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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離別恨(1)

燕燕

——人生自古傷離別

【原文】

燕燕于飛[1],差池其羽[2]。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3]。

之子于歸,遠于將之。

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4],其心塞淵[5]。

終溫且惠[6],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7]。

【賞析】

人生在世,生死別離是在所難免的事情,而離別的心情和場景,卻又顯現(xiàn)出不同的人際關系和人生態(tài)度。

充滿詩意的離別則是最讓人心情激蕩的。一步三回頭,牽衣淚滿襟,肝腸寸斷,捶胸而嘆,佇立寒風中,心中滿悵然。這是何等的感人肺腑!

而溝通雙方心靈的,則是難以割舍的骨肉親情。

這種情景和體驗,是語言所無法描述和傳達的,因為語言的表現(xiàn)力實在是太有限了。一個細微的形體動作,一個充滿惆悵的眼神,默默無聲的淚水,都是復雜微妙的內心世界的直接表達。所以,任何詞語在這些情感的表達面前,都會顯得蒼白而無力,空洞而乏味,毫無詩意可言。

離別是以主觀化的心境去映照對象、風物、環(huán)境,為沒有生命的東西賦予全新的生命,為沒有人格的事物賦予人格,把他人化作自我,把細枝末節(jié)夸大、凸顯出來。這時,也就達到了物中有我,我中有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心和心產生了直接地碰撞,情與情實現(xiàn)了真正地交融。

我們的祖先賦予了離別以特殊的意味。有生離死別的痛徹心扉,也有“多情自古傷離別”的纏綿悱惻;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也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深摯……在離別中,人們將深藏于內心的真情升華、外化,將悔恨與內疚鐫刻進了骨髓之中,將留戀感懷化作了長久的佇立和無言的淚水,將庸俗與卑瑣轉化為高尚和圣潔。

別離因此而成為了人生中的一種儀式,一種凈化心靈的方式。上天看到了,也一定會對這種儀式贊許有加。

《燕燕》,《詩經》中最優(yōu)美的抒情篇章,也是中國詩歌史上最悠久的送別之作。宋代的許就曾用“真可以泣鬼神”(《彥周詩話》)來贊嘆它的藝術影響力及地位,王士禛則更是將其推崇為“萬古送別之祖”(《帶經堂詩話》)。吟誦詩章,體會詩意,依依惜別,情深意長,實在令人悵然若失,涕淚滿襟。

我們可以從審美的角度來欣賞這首曾經使王士禛“棖觸欲涕”的萬古送別佳作。全詩共分四章,前三章重在渲染惜別的情境,而后一章則是深情地回憶被送者的種種美好德行。抒情深婉而語意沉重,詩人傳神的敬意之情也油然而生。

詩的前三章以描寫飛燕起興,“燕燕于飛,差池其羽”、“頡之頏之”、“下上其音”。儒學大師朱熹在《朱子語類》中贊嘆道:“譬如畫工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陽春三月,群燕起舞,上下蹁躚,呢喃鳴唱。然而,詩人的用意并不僅僅是為人們描繪一幅“春燕試飛圖”,而是以燕燕雙飛的自由歡暢,來反襯同胞骨肉分別時的愁苦與哀傷。這就是所謂的“譬如畫工”和“寫出精神”。明代陳舜百在《讀風臆補》中說:“‘燕’二語,深婉可誦,后人多許詠燕詩,無有能及者。”后人無法超越的原因就在于《燕燕》這首詩是興中帶比,以良辰美景反襯別愁離緒,因此“深婉可誦”。

一番景物描畫之后,進入正題:“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父親已經去世,妹妹又要遠嫁,同胞骨肉今日即將分離,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此情此景,依依難舍。“遠于將之”、“遠送于南”,送了一程又一程,離情別緒倍顯黯然。

然而,送君千里,總有一別。遠嫁的妹妹最終還是遠去了,滿載深情的兄長仍依依難舍。于是就出現(xiàn)了最感人的場景:“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佇立以泣”、“實勞我心”。先是登高眺望,雖然車馬已經看不見了,但是車馬揚起的塵土卻仍然可以看到;再后來就是眺望遠處,卻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佇立在那里傷心流淚。可謂是兄妹情深,依依惜別,纏綿悱惻。

前人對此,贊嘆不已。清人陳震在《讀詩識小錄》中說:“哀在音節(jié),使讀者淚落如豆,竿頭進步,在‘瞻望弗及’一語。”以“瞻望弗及”的動作情境,傳達出兄長對妹妹的惜別哀傷之情,雖然不言悵別,而悵別之意卻是溢于言表,這正是會心之言。

