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4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23)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881字
  • 2016-11-02 16:27:53

又從旁一方面看。凡一種學問,當其未成立為科學以前,范圍一定很廣,和旁的學問分不清:初成科學時,一定想兼并旁的學問。因為學問總是有相互的關系,無論何學皆不能單獨成立,所以四方八面都收納起來。后來旁的學問也漸漸成為科學,各有領土,分野愈分愈細。結果,要想做好一種學問,與其采帝國主義,不如用門羅主義:把旁的部分委給旁的學問,縮小領土,在小范圍內,盡力量,越窄越深。全世界學問進化分化的原則如此。中國人喜歡籠統的整個的研究,科學的分類很少。這也不能說不好,不見得要分才是好。現在德國人做學問,分得很細;英國人則帶海洋性,什么都含混點:兩方面各有好壞。但為研究學問的便利起見,分得精細也有好處。因為要想科學格外發展,還是范圍縮小,格外經濟。中國史學成立以后的最大趨勢就如此。最初很寬,以后愈趨愈細。從前廣大的分野,只能認為有關系的部分;把范圍縮小,到自己所研究那一點。

中國史學的成立與發展,最有關系的有三個人:一、劉知幾;二、鄭樵;三、章學誠。此外很多史家,如上文所講在史學方面,零零碎碎,都講了些原理原則,把史學的范圍意義及方法,都各各論定了。但在許多人里邊,要找出幾個代表時代特色而且催促史學變化與發展的人,就只有這三個。他們都各有專著討論史學。劉知幾有《史通》;鄭樵有《通志總序》及《二十略序》;章學誠有《文史通義》及《湖北通志》《永清志》《亳州志》《和州志》各序例。此三人要把史學成為科學,那些著作有很多重要見解。我們要研究中國史學的發展和成立,不能不研究此三人。此三人的見解,無論誰都值得我們專門研究。現在只能簡單的講些他們的特點何在。

先講劉知幾。劉知幾的特點,把歷史各種體裁分析得很精細;哪種最好,某種如何做法,都講得很詳明。他的見解雖不見得全對,但他所批評的有很大的價值。(1)史學體裁,那時雖未備,而他考釋得很完全;每種如何做法,都引出個端緒,這是他的功勞。(2)他當代和以前,史的著作,偏于官修!由許多人合作,他感覺這很不行,應該由一個專家拿自己的眼光成一家之言。他自己做了幾十年的史官,身受官修合作不能成功的痛苦,所以對于這點發揮得很透徹。(3)史料的審查,他最注重。他覺得作史的人,不單靠搜集史料而已,史料靠得住靠不住,要經過很精嚴的審查才可用。他膽子很大,前人所不敢懷疑的他敢懷疑。自《論語》《孟子》及諸子,他都指出不可信的證據來。但他不過舉例而已,未及作專書辨偽;而且他的懷疑,也許有錯誤處,不過他明白告訴我們,史事不可輕信,史料不可輕用。這是劉知幾所開最正當的路。其他工作還很多,舉其著者,有此三條。

鄭樵成績最大的:(1)告訴我們,歷史是整個的,分不開。因此,反對斷代的史,主張做通史,打破歷史跟著皇帝的觀念。歷史跟著皇帝,是不妥當的。歷史如長江大河,截不斷,要看全部。鄭樵主要工作在做《通志》,雖未成功,或者也可以說是已失敗,但為后學開一門徑,也是好的。(2)他把歷史的范圍放大了許多。我們打開《二十略》一看,如六書、七音、氏族、校讎、圖譜,從來未收入史部的,他都包攬在史學范圍以內。(3)他很注重圖譜,說治史非多創圖表不可。他自己做的書表很多,表式也很有新創,圖雖沒有做多少,但提倡得很用力。這三點是鄭樵的貢獻。

