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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抬頭見喜(5)

  • 濟南的冬天
  • 老舍
  • 4947字
  • 2016-11-01 17:02:03

所謂“她們”,是七八個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國舞女,最年輕的不過才三十多歲。三等艙的食堂永遠被她們占據著。她們吸煙,吃飯,掄大腿,練習唱,都在這兒。領導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干老頭兒,臉像個干橘子。她們沒事的時候也還光著大腿,有倆小軍官時常和她們弄牌玩。可是那位少年老說她們關心著他。

三等艙里不能算不熱鬧,舞女們一唱就唱兩個多鐘頭。那個小干老頭似乎沒有夸獎她們的時候,差不多老對她們喊叫。可是她們也不在乎。她們唱或掄腿,我們就瞎扯,扯膩了便到甲板上過過風。我們的茶房是中國人,永遠蹲在暗處,不留神便踩了他的腳。他賣一種黑玩藝,五個佛郎一小包,舞女們也有買的。

二十多天就這樣過去:聽唱,看大腿,瞎扯,吃飯。艙中老是這些人,外邊老是那些水。沒有一件新鮮事,大家的臉上眼看著往起長肉,好像一船受填時期的鴨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陰怪可惜,可是沒法不白白扔棄。書讀不下去,海是看膩了,話也慢慢的少起來。我的心里想著:到新加坡咋辦呢?

就在那么心里懸虛一天的,到了新加坡。再想在船上吃,是不可能了,只好下去。雇上洋車,不,不應當說雇上,是坐上;此處的洋車夫是多數不識路的,即使識路,也聽不懂我的話。坐上,用手一指,車夫便跑下去。我是想上商務印書館。不記得街名,可是記得它是在條熱鬧街上;上歐洲去的時候曾經在此處玩過一天。洋車一直跑下去,我心里說:商務印書館要是在這條街上等著我,便是開門見喜;它若不在這條街上,我便玩完。事情真湊巧,商務館果然等著我呢。說不定還許是臨時搬過來的。

這就好辦了。進門就找經理。道過姓字名誰,馬上問有什么工作沒有。經理是包先生,人很客氣,可是說事情不大易找。他叫我去看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黃曼士先生——在地面上很熟,而且好交朋友。我去見黃先生,自然是先在商務館吃了頓飯。黃先生也一時想不到事情,可是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在新加坡,后來,常到他家去吃飯,也常一同出去玩。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家給他寄茶,總是龍井與香片兩種,他不喜喝香片,便都歸了我;所以在南洋我還有香片茶吃。不過,這都是后話。我還得去找事,不遠就是中華書局,好,就是中華書局吧。經理徐采明先生至今還是我的好朋友。倒不在乎他給找著個事作,他的人可愛。見了他,我說明來意。他說有辦法。馬上領我到華僑中學去。這個中學離街市至少有十多里,好在公眾汽車(都是小而紅的車,跑得飛快)方便,一會兒就到了。徐先生替我去吆喝。行了,他們正短個國文教員。馬上搬來行李,上任大吉。有了事作,心才落了實,花兩毛錢買了個大柚子吃吃。然后支了點錢,買了條毯子,因為夜間必須蓋上的。買了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風味。賒了部《辭源》;教書不同自己讀書,字總得認清了——有好些好些字,我總以為認識而實在念不出。一夜睡得怪舒服;新《辭源》擺在桌上被老鼠啃壞,是美中不足。預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面,又不想多事了,老鼠的身量至少比《辭源》長,說不定還許是仙鼠呢,隨它去吧。老鼠雖大,可并不多。最多是壁虎。到處是它們:棚上墻上玻璃杯里——敢情它們喜甜味,盛過汽水的杯子總有它們來照顧一下。它們還會唱,吱吱的,沒什么好聽,可也不十分討厭。

天氣是好的。早半天教書,很可以自自然然的,除非在堂上被學生問住,還不至于四脖子汗流的。吃過午飯就睡大覺,熱便在暗中渡過去。六點鐘落太陽,晚飯后還可以作點工,壁虎在墻上唱著。夜間必須蓋條毯子,可見是不熱;比起南京的夏夜,這里簡直是仙境了。我很得意,有薪水可拿,而夜間還可以蓋毯子,美!況且還得沖涼呢,早午晚三次,在自來水龍頭下,灌頂澆脊背,也是痛快事。

