監室門口站著。他先問我:“回來了?”我行了個禮。他點了點頭,笑著叫了我一聲:“你還回去吧。”這一笑,永遠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將來死后能入天堂,我必把這一笑帶給上帝去看。

我好像沒走就又到了家,母親正對著一枝紅燭坐著呢。她的淚不輕易落,她又慈善又剛強。見我回來了,她臉上有了笑容,拿出一個細草紙包兒來:“給你買的雜拌兒,剛才一忙,也忘了給你。”母子好像有千言萬語,只是沒精神說。早早的就睡了。母親也沒精神。

中學畢業以后,新年,除了為還債著急,似乎已和我不發生關系。我在哪里,除夕便由我照管著哪里。別人都回家去過年,我老是早早關上門,在床上聽著爆竹響。平日我也好吃個嘴兒,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點什么吃,連酒不喝。在爆竹稍靜了些的時節,我老看見些過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淚,也不狂歌,我只靜靜的躺著。躺著躺著,多咱燭光在壁上幻出一個“抬頭見喜”,那就快睡去了。

買彩票

在我們那村里,抓會賭彩是自古有之。航空獎券,自然的,大受歡迎。頭彩五十萬,聽聽!二姐發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計了好大半天,原來還短著九元四才夠買一張的。我和她分頭去宣傳,五十萬,五十萬,五十個人分,每人還落一萬,二角錢弄一萬!舉村若狂,連狗都聽熟了“五十萬”,凡是說“五十萬”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搖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鬧了整一個星期;十元算是湊齊;我是最大的股員。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公同湊了一股;她們還立了一本賬簿。

上哪里去買呢?還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諸葛金錢課,花了五大枚請王瞎子占了個馬前神課……利東北。城里有四家代售處;利成記在城之東北;決議,到利成記去買。可是,利成是四家買賣中最小的一號,只賣卷煙煤油,萬一把十元拐去,或是賣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從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說;不但是行,他細掐過手指,還比東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記,大買賣,二姐出閣時的緞子紅被還是那兒買的呢。

誰去買?又是個問題。按說我是頭號股員,我應當跑一趟。可是我是屬牛的,今年是雞年,總得找屬雞的,還得是男性,女性喪氣。只有李家小三是雞年生的,平日那些屬雞的好像都變了,找不著一個。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決定另派二員金命的男人妥為保護。挑了吉日,三位進城買票。

票買來了,誰拿著呢?我們村里的合作事業有個特點,誰也不信任誰。經過三天三夜的討論,還是交給了三姥姥,年高雖不見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腳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開彩那天,大家誰也沒睡好覺。以我自己說,得了頭彩——還能不是我們得嗎?!——就分兩萬,這兩萬怎么花?買處小房,好,房的地點,樣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買房子,還是作買賣好,于是鋪子的地點、形式、種類,怎么賺錢,賺了錢以后怎樣發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邊的水泡,都看著像洋錢。清晨的鳥鳴,夜半的蟲聲,都說著“五十萬”。偶而睡著,手按在胸上,夢見一堆現洋壓在身上,連氣也出不得!特意買了一付骨牌,為是隨時打卦。打了壞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財是發準了。

開獎了。報上登出前五彩,沒有我們背熟了的那一號。房子,鋪子……隨著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頭五獎沒有,難道還不中個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幾塊作件夏布大衫也不壞。于是一邊等著六彩七彩的揭露,一邊重讀前五彩的號數,替得獎的人們想著怎么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羨妒,所以想著想著便想到得獎人的樂極生悲,也許被錢燒死;自己沒得也好;自然自己得獎也不見得就燒死。無論怎說,心中有點發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來了,還是沒咱們的事,這才想起對尾子,連尾子都和我們開玩笑,我們的是個“三”,大獎的偏偏是個“二”。沒辦法!

