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物喜(3)
- 紅(精裝珍藏版)
- 季羨林
- 4870字
- 2016-03-23 12:12:12
我浮想聯翩,幻想一下飛出了燕園,飛到了我的故鄉,我的故鄉現在也是缺雨的地方。一年前,我曾回過一次故鄉,給母親掃墓。我6歲離開母親,一別就是八年。母親倚閭之情我是能夠理解一點的,但是我幻想,在我大學畢業以后,經濟能獨立了,然后迎養母親。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大學二年級時,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難辨,風木之悲伴隨了我一生。我漫游世界,母親迷離的面影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今天已至望九之年,依然常夢見母親,痛哭醒來,淚濕枕巾。
我離家的時候,家里已窮得揭不開鍋。但不知為什么,母親偏有二三分田地。莊稼當然種不上,只能種點綠豆之類的東西。我三四歲的時候曾跟母親去摘過豆角。不管怎樣,總是有了點土地。有了土地就同雨結了緣,每到天旱,我也學大人的樣子,盼望下雨,翹首望天空的云霓。去年和今年,偏又天旱。在掃墓之后,在眼淚迷離中,我抬頭瞥見墳頭幾棵干癟枯黃的雜草在風中擺動。我驀地想到躺在下面的母親,她如有靈,難道不會為她生前的那二三分地擔憂嗎?我痛哭欲絕,很想追母親于地下。現在又憑空使我憂心忡忡。我真想學習一下宋代大詩人陸游“碧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我是乞借春雨護禾苗。
幻想一旦插上了翅膀,就絕不會停止飛翔。我的幻想,從燕園飛到了故鄉,又從故鄉飛越了千山萬水,飛到了非洲。我曾到過許多國家,我愛那里的人民,我愛那里的動物和植物。我從電視中看到,非洲的廣大地區也在大旱,土地龜裂,寸草不生。獅子、老虎、大象、斑馬等一大群野獸,在干旱的大地上,到處奔走,尋找一點水喝,一叢草吃,但都枉然,它們什么也找不到,有的就倒斃在地上。看到這情景,我心里急得冒煙,但卻束手無策。中國的老天爺姓張,非洲的老天爺卻不知姓字名誰,他大概也不住在什么通明殿上。即使我寫了碧章,也不知向哪里投遞。我苦思苦想,只有再來一次“碧章夜奏通明殿”,請我們的老天爺把現在下著的春雨,分出一部分,帶著全體中國人民的深厚情誼,分到非洲去降,救活那里的人民、禽、獸,還有植物,使普天之下共此甘霖。
我的幻想終于又收了回來,我兀坐在陽臺上,諦聽著頭頂上的鐵板被春雨敲得叮當作響,宛如天上宮闕的樂聲。
1998年2月1日寫初稿
1998年4月23日寫定稿
聽雨
從一大早就下起雨來。下雨,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但這是春雨。俗話說:“春雨貴如油。”而且又在罕見的大旱之中,其珍貴就可想而知了。
“潤物細無聲”,春雨本來是聲音極小極小的,小到了“無”的程度。但是,我現在坐在隔成了一間小房子的陽臺上,頂上有塊大鐵皮。樓上滴下來的檐溜就打在這鐵皮上,打出聲音來,于是就不“細無聲”了。按常理說,我坐在那里,同一種死文字拼命,本來應該需要極靜極靜的環境、極靜極靜的心情,才能安下心來,進入角色,來解讀這天書般的玩意兒。這種雨敲鐵皮的聲音應該是極為討厭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實卻正相反。我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我心里感到無量的喜悅,仿佛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概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響時沉、時斷時續,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有時如彈素琴、有時如舞霹靂、有時如百鳥爭鳴、有時如兔落鶻起,我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風生筆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來,我也仿佛又溢滿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這樣的精神境界,更難為外人道也。
在中國,聽雨本來是雅人的事。我雖然自認還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卻還很難說。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間的一種動物吧。中國古代詩詞中,關于聽雨的作品是頗有一些的。順便說上一句:外國詩詞中似乎少見。我的朋友章用回憶表弟的詩中有“頻夢春池添秀句,每聞夜雨憶聯床”,是頗有一點詩意的。連《紅樓夢》中的林妹妹都喜歡李義山的“留得枯荷聽雨聲”之句。最有名的一首聽雨的詞當然是宋蔣捷的《虞美人》,詞不長,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聽雨時的心情,是頗為復雜的。他是用聽雨這一件事來概括自己的一生的,從少年、壯年一直到老年,達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對老的概念,有相當大的懸殊。他是“鬢已星星也”,有一些白發,看來最老也不過50歲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過是介乎中老之間,用我自己比起來,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鬢邊早已不是“星星也”,頂上已是“童山濯濯”了。要講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資格。我已經能夠“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了。