可是,住了不到幾天,我發燒,身上起了小紅點。平日我是很勇敢的,一病可就有點怕死。身上有小紅點喲,這玩藝,痧疹歸心,不死才怪!把校醫請來了,他給了我兩包金雞納霜,告訴我離死還很遠。吃了金雞納霜,睡在床上,既然離死很遠,死我也不怕了,于是依舊勇敢起來。早晚在床上聽著戶外行人的足聲,“心眼”里制構著美的圖畫:路的兩旁雜生著椰樹檳榔;海藍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著腳,趿拉著木板,嗒嗒的走,也許看一眼樹叢中那怒紅的花。有詩意呀。矮而黑的錫蘭人,頭纏著花布,一邊走一邊唱。躺了三天,頗能領略這種濃綠的浪漫味兒,病也就好了。

一下雨就更好了。雨來得快,止得快,沙沙的一陣,天又響晴。路上濕了,樹木綠到不能再綠。空氣里有些涼而濃厚的樹林子味兒,馬上可以穿上夾衣。喝碗熱咖啡頂那個。

學校也很好。學生們都會聽國語,大多數也能講得很好。他們差不多都很活潑。因為下課后便不大穿衣,身上就黑黑的,健康色兒。他們都很愛中國,愿意聽激烈的主張與言語。他們是資本家——大小不同,反正非有倆錢不能入學讀書——的子弟,可是他們愿打倒資本家。對于文學,他們也愛最新的,自己也辦文藝刊物。他們對先生們不大有禮貌,可不是故意的;他們爽直。先生們若能和他們以誠相見,他們便很聽話。可惜有的先生愛耍些小花樣!學生們不奢華。一身白衣便解決了衣的問題;穿西服受洋罪的倒是先生們,因為先生們多是江浙與華北的人,多少習染了上海的派頭兒。吃也簡單,除了愛吃刨冰,他們并不多花錢。天氣使衣食住都簡單化了。以住說吧,有個床,有條毯子,便可以過去。沒毯子,蓋點報紙,其實也可以將就。再有個自來水管,作沖涼之用,便萬事亨通。還有呢,社會是個工商社會,大家不講究穿,不講究排場,也不講究什么作詩買書,所以學生自然能儉樸。從一方面說,這個地方沒有上海或北平那樣的文化;從另一方面說,它也沒有酸味的文化病。此地不能產生《儒林外史》。自然,大煙窯子等是有的,可是學生還不至于干這些事兒。倒是由內地的先生們覺得苦悶,沒有社會。事業都在廣東福建人手里,當教員的沒有地位,也打不進廣東或福建人的圈里去。教員似乎是一些高等工人,雇來的;出錢辦學的人們沒有把他們放在心里。玩的地方也沒有,除了電影,沒有可看的。所以住到三個月,我就有點厭煩了。別人也這么說。還拿天氣說吧,老那么好,老那么好,沒有變化,沒有春夏秋冬,這就使人生厭。況且別的事兒也是死板板的沒變化呢。學生們愛玩球,愛音樂,倒能有事可作。先生們在休息的時候,只能弄點汽水閑談。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我想寫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小說。我要表揚中國人開發南洋的功績:樹是我們栽的,田是我們墾的,房是我們蓋的,路是我們修的,礦是我們開的。都是我們作的。毒蛇猛獸,荒林惡瘴,我們都不怕。我們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來。我要寫這個。我們偉大。是的,現在西洋人立在我們頭上。可是,事業還仗著我們。我們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假如南洋是個糖燒餅,我們是那個糖餡。我們可上可下。自要努力使勁,我們只有往上,不會退下。沒有了我們,便沒有了南洋;這是事實,自自然然的事實。馬來人什么也不干,只會懶。印度人也干不過我們。西洋人住上三四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干活是我們,作買賣是我們,行醫當律師也是我們。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么樣的天氣我們也受得住,什么樣的苦我們也能吃,什么樣的工作我們都有能力去干。說手有手,說腦子有腦子。我要寫這么一本小說。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所謂民族崇拜,不是說某某先生會穿西裝,講外國話,和懂得怎樣給太太提著小傘。我是要說這幾百年來,光腳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漢。沒錢,沒國家保護,什么也沒有。硬去干,而且真干出玩藝來。我要寫這些真正的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中國是他們的,南洋也是他們的。那些會提小傘的先生們,屁!連我也算在里面。

可是,我寫不出。打算寫,得到各處去游歷。我沒錢,沒工夫。廣東話,福建話,馬來話,我都不會。不懂的事還很多很多。不敢動筆。黃曼士先生沒事就帶我去看各種事兒,為是供給我點材料。可是以幾個月的工夫打算抓住一個地方的味兒,不會。再說呢,我必須描寫海,和中國人怎樣在海上冒險。對于海的知識太少了;我生在北方,到二十多歲才看見了輪船。

