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北京
前后加起來,我在北京已經住了四十多年,算是一個老北京了。北京的名勝古跡,北京的妙處,我應該說是了解的,其他老北京當然也了解。但是有一點,我相信絕大多數的老北京并不了解,這就是黎明時分以前的北京。
多少年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凌晨四點在黎明以前起床工作。我不出去跑步或散步,而是一下床就干活兒。因此我對黎明前的北京的了解是在屋子里感覺到的。我從前在什么報上讀過一篇文章,講黎明時分天安門廣場上的清潔工人。那情景必然是非常動人的,可惜我從未能見到,只是心向往之而已。
四十年前,我住在城里在明朝曾經是特務機關的東廠里面。幾座深深的大院子,在最里面三個院子里只住著一個人。朋友們都說這地方陰森可怕,晚上很少有人敢來找我,我則怡然自得。每當夏夜,我起床以后,立刻就聞到院子里那些高大的馬纓花樹散發出來的陣陣幽香,這些香氣破窗而入,我于此時神清氣爽,樂不可支,連手中那一支笨拙的筆也仿佛生了花。
幾年以后,我搬到西郊來住,照例四點起床,坐在窗前工作。白天透過窗子能夠看到北京展覽館那金光閃閃的高塔的尖頂,此時當然看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即使我看不見它,它仍然在那里挺然聳入天空,仿佛想帶給人以希望,以上進的勁頭。我仍然是樂不可支,心也仿佛飛上了高空。
過了十年,我又搬了家。這新居既沒有馬纓花,也看不到金色的塔頂。但是門前卻有一片清碧的荷塘。剛搬來的幾年,池塘里還有荷花。夏天凌晨四點已經算是黎明時分。在薄暗中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接天蓮葉,而荷花的香氣也幽然襲來,我顧而樂之,大有超出馬纓花和金色塔頂之上的意味了。
難道我欣賞黎明前的北京僅僅由于上述的原因嗎?不是的。三十幾年以來,我成了一個“開會迷”。說老實話,積三十年之經驗,我真有點怕開會了。在白天,一整天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接到開會的通知。說一句過火的話,我簡直是提心吊膽,心里不得安寧。即使不開會,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總擺脫不掉。只有在黎明以前,根據我的經驗,沒有哪里會來找你開會的。因此,我起床往桌子旁邊一坐,仿佛有什么近似條件反射的東西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心里安安靜靜,一下子進入角色,拿起筆來,“文思”(如果也算是文思的話)如泉水噴涌,記憶力也像剛磨過的刀子,銳不可當。此時,我真是樂不可支,如果給我機會的話,我簡直想手舞足蹈了。
因此,我愛北京,特別愛黎明前的北京。
清塘荷韻
樓前有清塘數畝。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池塘里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記憶里還殘留著一些綠葉紅花的碎影。后來時移事遷,歲月流逝,池塘里卻變得“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再也不見什么荷花了。
我腦袋里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每一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總覺得好像缺點什么。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有池塘就應當有點綠的東西,哪怕是蘆葦呢,也比什么都沒有強。最好的最理想的當然是荷花。中國舊的詩文中,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多了。周敦頤的《愛蓮說》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幾乎可以說,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可我們樓前池塘中獨獨缺少荷花。每次看到或想到,總覺得是一塊心病。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據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致永遠埋在泥中。這都是一些主觀的愿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數。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
這樣一來,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邊上去看上幾次。心里總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綠的蓮葉長出水面。可是,事與愿違,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涼落葉,水面上也沒有出現什么東西。經過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綠柳垂絲,一片旖旎的風光。可是,我翹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么荷葉。此時我已經完全灰了心,以為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由于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大概不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卻忽然出了奇跡。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雖然顏色極惹人喜愛,卻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像水浮蓮的葉子一樣。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我總嫌這有點太少,總希望多長出幾片來。于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邊上去觀望。有校外的農民來撈水草,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不要碰斷葉片。但是經過了漫漫的長夏,凄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池塘里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對我來說,這又是一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跡出現在第四年上。嚴冬一過,池塘里又溢滿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長葉的時候,在去年漂浮著五六個葉片的地方,一夜之間,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綠葉,而且看來荷花在嚴冬的冰下并沒有停止行動,因為在離開原有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較遠的池塘中心,也長出了葉片。葉片擴張的速度,擴張范圍的擴大,都是驚人的快。幾天之內,池塘內不小一部分,已經全為綠葉所覆蓋。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一樣的葉片,不知道是從哪里聚集來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躍出了水面,長成了亭亭的荷葉。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而不是真正的荷花。這樣一來,我心中的疑云一掃而光:池塘中生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我心中狂喜,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
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御。只要你肯費力來觀摩一下,就必然會承認這一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里的荷花。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后,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夫,荷葉已經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向東西南北四面擴展。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動。反正從露出水面的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
光長荷葉,當然是不能滿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據了解荷花的行家說,我門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里的荷花,不但紅色濃,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復瓣,看上去當然就與眾不同了。這些紅艷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于蓮葉之上,迎風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愛其詩句之美,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一番。現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里來了,豈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周一良先生賜名為“季荷”。我覺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難道我這個人將以荷而傳嗎?
