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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抬頭見喜(4)

  • 濟南的冬天
  • 老舍
  • 4959字
  • 2016-11-01 17:02:03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窩里,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里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么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是作了皇上,必是樸儉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么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唇上當環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后,剝開再吃,也還不臟。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可是它沒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著疏遠。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這個國里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像一樣的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在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只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系,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么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小動物們

鳥獸們自由的生活著,未必比被人豢養著更快樂。據調查鳥類生活的專門家說,鳥啼絕不是為使人愛聽,更不是以歌唱自娛,而是占據獵取食物的地盤的示威;鳥類的生活是非常的艱苦。獸類的互相殘食是更顯然的。這樣,看見籠中的鳥,或柙中的虎,而替它們傷心,實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們高興;被人養著,也未盡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與荒海的夾縫兒,怎樣也不好。

我很愛小動物們。我的“愛”只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到底對被愛的有什么好處,不敢說。它們是這樣受我的恩養好呢,還是自由的活著好呢?也不敢說。把養小動物們看成一種事實,我才敢說些關于它們的話。下面的述說,那么,只是為述說而述說。

先說鴿子。我的幼時,家中很貧。說出“貧”來,為是聲明我并養不起鴿子;鴿子是種費錢的活玩藝兒。可是,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點兒故典。我沒事兒就到兩家去看鴿,也不短隨著姐丈們到鴿市去玩;他們都比我大著二十多歲。我的經驗既是這樣來的,而且是幼時的事,恐怕說得不能很完全了;有好多鴿子名已想不起來了。

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可是全灰全白全黑全紫的并不值錢。全灰的是樓鴿,院中撒些米就會來一群;物是以缺者為貴,樓鴿太普羅。有一種比樓鴿小,灰色也淺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貴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記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兒,全紫的叫紫箭,也叫豬血。

豬血們因為羽色單調,所以不值錢,這就容易想到值錢的必是雜色的。雜色的種類多極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為清楚起見——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類:點子、烏、環、玉翅。點子是白身腔,只在頭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塊黑,或紫;尾是隨著頭上那個點兒,黑或紫。這叫作黑點子和紫點子。烏與點子相近,不過是頭上的黑或紫延長到肩與胸部。這叫黑烏或紫烏。這種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鐵翅烏或銅翅烏——這比單是烏又貴重一些。還有一種,只有黑頭或紫頭,而尾是白的,叫作黑烏頭或紫烏頭;比烏的價錢要賤一些。剛才說過了,烏的頭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齊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頭頂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這便叫作老虎帽,因為很像廿年前通行的風帽;這種確是非常的好看,因而價值也就很高。在民國初年,興了一陣子藍烏和藍烏頭,頭尾如烏,而是灰藍色兒的。這種并不好看,出了一陣子鋒頭也就拉倒了。

環,簡單的很:全白而項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環;反之,全黑而項上有白圈者是玉環。此外有紫環,全白而項上有一紫環。“環”這種鴿似乎永遠不大高貴。大概可以這么說,白尾的鴿是不易與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為白尾的飛起來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邊的。全灰而有兩白翅是灰玉翅;還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謂白翅,有個講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夠這樣,飛起來才正好,白邊兒不過寬,也不過窄。能生成就這樣的,自然很少,所以鴿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兩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這類中又有變種: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只黑鴿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時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塊玉。灰的、紫的,也能這樣。要是連頭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塊玉了。四塊玉是較比有些價值的。

在這四大類之外,還有許多雜色的鴿。如鶴袖,如麻背,都有些價值,可不怎么名貴。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類為主。新種隨時有,也能時興一陣,可都不如這四類重要與長遠。

就這四大類說,紫的老比別的顏色高貴。紫色兒不容易長到好處,太深了就遭豬血之誚,太淺了又黃不唧的寒酸。況且還容易長“花了”呢,特別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來,像一塊癬似的,把個尾巴就毀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點,如灰頭、灰環,便又可貴了。

這些鴿中,以點子和烏為“古典的”。它們的價值似乎永遠不變,雖然普通,可是老是鴿群之主。這么說吧,飛起四十只鴿,其中有過半的點子和烏,而雜以別種,便好看。反之,則不好看。要是這四十只都是點子,或都是烏,或點子與烏,便能有頂好的陣容。你幾乎不能飛四十只環或玉翅。想想看吧:點子是全身雪白,而有個黑或紫的尾,飛起來像一群玲瓏的白鷗;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給這輕潔的白衣一個色彩深厚的裙兒,既輕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陽在西邊,而東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的白了;一斜身兒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著陽光閃起一些金光來!點子如是,烏也如是。白尾巴的,無論長得多么體面,飛起來沒這種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錢呢。鐵翅烏或銅翅烏飛起來特別的好看,像一朵花,當中一塊白,前后左右都鑲著黑或紫,他使人覺得安閑舒適。可是銅翅烏幾乎永遠不飛,飛不起,賤的也得幾十塊錢一對兒吧。玩鴿子是滿天飛洋錢的事兒,洋錢飛起卻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鴿子的講究兒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著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先說頭吧,平頭或峰頭(峰讀如鳳;也許就是鳳,而不是峰,)便決定了身價的高低。所謂峰頭或鳳頭的,是在頭上有一撮立著的毛;平頭是光葫蘆。自然鳳頭的是更美,也更貴。峰——或鳳——不許有雜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攙著白的便不夠派兒。它得大,而且要像個荷包似的向里包包著。鴿販常把峰的雜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這樣收拾好的峰,就怕鴿子洗澡,因為那好看的頭飾是用膠粘的。