章學誠,可以說,截至現在,只有他配說是集史學之大成的人。以后,也許有比他更大的發展。但有系統的著作,仍以《文史通義》為最后的一部。他的特色:(1)他主張史學要分科。以為要做一國史尤其如中國之大,決不能單講中央政治,要以地方史作基礎。所以他對于古代歷史的發展,不單看重中央的左史右史,還看重地方的小史。史的基本資料,要從各種方志打底子。從前做史專注意中央政治的變遷,中央政府的人物,中央制度的沿革。章學誠把歷史中心分散,注重一個一個地方的歷史;須合起各地方志,才可成為真有價值的歷史。史官做史,須往各地搜羅文獻;即自己非史官,也應各把地方文獻搜羅:方志與歷史,價值是相當的。(2)他不注意史料的審查和別擇,因為前人已講得很清楚;他專提倡保存史料的方法。他以為史部的范圍很廣,如“六經”皆史,什么地方都是史料,可惜極易散失。所以主張中央和地方都應有保存史料的機關,中央攬總,府、州、縣,各設專員。關于這種制度和方法,他講得很精密。關于史料的總類,也有條理的駕馭。他所作的方志,常分志、掌故、文征三部:志是正式的史書;掌故及文征,保存原始史料。倘使各家方志都依他的方法,歷代史料必不致缺乏。他以為保存史料的機關,須用有史學常識的人,隨時搜集史料,隨時加以審查而保存之,以供史家的探討。至于如何別擇,如何敘述,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和保存史料的機關不相干。關于這一點可以說是章學誠的重要主張。在中國一直到現在,還沒有這種機關,從前有所謂皇史宬、實錄館,雖也可說是保存史料用的,章學誠以為不行,因為那只能保存中央這一部分的史料。至于正史以外,各行政官都有機關,范圍又很大,不單保存政治史料,各種都保存,實在是章學誠的重要發明。這種辦法,在中國不過一種理想,未能實行;在外國也做不到,只由博物院及圖書館負了一部分責任而已。章學誠把他看做地方行政的一種,一層一層的上去,最高有總機關管理,各地方分科,中央分部,繁重的很。要把這種畫一的章程通行起來,過去的事跡一定可以保存很多。但他的辦法也未完備,所保存的只是紙片,沒有一點實物,方法也不精密,我們盡可補充改正。(3)他主張,史家的著作,應令自成一家之言;什么學問都要納到歷史方面去;做史家的人要在歷史上有特別見解,有他自己的道術,拿來表現到歷史上:必如此,才可稱為史家,所作的史才有永久的價值。所以關于史學意義及范圍的見解都和前人沒有相同的地方;他做史也不單敘事,而須表現他的道術。我們看《文史通義》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是講哲學的,此則所謂歷史哲學,為劉知幾、鄭樵所無,章學誠所獨有,即以世界眼光去看,也有價值。最近德國才有幾個人講歷史哲學;若問世界上誰最先講歷史哲學,恐怕要算章學誠了。

以上把三個人重要之點略講了講,還有中國普通相傳下來的歷史觀念,三個人都有相當的貢獻。第一點,史與道的關系。第二點,史與文的關系。

中國史家向來都以史為一種表現道的工具。孔子以前,不知如何?《春秋》即已講微言大義,董仲舒說:“《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司馬遷《史記·自序》和《報任安書》都說:“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此種明道的觀念,幾千年來,無論或大或小,或清楚,或模糊,沒有一家沒有。所以很值得我們注意。明道的觀念,可分兩種:一、明治道;二、明人道。明治道是借歷史事實說明政治應該如何,講出歷代的興衰成敗治亂的原因,令后人去學樣。明人道,若從窄的解釋,是對于一個人的批評,褒貶,表彰好的令人學,指摘壞的令人戒。若從廣的解釋,是把史實羅列起來,看古人如何應付事物,如何成功,如何失敗,指出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這種若給他一個新名詞,可以叫做“事理學”。西洋人注重人同物的關系,所以物理學很發達;中國人注重人同人的關系,所以事理學很發達。《資治通鑒》便是事理學的代表,善言人情事理,所以向來稱贊他“讀之可以益人神智”。《續資治通鑒》就夠不上。關于這一點,現在比從前一天一天的少有適用,但仍有效力。從前自秦始皇到清宣統,政治環境及行為,沒有多大變遷,所以把歷史事實作為標準,相差不遠。司馬光做《資治通鑒》,所求得的事理標準,所以可供后人資鑒,就因這個緣故。現在雖不能說此種標準已無效,也不能說與從前一樣有效,只可以說效力滅了許多,各門的條文許多還可應用。如何才可富國,如何才可利民,水利如何興,田賦如何定,至今仍不失其為標準。至于應用政治的方法,對付外交的手段,從前雖很有標準,現在因環境變遷,政體改易,就無效力;縱使有,也很少了;治道方面如此。人道方面,到現在,到將來從前的事理標準仍很有效。這點注重明道的精神是中國人的素秉,我們不能放松的。至于窄義的人道方面,褒貶善惡,從前的史家看得很重,而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看得很輕。前述的記載史事以為后人處事接物的方法,則各派史家皆如此。