前年和去年,每當夏月塘荷盛開時,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確實覺得四周靜得很。我在一片寂靜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綠肥、紅肥。倒影映入水中,風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后一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作者深惜第二句對仗不工。這也難怪,像“池花對影落”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
晚上,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銀光灑在荷花上。我忽聽撲通一聲。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它大概是認為水中有白玉盤,想撲上去抓住。它一入水,大概就覺得不對頭,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好久才恢復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而荷花則開得特歡。綠蓋擎天,紅花映日,把一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一個喜愛荷花的鄰居,天天興致勃勃地數荷花的朵數。今天告訴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訴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雖然知道他為人細致,卻不相信他真能數出確實的朵數。在荷葉底下,石頭縫里,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著多少蓇葖兒,都是在岸邊難以看到的。粗略估計,今年大概開了將近一千朵。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觀了。
連日來,天氣突然變寒。好像是一下子從夏天轉入秋天。池塘里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一片,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太遠了。再過一兩個月,池水一結冰,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蹤。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做著春天的夢。它們的夢一定能夠圓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為我的“季荷”祝福。
1997年9月16日中秋節
春色滿寰中
我曾歌頌過春滿燕園;我曾歌頌過燕園盛夏;我也曾在金色的深秋里歌頌了春歸燕園。
在這些文章里我滿腔熱情,滿懷期望地歌頌了青年人。
但是,現在看來,不夠了,遠遠地不夠了。
我要連同青年人一并歌頌老年人,連同春滿燕園一并歌頌春色滿寰中。
我最近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會議。在將近兩千名參加的人員中,平均年齡是67歲。在我們小組里,平均年齡竟達到70多歲。我們中間有當年江西蘇區的老部長,有參加長征的老干部,有解放后的部長、副部長,有窮年累月鉆研一門學問的老專家,年齡都在七八十歲以上。他們行動幾乎都不要人攙扶,他們說話幾乎都是聲如洪鐘。鐵面無情的時間好像在他們身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我被人稱作“老”已經有些年頭了,我自己也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但是,在這里,我卻無論如何也老不起來。我只能算是一個小老頭,一個年輕人。我環顧周圍諸老,他們并不老態龍鐘、老眼昏花、老牛破車、老氣橫秋、倚老賣老、老大傷悲,而是老當益壯、老謀深算、老驥伏櫪、老馬識途、老羆當道、老成持重。他們都有一顆年輕的心。他們關心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前途、四化的實現、個人的貢獻。如果把青年比作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些老年人大概可以算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太陽吧。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固然是光輝燦爛的,這些下午五六點鐘的太陽難道不也是同樣的光輝燦爛嗎?
記得屠格涅夫有一篇散文詩,講到人們向前走,向前走,歸根結底走到一個黑洞那里——這就是墳。魯迅先生也有一篇散文詩,叫作《過客》。在這里面,過客問老翁道:“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嗎?”老翁回答:“前面?前面,是墳。”但是,女孩立刻抗議說:“不,不,不,那里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
我沒有同別的老頭談過前面是什么的問題,全國的老頭我當然更無法都見到。但是,我堅決相信,如果問他們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的話,他們一定不會說是“墳”,而會像那個小女孩一樣說是“野百合、野薔薇”。他們決不會感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們會感到“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他們會感到“有此傾城好顏色,天教晚發賽諸花”。
我縱情歌唱春色滿寰中,歌頌我們的老年人,難道還有人會反駁我嗎?
1979年10月
漢城憶燕園
自己年事已高,最近幾年,立下宏愿大誓:除非萬分必要,不再出國。這個想法應該說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卻難以貫徹。最近承蒙老友金俊燁博士推轂,韓國國際交流財團邀請,終于又一次來到了美麗的漢城,情不可卻也,然而我卻是高興的。
距上次訪問,時間已有四年。我雖年邁,尚未昏聵。上次訪問的記憶,不用粉刷,依然如新,情景巨細,歷歷如在目前。韓國經濟騰飛之迅猛,工業技術之先進,農村田疇之整齊,山川草木之葳蕤,實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僅以漢城而論,摩天高樓聳入藍天,馬路上車水馬龍,日夜不息。深夜燈火光照夜空,簡直能夠同東京有名的銀座相比。更令人難忘的是韓國人民之彬彬有禮,韓國友人之拳拳情深。總之,上一次的短暫訪問是畢生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