頭最怕雞頭,沒有腦杓兒,楞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忽忽的,豐滿。這樣的頭,再加上個好峰,便是標準美了。

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著眼病,當然不美。所以要強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著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講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離開鴿子們已念多年,形容不上來豆眼等是什么樣子了;有機會到北平去住幾天,我還能把它們想起來,到鴿市去兩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么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鴿雖然很缺少,而總不能名貴呢;因為這種根本沒有短嘴的。鴿得有短嘴!厚厚實實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頭部以外,就得論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淺,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老虎帽的帽長到何處,虎頭的黑或紫毛應到胸部的何處,都不能隨便。出一個好鴿與出一個美人都是歷史的光榮。

身的大小,隨鴿而異。羽色單調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瓏為貴。像點子與烏什么的,個子大一點也不礙事。不過,嘴兒短,長得嬌秀,自然不會發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麗的鴿往往是小個兒。

小個子的,長嘴兒的,可也有用處。大個子的身強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別的鴿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賞;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爾也還被人愛。長翅兒也有用,孵小鴿子是它們的事:它們的嘴長,“噴”得好——小鴿不會自己吃東西,得由老鴿嘴對嘴的“噴”。再說呢,噴的時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誰也不肯這么犧牲好鴿。好鴿下的蛋,總被人拿來交與丑鴿去孵,丑鴿本來不值錢,身上糙舊一點也沒關系。要作鴿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鴿,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揚,便長點特別的本事以與美鴿競爭。有力氣戴大鴿鈴便是一例。可是有力氣還不怎樣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頭。會翻跟頭的鴿在與朋友們一塊飛起的時候,能飛著飛著便離群而翻幾個跟頭,然后再飛上去加入鴿群,然后又獨自翻下來。這很好看,假若他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藍空中落下一團雪來似的。這種鴿的身體很小,面貌可不見得美。他有個標志,即在項上有一小撮毛兒,倒長著。這一撮倒毛兒好像老在那兒說:“你瞧,我會翻跟頭!”這種鴿還有個特點,腳上有毛兒,像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撲喳撲喳的,很有神氣。不會翻跟頭的可也有時候長著毛腳。這類鴿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為養毛腳鴿,須蓋灰頂的房,不要瓦。因為瓦的棱兒往往傷了毛腳而流出血來。

哎呀!我說“先說鴿子”,已經三千多字了,還沒說完!好吧,下回接著說鴿子吧,假若有人愛聽。我的題目《小動物們》,似乎也有加上個“鴿”的必要了。

還想著它

錢在我手里,也不怎么,不會生根。我并不胡花,可是錢老出去的很快。據相面的說,我的指縫太寬,不易存財;到如今我還沒法打倒這個講章。在德法意等國跑了一圈,心里很舒服了,因為錢已花光。錢花光就不再計劃什么事兒,所以心里舒服。幸而巴黎的朋友還拿著我幾個錢,要不然哪,就離不了法國。這幾個錢僅夠買三等票到新加坡的。那也無法,到新加坡再講吧。反正新加坡比馬賽離家近些,就是這個主意。

上了船,袋里還剩了十幾個佛郎,合華幣大洋一元有余;多少不提,到底是現款。船上遇見了幾位留法回家的“國留”——復雜著一點說,就是留法的中國學生。大家一見如故。不大會兒的工夫,大家都彼此明白了經濟狀況;最闊氣的是位姓李的,有二十七個佛郎;比我闊著塊把來錢。大家把錢湊在一處,很可以買瓶香檳酒,或兩枝不錯的呂宋煙。我們既不想喝香檳或吸呂宋,連頭發都決定不去剪剪,那么,我們到底不是赤手空拳,干嗎不快活呢?大家很高興,說得也投緣。有人提議:到上海可以組織個銀行。他是學財政的。我沒表示什么,因為我的船票只到新加坡;上海的事先不必操心。

船上還有兩位印度學生,兩位美國華僑少年,也都挺和氣。兩位印度學生穿得滿講究,也關心中國的事。在開船的第三天早晨,他倆打起來:一個弄了個黑眼圈,一個臉上挨了一鞋底。打架的原因:他倆分頭向我們訴冤,是為一雙襪子。也不是誰賣給誰,穿了(或者沒穿)一天又不要了,于是打起活來。黑眼圈的除用濕手絹捂著眼,一天到晚嘟囔著:“在國里,我吐痰都不屑于吐在他身上!他臟了我的鞋底!”吃了鞋底的那位就對我們講:“上了岸再說;揍他,勒死,用小刀子捅!”他倆不再和我們討論中國的問題,我們也不問甘地怎樣了。

那兩位華僑少年中的一位是出來游歷:由美國到歐洲大陸,而后到上海,再回家。他在柏林住了一天,在巴黎住了一天,他告訴我,都是停在旅館里,沒有出門。他怕引誘。柏林巴黎都是壞地方,沒意思,他說。到了馬賽,他丟了一只皮箱。那一位少年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想家。想家之外,便看法國姑娘。而后告訴那位出來游歷的:“她們都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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