詩的前三章不斷地重章復唱,在不斷地重復之中表達深深的情意,而且是循序漸進的表述,將歡樂的場景與悲傷的情緒相對比,產生強烈的反差;從而把送別的情境和惜別的氣氛,表現(xiàn)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讀。

為何兄長對妹妹如此依依不舍呢?詩的第四章由虛而實,轉而來寫被送者。原來妹妹非同一般,她是一個慮事周全,目光長遠的人,而且性情溫和而恭順,為人謹慎、心地善良,是自己治國安邦的好幫手。在她執(zhí)手臨別的時候,還不忘贈言加以勉勵:“莫忘先王的囑托,成為百姓的好國君。”

這一章是在寫人,體現(xiàn)了上古先民對女性美德的極高評價。在寫法上,詩人先概括地描述,然后再寫人物的語言;這樣就做到了靜中有動,形象鮮活。

而整首詩在謀篇布局上也可謂是獨具匠心,各章在全篇的結構上也都有各自的講究,前三章是以虛筆來渲染惜別的氣氛,而最后一章則是以實筆來刻畫被送的對象,采用了同《采》相類似的倒裝手法。

在《燕燕》之后,“瞻望弗及”和“佇立以泣”便成為了表現(xiàn)惜別情境的原型意象,反復出現(xiàn)在歷代的送別詩中。“佇立以泣”的“淚”,成為了別離主題賴以生發(fā)的藝術意象和感情的催化劑。謝翱在《秋社寄山中故人》詩中的“燕子來時人送客,不堪離別淚濕衣”,可謂是對《燕燕》詩境最恰當?shù)馗爬ā!罢巴ゼ啊钡南e情境,則被歷代詩人化用于不同的送別詩中。由此可見,《燕燕》一詩確為萬古送別詩之祖。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送別是中國古代詩詞中最常見的主題之一,而這一類題材作品的出現(xiàn)、發(fā)展和成熟都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背景。這一類詩詞所描畫的是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離情別緒的體驗,因為人類的感情是相似的,所以表達方式和藝術表現(xiàn)手法也就會有共通之處,但在共通之中往往又會體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魅力。

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者朋友相得,促膝而交;或者家人相親,天倫盡享;或者情人相悅,款洽備至,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追求的至情至愛的境界。但是人事有浮沉,人生多乖違,往往是聚散無常。因此蘇軾在《水調歌頭》這首詞中發(fā)出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感慨。而且古代的交通非常不方便,一朝分離,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就連通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漢代的五言詩(舊題《蘇子卿詩》四首)中的第四首中說:“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嘉會難再遇,歡樂殊未央。”相見歡聚難以如愿,悲離之情也就油然而生,別離也就成為人生不得圓滿的一大遺憾。江淹的《別賦》中提到:“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對于天性敏感的詩人來說,別離則更易傷情。他們觸之于懷,發(fā)而為詩,以其空靈澄澈的詩意和獨特的人生體驗,加以藝術的表現(xiàn),總能道出常人所不能言的種種離情別緒,所以也就更加能夠達到撼人心魄的效果。因此,送別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古代詩詞中最常見的一種主題。

這一類詩歌可以追溯至《詩經》和楚辭。如《詩經》中的《燕燕》一文。詩中所描繪的君王送妹遠嫁的情景令人傷懷。詩人將至親之人的離別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歌的前三章是作者述說自己不辭辛勞,送妹于郊野,并且佇立遙望,久久不肯離去,望之不及,悲情傷懷,以致涕淚滿襟,表達出兄妹之間難舍難分之情,以及對妹妹遠嫁他鄉(xiāng)的無限牽掛。詩的最后一部分則是稱贊妹妹的美德,從中表現(xiàn)出萬分留戀的意味。整部作品層層鋪敘,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具有很強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為后世所贊頌。在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送別主題在文人詩和樂府詩中都有所表現(xiàn)。

如何遜的《臨行與故游夜別》:“歷稔共追隨,一旦辭群匹。復如東注水,未有西歸日。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

在藝術表現(xiàn)上,詩人更加注重情景地渲染和細節(jié)地表現(xiàn),從而體現(xiàn)出文人細膩的藝術表現(xiàn)力。送別這一主題在詩人手中,其藝術化的表現(xiàn)得到了進一步地強化。到了唐代,送別詩出現(xiàn)空前繁榮的景象,而在宋代,詞對情的表現(xiàn)力則比詩歌更勝一籌,因此送別詩也就更加蔚為大觀了。在藝術表現(xiàn)和藝術手法上也日臻成熟,更為豐富。

