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像一個春宵的輕夢(1)
- 紅(精裝珍藏版)
- 季羨林
- 4993字
- 2016-03-23 12:12:12
晨趣
一抬頭,眼前一片金光:朝陽正跳躍在書架頂上玻璃盒內日本玩偶藤娘身上,她一身和服,花團錦簇,手里拿著淡紫色的藤蘿花,都熠熠發光,而且閃爍不定。
我開始工作的時候,窗外暗夜正在向前走動。不知怎樣一來,暗夜已逝,旭日東升。這陽光是從哪里流進來的呢?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仿佛張開了一張綠色的網。再遠一點,在湖邊上是成排的垂柳。所有這些都不利于陽光的穿透。然而陽光確實流進來了,就留在藤娘身上……
然而,轉瞬間,陽光忽然又不見了,藤娘身上,一片陰影。窗外,在梧桐和垂柳的縫隙里,一塊塊藍色的天空,成群的鴿子正盤旋飛翔在這樣的天空里,黑影在蔚藍上面劃上了弧線。鴿影落在湖中,清晰可見,好像比天空里的更富有神韻,宛如鏡花水月。
朝陽越升越高,透過濃密的枝葉,一直照到我的頭上。我心中一動,陽光好像有了生命,它啟迪著什么,它暗示著什么。我忽然想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他每天早上對著初升的太陽,靜坐沉思,幻想與天地同體,與宇宙合一。我從來沒達到這樣的境界,我沒有這一份福氣。可是我也感到太陽的威力,心中思緒翻騰,仿佛也能洞察三界、透視萬有了。
現在我正處在每天工作的第二階段的開頭上。緊張地工作了一個階段以后,我現在想緩松一下,心里有了余裕,能夠抬一抬頭,向四周,特別是窗外觀察一下。窗外風光如舊,但是四季不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情趣各異,動人則一。現在正是夏季,濃綠撲人眉宇,鴿影在天,湖光如鏡。多少年來,當然都是這個樣子。為什么過去我竟視而不見呢?今天,藤娘身上一點閃光,仿佛照透了我的心,讓我抬起頭來,以嶄新的眼光,來衡量一切。眼前的東西既熟悉,又陌生,我仿佛搬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把我好奇的童心一下子都引逗起來了。我注視著藤娘,我的心卻飛越茫茫大海,飛到了日本,懷念起贈送給我藤娘的室伏千津子夫人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來。真摯的友情溫暖著我的心……
窗外太陽升得更高了。梧桐樹橢圓的葉子和垂柳的尖長的葉子交織在一起,橢圓與細長相映成趣。最上一層陽光照在上面,一片嫩黃;下一層則處在背陰處,一片黑綠。遠處的塔影屹立不動。天空里的鴿影仍然在畫著或長或短、或遠或近的弧線。再把眼光收回來,則看到里面窗臺上擺著的幾盆君子蘭,深綠肥大的葉子,給我心中增添了綠色的力量。
多么可愛的清晨,多么寧靜的清晨!
此時我怡然自得,其樂陶陶。我真覺得,人生畢竟是非常可愛的,大地畢竟是非常可愛的。我有點不知老之已至了。我這個從來不寫詩的人心中似乎也有了一點詩意。
此身合是詩人未?
鴿影湖光入目明。
我好像真正成為一個詩人了。
黃昏
黃昏是神秘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過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里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著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黃色的消失、鴉背上白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時候走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里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嗎?東方是太陽出來的地方。從西方嗎?西方不正亮著紅霞嗎?從南方嗎?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極,我們可以在想象里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里蛻化出來嗎?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郁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的暮色融入淙淙的水聲里,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墻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后,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像什么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云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里,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了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的黏黏的濃濃的流動里。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嗎?卻并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的死寂。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優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暮;樹木、房屋、煙紋、云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里,那里,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嗎?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也決不會是一切人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待在天井里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這樣做。我(自然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墻角里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墻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飛著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里,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尸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里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里。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凄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里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嗎?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了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的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里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吧。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地走了。——漫過了南墻,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闊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里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吧。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里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余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發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吧,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在毒氣里,不正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融入棕紅色的空氣里,融入絢爛的彩霧里。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融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里瞅著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里,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這卻真的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稀疏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嗎?隨了眨著眼的小星爬上天河嗎?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鉆進屋檐嗎?隨了西天的暈紅消融在遠山的后面嗎?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飔,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是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么可問呢?等候明天嗎?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門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出頭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長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人們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1934年1月4日
夢縈紅樓
沙灘的紅樓時來入夢,我同它有一段頗不尋常的因緣。
1946年深秋,我從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島,又從那里乘火車到了北京,當時叫作北平。為什么繞這樣大的彎子呢?當時全國正處在第二次革命戰爭中,津浦鐵路中斷,從上海或南京到北京,除了航空以外,只能走上面說的這一條路。
我們從前門外的舊車站下車。時已黃昏,街燈慘黃,落葉滿街。我這個從遠方歸來的游子,心中又歡悅,又惆悵,一時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忽然吟出了兩句詩:“秋風吹古殿,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迎接我們的人,就先把我們安置在沙灘紅樓。
提起紅樓,真是大大的有名,這里是五四運動的發源地。遙憶當年全盛時期,中國近代學術史和文學史上的許多顯赫人物,都曾在這里上過課。而今卻是人去樓空。五層大樓,百多間房子,漆黑一片,只有我們新住進去的這幾間房子給紅樓帶來了一點光明。日寇占領期間,這里是他們的一個什么司令部,地下室就是日寇刑訊甚至殺害中國人民的地方。現在日寇雖已垮臺,逃回本國,傳說地下室里時聞鬼哭聲。我雖不信什么鬼神,但是,如今處在這樣昏黃慘淡凄涼荒漠的氣氛中,不由得不毛骨悚然,似見凄迷的鬼影。
但是,我們真正怕的不是鬼,而是人。當時中國革命形勢正處在轉折關頭。北京市民傳說,在北京有兩個解放區:一在北大民主廣場,一在清華園。紅樓正是民主廣場的屏障,學生游行示威,都從這里出發,積久遂成為國民黨黨部、軍統北京站,還有什么憲兵團之類組織的眼中釘,他們經常從天橋一帶收買一批地痞、流氓、無賴、混混,手持木棒,來紅樓挑釁、搗亂,見人便打。我常從紅樓上看到這一批雇來的打手,橫七豎八地躺在原有的那一條臭水溝邊,待命出擊。我們住在樓上的人,白天日子還好過一點。我們最怕晚上。這一批暴徒,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敢手揮木棒,行兇肆虐,到了晚上,不更會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嗎?有一段時間,樓上住的不多的人,天天晚上把樓內東頭和西頭的樓梯道用椅子堵塞,只留中間的樓梯,供上下之用,夜里輪流把守這樓道,在椅子群中,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但是,暴徒們終究沒有進入紅樓。當時傳說,這應該歸功于胡適校長,他同北平的國民黨的最高頭子約定:不許暴徒進北大。
這一段鎮守紅樓的壯舉,到了今天,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但是仍常有“紅樓夢”。我逐漸悟出一個道理:凡是反動的政權,比如張作霖、段祺瑞、國民黨等,無不視北大如眼中釘、肉中刺。這是北大的光榮,這是北大的驕傲,很值得大書特書的。
1998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