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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物喜(2)

荷之韻

世人寧有不愛荷花者乎?梅蘭竹菊,舊稱四君子,然以吾視之,則荷花實凌駕四者之上,誠君子中之君子也。周濂溪《愛蓮說》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厥因其在茲乎?盛夏之時,炎陽如燃,紅花映日,綠葉接天,清香流溢,翠滿塵寰,誠大千之勝景,乃宇宙之偉觀。世之人寧有不愛荷者乎?然而西風起于青萍之末,碧葉落于千山萬山,金秋下臨,荷塘凋殘,昔日之綠肥紅肥者,轉瞬渺然。值此之時,世之人寧有不悲傷者乎?吳君瑛南救之有方,君擅攝影之術,尤喜為荷寫影寫像,盛夏酷暑,竟日佇候于荷花池旁,窺伺時機,極盡苦難;探幽搜玄,盡態極妍,窺綠魂于鏡頭,揭紅魄于機端。如此雖四時變幻,風光不同,而荷花神魄則永存于攝像之中,無論春夏,不計秋冬,坐對紅綠,情動乎衷。

世之人寧有不愛荷花攝影者乎?

1988年10月13日晨寫初稿

1999年4月8日寫定稿

芝蘭之室

我喜歡綠色的東西,我覺得,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即使是在冬天,我在屋里總要擺上幾盆花草,如君子蘭之類。舊歷元日前后,我一定要設法弄到幾盆水仙,眼睛里看到的是翠綠的葉子,鼻子里聞到的是氤氳的幽香,我顧而樂之,心曠神怡。

今年當然不會是例外。友人送給我幾盆水仙,擺在窗臺上。下面是一張極大的書桌,把我同窗臺隔開。大概是由于距離遠了一點,我只見綠葉,不聞花香,頗以為憾。

今天早晨,我一走進書房,驀地一陣濃烈的香氣自透鼻官。我愕然一愣,剎那間,我意識到,這是從水仙花那里流過來的。我坐下,照例爬我的格子。我在潛意識里感到,既然剛才能聞到花香,這就證明,花香是客觀存在著的,而且還不會是瞬間的而是長時間的存在。可是,事實上,在那愕然一愣之后,水仙花香神秘地消逝了,我鼻子再也聞不到什么了。

這是什么原因呢?

我又陷入了想入非非中。

中國古代《孔子家語》中就有幾句話:“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我在這里關心的不是“化”與“不化”的問題,而是“久而不聞其香”。剛才水仙花給我的感受,就正是“久而不聞其香”。可見這樣的感受,古人早已經有了。

我常幻想,造化小兒喜歡耍點“小”——也許是“大”——聰明,給人們開點小玩笑。他(它,她?)給你以本能,讓你舌頭知味,鼻子知香。但是,又不讓你長久地享受,只給你一瞬間,然后復歸于平淡,甚至消逝。比如那一位“老佛爺”慈禧,在宮中時,瞅見燕窩、魚翅、猴頭、熊掌,一定是大皺其眉頭。然而,八國的“老外”來到北京,她倉皇西逃,路上吃到棒子面的窩頭,味道簡直賽過龍肝鳳髓,認為是從未嘗過的美味。她回到北京宮中以后,想再吃這樣的窩頭,可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了。

造化小兒就是使用這樣的手法,來實施一種平衡的策略,使美味佳肴與粗茶淡飯,使帝后顯宦與平頭老百姓,等等,都成為相對的東西,都受時間與地點的約束。否則,如果美味對一個人來說永遠美,那么帝后顯宦們的美食享受不是太長了嗎?在蕓蕓眾生中間不是太不平衡了嗎?

對鼻官來說,水仙花還有芝蘭的香氣也只能作如是觀,一瞬間,你獲得了令人吃驚的美感享受;又一瞬間,香氣雖然仍是客觀存在,你的鼻子卻再也聞不到了。

造化小兒玩的就是這一套把戲。

從南極帶來的植物

小友兼老友唐老鴨(師曾)自南極歸來。在北大為我舉行90歲華誕慶祝會的那一天,他來到了北大,身份是記者。全身披掛,什么照相機、錄像機,這機,那機,我叫不出名堂來的一些機,看上去至少有幾十斤重,活靈活現地重現海灣戰爭孤身采訪時的雄風。一見了我,在忙著拍攝之余,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什么東西,鄭重地遞了給我。信封上寫著幾行字:

祝季老壽比南山

南極長城站的植物,每100年長一毫米,此植物已有6000歲。

唐老鴨敬上

這幾行字真讓我大吃一驚,手里的分量立刻重了起來。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一株長在仿佛是一塊鐵上面的“小草”。當時祝壽會正要開始,大廳里擠了幾百人,熙來攘往,擁擁擠擠,我沒有時間和心情去仔細觀察這一株小草。