簡單說,這種態度,就是把歷史當做“學做人”的教科書。劉、鄭、章三人對此點很注重。其余各人對此也很注重,即非史家亦很注重。譬如曾國藩、胡林翼的功業偉大。若依外國史家的眼光,只注重洪楊之亂如何起,曾胡如何去平定他。其實我們讀歷史,要看他們人格如何,每事如何對付,遇困難如何打破,未做之前如何準備,這一點比知道當時呆板的事實還要重要。洪楊之起滅及曾胡之成功,已成過去,知道又有何用處?我們讀史,看曾胡如何以天下為己任,如何磨煉人才,改革風氣,經萬難而不退轉,領一群書呆子,自己組織了無形的團體,抗起大事來做,各省不幫他而反加以掣肘,他們以一群師友感激義憤,竟然成功:此種局面,在中國史上是創見。我們要問為什么能如此,此即人道學事理學的研究。看歷史的目的各有不同:若為了解洪楊之亂,當然注重戰爭的真相和結果;若為應付世事,修養人格,結交朋友的關系,則不可不注重人與人相異的方面。

中國史注重人的關系,尤其是紀傳體。近來的人以為這種專為死人做傳記,毫無益處。其實中國史確不如此,做傳乃是教人以應世接物之法。誠然,有許多事實含了時代性,可以省略;但大部分不含時代性。所以中國史家對于列傳的好不好,與將來有沒有利益,很有斟酌,不肯輕懈。一個人所做的事,若含時代性,則可以省略;若不含時代性,在社會上常有,則不能不注重。這要看史家眼光和手腕如何,史書的價值也隨之而定。總說一句:這種以史明道的學術之發達及變遷,為研究中國史學史所不可不注重之點,在外國是沒有的。

其次,史與文的關系。中國文看得很重,孔子已說:“文勝質則史。”史體與文有重要的關系。全書如何組織,才算適當,劉、鄭、章三家講得很多,旁人亦講得不少。一篇文章如何組織,劉、鄭、章三家講得很多,韓愈、柳宗元一般文人也講得不少。章學誠做《文史通義》,文和史在一塊兒講。關于史的文如何做法,章氏有許多特別見地。雖其所講方法所作體例,我們看去似系他自創,他卻說都有所本,實則一部分自前人,一部分還是他自創。如講敘事方法,從前做傳專敘個人,他可常常以一事做傳名。如《湖北通志檢存稿》,非人的傳有許多,把人的事含在一起。又或傳中有表,也是前人文里所不敢參雜的。諸如此類,對于文的史,史的文,發揮得很透徹。這種講史與文的關系,往后很發展,但可以以章學誠為一結束。以上講第三部分,中國史學之成立及其發展——完。

第四部分應該講最近中國史學的趨勢,有許多好的地方,有許多不好的地方。最近幾年來時髦的史學,一般所注重的是別擇資料。這是自劉知幾以來的普通現象,入清而甚盛,至今仍不衰。發現前人的錯誤而去校正他,自然是很好的工作。但其流弊乃專在瑣碎的地方努力,專向可疑的史料注意,忘了還有許多許多的真史料不去整理。如清代乾嘉學者,對于有錯字的書有許多人研究,對于無錯字的書無人研究。《荀子》有錯字,研究的有好幾家,成績也很好。《孟子》無錯字,研究的便很少。此可以說是走捷徑,并非大道。其實讀《孟子》《荀子》的目的在了解孟子、荀子的學術,以備后來拿來應用。若專事校勘考證,放著現成的書不讀,那就不是本來的目的了。

還有一種史料鉤沉的風氣。自清中葉到現代,治蒙古史很時髦。因《元史》太簡陋,大家都想方法,搜出一條史料也很寶貴。近來造隴海鐵路,發現了北魏元氏百余種墓志銘,好寫字的人很高興,治史的人也高興。因為《魏書·宗室傳》缺了一卷,治史的人便根據那些墓志銘來補起來。其實《魏書》縱不缺略,大家也沒有這么好的精神去看《宗室傳》。近來史學家反都喜歡往這條補殘鉤沉的路走,倒忘了還有更大工作。

還有一種,研究上古史,打筆墨官司。自從唐人劉知幾疑古惑經以后,很少人敢附和,現在可附和他了不得。這種并不是不好,其實和校勘、輯佚無異。譬如鄭玄箋注的《毛詩》《三禮》已夠研究了,反從《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去輯鄭注《尚書》和《易經》,以為了不得。乾嘉以來的經學家便是這樣風氣。其實經學不止輯佚,史學不止考古。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华亭县| 葫芦岛市| 大庆市| 宁化县| 东莞市| 岫岩| 仲巴县| 图木舒克市| 页游| 汤原县| 汉阴县| 耒阳市| 独山县| 天津市| 当阳市| 闽清县| 吴桥县| 将乐县| 巨鹿县| 伊金霍洛旗| 广德县| 宝坻区| 泗阳县| 寻乌县| 马关县| 乐安县| 南宁市| 晋中市| 集贤县| 山东省| 潞西市| 江达县| 维西| 原平市| 靖边县| 岢岚县| 肃北| 关岭| 南川市| 长丰县| 屏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