二姐和我是發起人呀!三姥姥向我們倆要索她的五分。沒法不賠她。賠了她,別人的二角也無意虛擲。二姐這兩天生病,她就是有這個本事,心里一想就會生病。剩下我自己打發大家的二角。打發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

有聲電影

二姐還沒有看過有聲電影。可是她已經有了一種理論。在沒看見以前,先來一套說法,不獨二姐如此,有許多偉人也是這樣;此之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知之”也。她以為有聲電影便是電機答答之聲特別響亮而已。要不然便是當電人——二姐管銀幕上的英雄美人叫電人——互相巨吻的時候,臺下鼓掌特別發狂,以成其“有聲”。她確信這個,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來她對電影就不大熱心,每當電人巨吻,她總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據說有聲電影是有說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還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報告都是這樣,她才想開開眼。

二姥姥等也沒開過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贏了錢,于是大請客。二姥姥,三舅媽,四姨,小禿,小順,四狗子,都在被請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決不能去看夜場;大家決定午時出發,看午后兩點半那一場。看電影本是為開心解悶,所以十二點動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車站接個人什么的,二姐總是早去七八小時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車站去,恐怕臨時找不到座位。

早動身可不見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說是十二點走哇,到了十二點三刻誰也沒動身。二姥姥找眼鏡找了一刻來鐘;確是不容易找,因為眼鏡在她自己腰里帶著呢。跟著就是三舅媽找鈕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沒找到,結果是換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臉又洗了一刻多鐘,這還總算順當;往常一個臉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鐘,還得有門外的巡警給幫忙。

出發了。走到巷口,一點名,小禿沒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點多鐘,沒找著。大家決定不看電影了,找小禿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脫了,分頭去找小禿。正在這個當兒,小禿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來找她們。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車,反正耽誤不了。

二姥姥給車價還按著現洋換一百二十個銅子時的規矩,多一個不要。這幾年了,她不大出門,所以老覺得燒餅賣三個大銅子一個不是件事實,而是大家欺騙她。現在拉車的三毛兩毛向她要,也不是車價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動。她偏要走一個給他們瞧瞧。這一掛勁可有些“憧憬”:她確是有志向前邁步,不過腳是向前向后,連她自己也不準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為看電影特意換上高底鞋,似乎非扶著點什么不敢抬腳。她假裝過去攙著二姥姥,其實是為自己找個靠頭。不過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話,這二位一定是一齊倒下。四狗子和小禿們急得直打蹦。

總算不離,三點一刻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映。這當然是電影院不對;難道不曉得二姥姥今天來么?二姐實在覺得有罵一頓街的必要,可是沒罵出來,她有時候也很能“文明”一氣。

既來之則安之,打了票。一進門,小順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紅眼鬼,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為天已經黑了,想起來睡覺的舒服;她主張帶小順回家。要是不為二姥姥,二姐還想不起請客呢。誰不知道二姥姥已經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聲電影,將來見閻王的時候要是盤問這一層呢?大家開了家庭會議。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于小順,好辦,買幾塊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見紅眼鬼了。事情便這樣解決了。四姨攙著二姥姥,三舅媽拉著小順,二姐招呼著小禿和四狗子。前呼后應,在暗中摸索,雖然有看座的過來招待,可是大家各自為政的找座兒,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離而復散,分而復合,主張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塊兒。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連喘帶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滿頭是汗。觀眾們全忘了看電影,一齊惡聲的“吃——”,但是壓不下去二姐的指揮口令。二姐在公共場所說話特別響亮,要不怎樣是“外場”人呢。

直到看座的電棒中的電已使凈,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過,還不能這么馬馬虎虎的坐下。大家總不能忘了謙恭呀,況且是在公共場所。二姥姥年高有德,當然往里坐。可是二姥姥當著四姨怎肯以老賣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媽到底是媳婦,而小順子等是孩子;一部倫理從何處說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讓,甚至把前后左右的觀眾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爺。好容易大家覺得讓的已夠上相當的程度,一齊坐下。可是小順的糖還沒有買呢!二姐喊賣糖的,真喊得有勁,連賣票的都進來了,以為是賣糖的殺了人。