那么,只好多住些日子了。可是我已離家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為省得閑著,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本來想寫的只好再等機會吧。直到如今,啊,機會可還沒來。

寫《小坡的生日》的動機是:表面的寫點新加坡的風景什么的。還有:以兒童為主,表現著弱小民族的聯合——這是個理想,在事實上大家并不聯合,單說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成見與爭斗便很厲害。這本書沒有一個白小孩,故意的落掉。寫了三個多月吧,得到五萬來字;到上海又補了一萬。

這本書中好的地方,據我自己看,是言語的簡單與那些像童話的部分。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本來是要描寫點真事。這么一來,實的地方太實,虛的地方又很虛,結果是既不像童話,又非以兒童為主的故事,有點四不像了。設若有工夫刪改,把寫實的部分去掉,或者還能成個東西。可是我沒有這個工夫。頂可笑的是在南洋各色小孩都講著漂亮——確是漂亮——的北平話。

《小坡的生日》寫到五萬來字,放年假了。我很不愿離開新加坡,可是要走這是個好時候,學期之末,正好結束。在這個時節,又有去作別的事情的機會。若是這些事情中有能成功的,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此地,為是可以多得些經驗。可是這些事都沒成功,因為有人從中破壞。這么一來,我就決定離開。我不愿意因自己的事和別人搗亂爭吵。在陽歷二月底,我又上了船。

到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愛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顏色,這片顏色常在夢中構成各樣動心的圖畫。它是實在的,同時可以是童話的,原始的,浪漫的。無論在經濟上,商業上,軍事上,民族競爭上,詩上,音樂上,色彩上,它都有種魔力。

抬頭見喜

對于時節,我向來不特別的注意。拿清明說吧,上墳燒紙不必非我去不可,又搭著不常住在家鄉,所以每逢看見柳枝發青便曉得快到了清明,或者是已經過去。對重陽也是這樣,生平沒在九月九登過高,于是重陽和清明一樣的沒有多大作用。

端陽,中秋,新年,三個大節可不能這么馬虎過去。即使我故意躲著它們,賬條是不會忘記了我的。也奇怪,一個無名之輩,到了三節會有許多人惦記著,不但來信,送賬條,而且要找上門來!

設若故意躲著借款,著急,設計自殺等等,而專講三節的熱鬧有趣那一面兒,我似乎是最喜愛中秋。“似乎”,因為我實在不敢說準了。幼年時,中秋是個很可喜的節,要不然我怎么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兒爺”的樣子呢?有“兔兒爺”玩,這個節必是過得十二分有勁。可是從另一方面說,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腸呀!所以說“似乎”最喜愛中秋。

事真湊巧,這三次“非楊貴妃式”的醉酒我還都記得很清楚。那么,就說上一說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好友盧嵩庵從柳泉居運來一壇子“竹葉青”。又約來兩位朋友——內中有一位是不會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來。壇子雖大,架不住茶碗一個勁進攻;月亮還沒上來,壇子已空。干什么去呢?打牌玩吧。各拿出銅元百枚,約合大洋七角多,因這是古時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將立起來,不曉得——至今還不曉得——我怎么上了床。牌必是沒打成,因為我一睜眼已經紅日東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蔭棠在同福樓吃飯,各飲綠茵陳二兩。吃完飯,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著,看見了一輪明月,我就吐了。這回決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

第三次是在倫敦。那里的秋月是什么樣子,我說不上來——也許根本沒有月亮其物。中國工人俱樂部里有多人湊熱鬧,我和沈剛伯也去喝酒。我們倆喝了兩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還是葡萄葉兒釀的,不可得而知,反正價錢很便宜;我們倆自古至今總沒作過財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眾汽車,我的腳忽然長了眼睛,專找別人的腳尖去踩。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對于中秋,大致如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它壞。就此打住。

至若端陽,似乎可有可無。粽子,不愛吃。城隍爺現在也不出巡;即使再出巡,大概也沒有跟隨著走幾里路的興趣。櫻桃真是好東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給帶累壞了。

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我對它老是冷淡的。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就似乎很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我們自己是靜寂無嘩。記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張《王羲之換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個神秘的地方找出來,掛在堂屋里。姑母就給說那個故事;到如今還不十分明白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只覺得“王羲之”三個字倒很響亮好聽。后來入學,讀了《蘭亭序》,我告訴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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