可我為什么今天聽雨竟也興高采烈呢?這里面并沒有多少雅味,我在這里完全是一個“俗人”。我想到的主要是麥子,是那遼闊原野上的青青的麥苗。我生在鄉下,雖然6歲就離開,談不上干什么農活,但是我拾過麥子,撿過豆子,割過青草,劈過高粱葉。我血管里流的是農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畢生對農民和農村懷著深厚的感情。農民的最高希望是多打糧食。天一旱,就威脅著莊稼的成長。即使我長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謂焦急之情,決不下于農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聽天氣預報,時時觀察天上的云氣。憂心如焚,徒喚奈何。在夢中也看到的是細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夢竟實現了。我坐在這長寬不過幾尺的陽臺上,聽到頭頂上的雨聲,不禁神馳千里,心曠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麥田里,每一個葉片都仿佛張開了小嘴,盡情地吮吸著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來有點萎黃的,現在變青了;本來是青的,現在更青了。宇宙間憑空添了一片溫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來,收回到了燕園,收回到了我樓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門前的荷塘內。我最愛的二月蘭正在開著花。它們拼命從泥土中掙扎出來,頂住了干旱,無可奈何地開出了紅色的、白色的小花,顏色如故,而鮮亮無蹤,看了給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覺。在荷塘中,冬眠剛醒的荷花,正準備力量向水面沖擊。水當然是不缺的,但是,細雨滴在水面上,畫成了一個個的小圓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這本來是人類中的詩人所欣賞的東西,小荷花看了也高興起來,勁頭更大了,肯定會很快地鉆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層,收到了這個陽臺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頭頂上叮當如故,我的心情怡悅有加。但我時時擔心,它會突然停下來。我潛心默禱,祝愿雨聲長久響下去,響下去,永遠也不停。
1995年4月13日
聽雨
我大概對雨聲情有獨鐘,我曾寫過一篇《聽雨》,現在又寫《聽雨》。
從凌晨起,外面就下起小雨來。我本來有幾張桌子,供我寫作之用,我卻偏偏選了陽臺上鐵皮封頂下的一張。雨滴和檐溜敲在上面,叮當作響。小保姆勸我到屋里面另一張臨窗的大桌旁去寫作,說是那里安靜。焉知我覺得在陽臺上,在雨聲中更安靜。王籍詩:“鳥鳴山更幽。”有人以為奇怪:鳥不鳴不是比鳴更為幽靜嗎?山中這樣的經驗我沒有,雨中這樣的經驗我卻是有的。我覺得“雨響室更幽”,眼前就是這樣。
我伏在桌旁,奮筆疾書,上面鐵皮上雨點和檐溜敲打得叮叮當當,宛如白居易《琵琶行》的琵琶聲,“大珠小珠落玉盤”,其聲清越,緩急有節,敲打不停,似有間歇。其聲不像貝多芬的音樂,不像肖邦的音樂,不像莫扎特的音樂,不像任何大音樂家的音樂。然而諦聽起來,卻真又像貝多芬、像肖邦、像莫扎特。我聽而樂之,心曠神怡,心靈中特別幽靜,文思如泉水涌起,深深地享受著寫作的情趣。
悠然抬頭,看到窗外,濃綠一片,雨絲像玉簾一般,在這一片濃綠中畫上了線。新荷初露田田葉,垂柳搖曳絲絲煙,幾疑置身非人間。
我當然會想到小山上下我那些鮮草間花的植物朋友們,它們當然也決不會輕易放過這樣天賜良機,盡量張大了嘴,吮吸這些從天上滴下來的甘露,為來日抵抗炎陽做好準備。
我頭頂上滴聲未息,而陽臺上幽靜有加,我仿佛離開了嘈雜的塵寰,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
1997年6月3日
火車上觀日出
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臥鋪車廂,走到了列車的走廊上。猛一抬頭,我的全身連我的內心立刻激烈地震動了一下:東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牙兒一般的紅彤彤的東西騰涌出來。這是即將升起的朝陽,我心里想。