夜里回到家里,時間已晚,沒有時間和精力把這一株“仙草”拿出來仔細玩賞。第二天早晨才拿了出來。初看之下,覺得沒有什么稀奇之處,這不就是一棵平常的“草”嘛,同我們這里遍地長滿了的野草從外表上來看差別并不大。但是,當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再仔細看時,它卻不像是一株野草,而像是一棵樹,具體而微的樹,有干有枝。枝子上長著一些黑色的圓果。我眼睛一花,原來以為是小草的東西,驀地變成了參天大樹,樹上搭滿鳥巢。樹扎根的石塊或鐵塊一下子變成了一座大山,巍峨雄奇。但是,當我用手一摸時,植物似乎又變成了礦物,是柔軟的能屈能折的礦物。試想這一棵什么物從南極到中國,飛越千山萬水,而一枝葉條也沒有斷,至今在我的手中也是一絲不斷,這不是礦物又是什么呢?

我面對這一棵什么物,腦海里疑團叢生。

是草嗎?不是。

是樹嗎?也不是。

是植物嗎?不像。

是礦物嗎?也不像。

它究竟是什么東西呢?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認為它是從南極萬古冰原中帶來的一個奇跡。既然唐老鴨稱之為植物,我們就算它是植物吧。我也想創造兩個新名詞:像植物一般的礦物,或者像礦物一般的植物。英國人有一個常用的短語:at one's wits'end,“到了一個人智慧的盡頭”,我現在真走到了我的智慧的盡頭了。

在這樣智窮力盡的情況下,我面對這一個從南極來的奇跡,不禁浮想聯翩。首先是它那六千年的壽命。在天文學上,在考古學上,在人類生活中,六千是一個很小的數目,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但是,在人類有了文化以后的歷史上,在國家出現的歷史上,它卻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中國滿打滿算也不過說有五千年的歷史。連那一位玄之又玄的老祖宗黃帝,據一般典籍的記載,也不過說他約生在公元前26世紀,距今還不滿五千年。連世界上國家產生比較早的國家,比如埃及和印度,除了神話傳說以外,也達不到六千年。我想,我們可以說,在這一株“植物”開始長的時候,人類還沒有國家。說是“宇宙洪荒”,也許是太過了一點。但是,人類的國家,同它比較起來,說是瞠乎后矣,大概是可以的。

想到這一切,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難道還能不驚詫得瞠目結舌嗎?

再想到人類的壽齡和中國朝代的長短,更使我的心進一步地震動不已。古人詩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在過去,人們總是互相祝愿“長命百歲”。對人生來說,百歲是長極長極了的。然而南極這一株“植物”在一百年內只長一毫米。中國歷史上最長的朝代是周代,約有八百年之久。在這八百年中,人間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動呀。春秋和戰國都包括在這個期間。百家爭鳴,何等熱鬧。云譎波詭,何等奇妙。然而,南極這一株“植物”卻在萬古冰原中,沉默著、忍耐著,只長了約八毫米。周代以后,秦始皇登場。修筑了令全世界驚奇的長城。接著登場的是赫赫有名的漢祖、唐宗等一批人物,半生征戰,鐵馬金戈,殺人盈野,血流成河。一直到了清代末葉,帝制取消,軍閥混戰,最終是建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兩千多年的歷史,千頭萬緒的史實,五彩繽紛,錯綜復雜,頭緒無數,氣象萬千,現在大學里講起中國通史,至少要講上一學年,還只能講一個輪廓。倘若細講起來,還需要斷代史,以及文學、哲學、經濟、藝術、宗教、民族等的歷史。至于歷史人物,則有的成龍,有的成蛇;有的流芳千古,有的遺臭萬年,成了人類茶余酒后談古論今的對象。在這兩千多年的漫長悠久的歲月中,赤縣神州的花花世界里演出了多少幕悲劇、喜劇、鬧劇;然而,這一株南極的“植物”卻沉默著、忍耐著,只長了兩厘米多一點。多么艱難的成長呀!

想到這一切,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難道還能不驚詫得瞠目結舌嗎?