糖買過了,二姥姥想起一樁大事——還沒咳嗽呢。二姥姥一陣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與四姨三舅媽說起二姥姥的后事來。老人家像二姥姥這樣的,是不怕兒女當面講論自己的后事,而且樂意參加些意見,如“別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個金九連環。也別忘了糊一對童兒!”這一說起來,還有完嗎?一樁套著一樁,一件聯著一件,說也奇怪,越是在戲館電影場里,家事越顯著復雜。大家剛說到熱鬧的地方,忽,電燈亮了,人們全往外走。二姐喊賣瓜子的;說起家務要不吃瓜子便不夠派兒。看座的過來了,“這場完了,晚場八點才開呢。”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覺,二姐才想起問三舅媽:“有聲電影到底怎么說來著?”三舅媽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沒聽見。”還是四姨細心,她說她看見一個洋鬼子吸煙,還從鼻子里冒煙呢,“電影是怎樣作的,多么巧妙哇,鼻子冒煙,和真的一樣,你就說。”大家都贊嘆不已。

有錢最好

既是苦命人,到處都得受罪。窮大奶奶逛青島,受洋罪;我也正受著這種洋罪。

青島的青山綠水是給詩人預備的,我不是詩人。青島的洋樓汽車是給闊人預備的,我有時候袋里剩三個子兒。享受既然無緣,只好放在一邊,單表受罪。

第一先得說房。大小不拘,這里的房全是洋式。由房東那方面看,租錢不算多;由住房兒的看,像我這樣的人,簡直一月月的干給房錢趕網。吃也不算貴,喝也不算貴;房沒有賤的。房既然貴,自然住不起一整所兒,所以大多數的樓房是分租的,一層兒兩三間房租給一家。住樓上的呢,得上下跑腿;而且費煤,因為高處得風,墻又不厚。住樓下的,自然省了腳,也較比的暖一點,可是樂不抵苦。您別看大家都洋服啷當兒的,講到公德心,青島的人并不比別處的文明。樓的建筑根本是二五八,樓板也就是一寸來厚,而樓上的人們,絕不會想到樓下還有人。希望大家鋪地毯,未免所求過奢;能墊上點席子的便很難得。要趕上樓上有那么七八個孩子,那就蛤蟆墊桌腿兒,死挨。人家能把樓板跺得老忽閃忽閃的動,時時有塌下來的可能。自然沒人能管住小孩不走不跳,可是能夠作到的也沒人作。比如說椅子腿上包點布,或者不準小孩拉椅子,這很容易辦吧?哼,沒那回事。你莫名其妙樓上怎會有那么多椅子,更不知道為什么老在那兒拉。你曉得樓上拉椅子多么難聽,它鉆腦子,叫人想馬上自殺。可是誰叫你住樓下呢!你乘早不用去請求,住樓上的理直氣壯。“喲,我們的孩子會鬧?那可奇怪!拉椅子?我們的小孩可就是喜歡拉椅子玩。在樓上踢毽?可不是,小孩還能不玩?”樓上的人都這么和氣而且近情近理。你只有一條路,搬家。

搬吧,都調查好了,同樓的小孩少,大人也規矩,你很喜歡。搬過去一看,院里有八條狗!青島是帶洋派的地方,講究養狗。可是養狗的人想不起去溜溜它們,狗屎全擺在院中。狗名兒都是洋的,什么濟美、什么邦走;敢情洋名的狗拉洋屎,也是臭的。濟美們還叫呢,要趕上你要睡會兒覺,或是孩子剛睡著,人家才叫得兇呢。

還得搬哪!這回可好,沒有小孩,也沒有狗。早晨七點來鐘,人家唱上了。青島的京戲最時興。早晨唱過了,那敢情不過是喊喊嗓子。大軸子是在晚上,胡琴拉著,生末凈旦丑俱全,唱開了沒頭兒。唱得好聽的自然不是沒有哇;叫人想自殺的也不少。你怎辦?還得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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