從送別時詩人所處的角度來說,送別詩可以分為送別和留別兩大類。

送別詩占大多數(shù),留別詩的數(shù)量則相對較少,但是這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佳作。何遜的《相送》中有這樣的詩句:“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就是留贈送行者的詩,表現(xiàn)了詩人的惆悵情緒和江上風雨欲來的景色。李白的《贈汪倫》中:“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詩人即將遠行,友人踏歌相送,詩人運用夸張的比喻手法形象地表現(xiàn)出兩人之間的情真意摯。雖然沒有感激之辭,但是深情卻蘊涵其中。送別詩詞大多充滿了哀傷和愁怨,情意纏綿悱惻,表現(xiàn)出的是惜別和恨別之意。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中的“萋萋滿別情”,所表達的惜別之意,溢于言表。劉長卿的《送李穆歸淮南》:“淮水問君來早晚,無人偏畏過芳菲。”詩人問友人何時從淮南歸來,因為雖有大好春光,卻無人共賞,反怕過芳菲時節(jié)。離別之情極為纏綿。唐代徐月英的《送人》:“惆悵人間萬事違。”唐代鄭谷的《淮上與友人別》:“揚花愁殺渡江人。”宋代張炎的《八聲甘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唐代沈彬的《都門送別》:“一條灞水清如劍,難為離人割斷愁。”李煜的《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歐陽修的《踏莎行》:“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宋代毛滂的《惜分飛》:“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柳永的《采蓮令》:“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李清照的《鳳凰臺上憶吹簫》:“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這些詩句可謂是表現(xiàn)別愁的極致之作,讀來痛斷肝腸,幽怨悱惻,讓人不忍卒讀!

當然,離別之時也并非都是傷心和愁怨,因此在離別詩詞中也會有明朗和樂觀。詩人常常會以豪言壯語慰別即將遠行的人,這樣的詩表現(xiàn)出了詩人開闊的胸襟,并且飽含人生的哲理和啟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最后四句:“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詩人化用了曹植《贈白馬王彪》中的詩句:“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曹植詩中語言雖然豪邁,卻難以掩飾內心的悲憤和沉痛。而王勃的詩句雖然是為了寬慰友人,但是也表現(xiàn)出了詩人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能夠豁達且坦然地面對離別,正是由于兩情相通,即使遠隔天涯,也猶如比鄰而居,真摯的友情自然能夠經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正反映出了唐朝前期,社會不斷上升發(fā)展的時代精神。而盛唐詩人高適的《別董大》: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詩里沒有惜別時的纏綿之辭,反而是以“誰人不識君”的壯語相贈,比王勃的詩顯得還要從容和大度,表現(xiàn)出一種達到極致的豪邁。李白《渡荊門送別》:“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水在詩人的筆下被人格化了,寫出了無限的愛意,自然也就有了一種暢游于山水之間的飄逸和瀟灑。陳子昂《送魏大將軍》:“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

唐代魏叔倫的《送上饒嚴明府攝玉山》:“更將舊政化鄰邑,遙見逋人相逐還。”

儼然已經沒有了兒女之情,有的只是對友人建功立業(yè)的殷切期望。

還有的作品是詩人借離別抒懷。辛棄疾的《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就是很好的例證:

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瀟瀟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澈。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在這首詞中,詞人引用了大量古人離別的故事。詞的上片就列舉了三悲鳥:鵜、鷓鴣、杜鵑;三離婦:王昭君、陳皇后和莊姜的故事,這些故事的內容都是極其凄慘的。詞的下片則列舉了李陵、荊軻的英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非常慷慨、悲壯的。英雄美人辭家去國,鑄成千古莫贖的恨事,詞人以送別為引子,從而抒發(fā)自己失意的苦悶。全詞讀來沉郁蒼涼,雖然從表面上看是一首送別詞,詞中卻寄寓了詞人異常強烈的悲憤之情。唐代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詩里化用鮑照的《白頭吟》:“清如玉壺冰”的詩句,托朋友告慰家人,用比喻的手法來表明自己雖然被貶,但是心地卻是非常光明,如同玉壺的冰一樣純潔無瑕。詩人正是借送別來表明自己的心跡,貌似灑脫,其實卻難以掩飾對于宦海沉浮的感喟。唐代陸暢的《送李山人歸山》:“來從千山萬山里,歸向千山萬山去。山中白云千萬重,卻望人間不知處。”整首詩呈現(xiàn)出一種空靈的禪境,詩人以冷眼看待世間的一切,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一般,表現(xiàn)出一種空明澄澈的人生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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