我們的漢語中有“目擊者”一個詞兒,意思是“親眼看到的人”。我現在想杜撰一個新名詞兒“準目擊者”,意思是“有可能親眼看到的人或物”。“物”分動、植兩種,動物一般是有眼睛的,有眼就能看到。但是,植物并沒有眼睛,怎么還能“擊”(看到)呢?我在這里只是用了一個詩意的說法,請大家千萬不要“膠柱鼓瑟”地或者“刻舟求劍”地去推敲,就說是植物也能看見吧。孔子是中國的圣人,是萬世師表,萬人景仰。到了今天,除了他那峨冠博帶的畫像之外,人類或任何動物決不會有孔子的目擊者。植物呢,我想,連四川青城山上的那一株老壽星銀杏樹,或者陜西黃帝陵上那一些十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古柏,也不會是孔子的目擊者。然而,我們這一株南極的“植物”卻是有這個資格的,孔子誕生的時候它已經有三千多歲了。對它來說,孔子是后輩又后輩了。如果它當時能來到中國,“目擊”孔子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我不是生物學家,沒有能力了解,這一株“植物”究竟是什么東西,我也沒有向唐老鴨問清楚:在南極有多少像這樣的“植物”?如果有多種的話,它們是不是都是六千歲?如果不是的話,它們中最老的有幾千歲?這樣的“植物”還會不會再長?這樣一系列的問題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感興趣的問題是,我眼前的這一株“植物”,身高六厘米,壽高六千歲。如果它或它那些留在南極的伙伴還繼續長的話,再過六千年,也不過高一分米二厘米,仍然是一株不起眼兒的可憐兮兮的“植物”,難登大雅之堂。然而,今后的六千年卻大大不同于過去的六千年了。就拿過去一百年來看吧,科技發展,日新月異,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在做到了;過去認為是幻想的東西,現在現實了。人類在太空可以任意飛行,連嫦娥的家也登門拜訪到了。到了今天,更是分新秒異,誰也不敢說,新的科技將會把我們帶向何方。一百年尚且如此,誰還敢想象六千年呢?到了那時候人類是否已經異化為非人類,至少是同現在的人類迥然不同的人類,誰又敢說呢?

想到這一切,念天地之悠悠,后不見來者。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我只能驚詫得瞠目結舌了。

2001年7月2日

喜雨

我是農民的兒子。在過去,農民是靠天吃飯的,雨是絕對不能缺少的。因此,我從識之無的時候起,就同雨結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深厚的感情。

今年,北京缺雨,華北也普遍缺雨,我心急如焚。我窗外自己種的那一棵玉蘭花開的時候,甚至于到大覺寺去欣賞那幾棵聲名傳遍京華的二三百年的老玉蘭樹開花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有點矛盾。我實在喜歡眼前的繁花。大覺寺我來過幾次,但是玉蘭花開得像今天這樣,還從來沒有見過。借用張鍥同志一句話:“一看到這開成一團的玉蘭花,眼前立刻亮了起來。”好一個“亮”字,虧他說得出來。但是,我忽然想到,春天里的一些花最怕雨打。我愛花,又盼雨,二者是魚與熊掌的關系,不可得而兼也。我究竟何從呢?我之進退,實為狼狽。經過艱苦的“思想斗爭”,我毅然決然下了結論:我寧肯要雨。

在多日沒有下過滴雨之后,我今天早晨剛在上面搭上鐵板的陽臺上坐定,頭頂上鐵板忽然清脆地響了一聲:是雨滴的聲音。我的精神一瞬間立即抖擻起來,“漫卷詩書喜欲狂”,立即推開手邊的稿紙,靜坐諦聽起來。鐵板上,從一滴雨聲起,清脆的響聲漸漸多了起來,后來混成一團,連“大珠小珠落玉盤”也無法描繪了。此時我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我抬頭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一棵玉蘭花樹,此時繁花久落,綠葉滿枝。我仿佛聽到在雨滴敲擊下左右翻動的葉子正在那里悄聲互相交談:“伙計們!盡量張開嘴巴吸吮這貴如油的春雨吧!”我甚至看到這些綠葉在雨中跳起了華爾茲舞,舞姿優美整齊,我頭頂上鐵板的敲擊聲仿佛為它們的舞步伴奏。可惜我是一個舞盲,否則我也會破窗而出,同這些可愛的玉蘭樹葉共同蹁躚起舞。

眼光再往前挪動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片荷塘。此時冬天的堅冰雖然久已融化,垂柳鵝黃,碧水滿塘,連“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還沒有到。但是,我仿佛有了“天眼通”,看到水面下淤泥中嫩蓮已經長出了小芽。這些小芽眼前還浸在水中。但是,它們也感覺到了水面上正在落著雨滴,打在水面上,形成了一個個的小而圓的漩渦,如果有攝影家把這些小漩渦攝下,這也不失為宇宙中的一種美,值得美學家們用一些只有他們才能懂的恍兮惚兮的名詞來探討甚至爭論一番的。小荷花水底下的嫩芽我相信是不懂美學的,但是,它們懂得要生存、要成長。水面上雨滴一敲成小漩渦,它們立即感覺到了,它們也精神抖擻起來,互相鼓勵督促起來:“伙伴們!拿出自己的勁頭來,快快長呀!長呀!趕快長出水面,用我們自己的嘴吮吸雨滴。我們去年開花一千多朵,引起了燕園內外一片普遍熱烈的贊揚聲。今年我們也學一下時髦的說法,來它一個可持續發展,開上它兩三千朵,給燕園內外的人士一個更大的驚異!”合著頭頂上的敲擊聲,小荷的聲音仿佛清晰可聞,給我喜雨的心情增添了新鮮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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