我年逾古稀,平生看日出多矣。有的是我有意去尋求的,比如泰山觀日。整整五十年前,當時我還是一個青年小伙子,正在濟南一個中學里教書。在舊歷八月中秋,我約了兩個朋友,從濟南乘火車到泰安。當天下午我們就上了山。我只有23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我大跨步走過斗姆宮、快活三里、五大夫松,一氣登上了南天門,絲毫也沒有感到什么吃力,什么驚險。此時正是暮色四垂,陰影布上群山的時候,四顧寂無一人,萬古的沉寂壓在我們身上。在一個雞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摸黑起來,披上店里的棉被,登上玉皇頂。此時東天逐漸蒼白。我瞪大了眼睛,連眨眼都不敢,盼望奇跡的出現。可是左等右等,我等待的奇跡太陽只是不露面。等到東天布滿了一片紅霞時,再仔細一看,朝陽已經像一個紅色的血球,徘徊于片片的白云中,原來太陽早已經出來了。
從那以后,過了四十多年,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登上了“歸來不看岳”的黃山。在北海住了三天。我曾同小泓摸黑起床,趕到一座小山頂上,那里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我們好不容易擠了上去,在人堆里爭取了一塊容身之地,靜下心來,翹首東望,恭候日出。東天原來是灰蒙蒙一片,只是比西方、南方、北方稍微顯得白了亮了一點。但是,轉瞬間,亮度逐漸增高,由淡白轉成了淡紅,再由淡紅轉成了濃紅,一片霞光照亮東天。再一轉瞬,一芽紅痕突然涌出,紅痕慢慢向上擴大,由一點到一線,由一線到一片,一輪又圓又紅的球終于跳出來了。
就這樣,我在泰山和黃山這兩個在全中國甚至全世界都以能觀日出而聲名遠揚的名山上,看到了日出。是我自己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而得來的。
我現在是在火車上,既非泰山,也非黃山。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同觀賞日出聯系起來,我一點尋求的意思也沒有。然而,仿佛眼前出現了奇跡:擺在我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日出。我內心的震驚不是完全很自然的嗎?
這樣的日出,從來沒有聽人說觀賞過,連聽人談到過都沒有。它同以前處心積慮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樣,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不管在泰山,還是在黃山,我都是靜止不動的。太陽雖然動,也只是在一個地方動,她安詳自在,慢條斯理,威嚴端莊,不慌不忙。她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化身,是威儀的重現。正像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晨對著朝陽沉思默禱那樣,太陽在我眼中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然而現在卻是另一番景象。火車風馳電掣,頃刻數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陽也是一刻也不停,窮追不舍。她仿佛是率領著白云、朝霞、滄海、蒼穹,仿佛率領著她那些如云的隨從,追趕著火車,追趕著車上的我,過山、過水、過森林、過小村。有時候我甚至看到她鬢云凌亂,衣冠不整。原來的端莊威嚴,安詳自在,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是她在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追求著火車上的我,一定要我觀看她的出現。此時我的心情簡直是用任何言語也形容不出來了。
太陽一方面窮追不舍,一方面自己在不停地變幻。最初我只看到在淡紅色的云堆中慢慢地涌出了一點紅色月牙兒似的東西。月牙兒逐漸擴大,擴大,擴大,最初的顏色像是朱砂,眼睛能夠直視。但是,隨著體積的逐漸擴大,朱砂逐漸變為黃金,光芒越來越亮。到了最后,輝光焜耀,誰要是再想看她,她的光芒就要刺他眼睛了。等到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她在天空里俯視大地,俯視火車,俯視火車中的我,她又恢復了她那端莊威嚴,安詳自在的神態,雖然是仍然跟著火車走,卻再也沒有那種倉促急忙的樣子了。
這短短的車上觀日出的經歷,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次神秘的天啟。它讓我暫時離開了塵世,離開了火車,甚至離開了我自己。我體會到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有變;我體會到變化與速度的交互融合、交互影響。這種體會,我是無法說清楚的。等我回到車廂內的時候,人們還在熟睡未醒。我仿佛懷著獨得之秘,靜靜地坐在那里,回想剛才的一切,余味猶甘。一團焜耀的光輝還留在我的心中。
1984年10月17日在煙臺寫初稿
1992年7月10日在北京寫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