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起場(5)
- 野狐嶺
- 雪漠
- 3784字
- 2016-04-18 15:11:21
那一次,我們走了一百多站。你算算,涼州到野狐嶺,有多少路程?
駝第二次撒尿時,天已變成了巨大的黑鍋。除了駝鈴,一切都寂了。駝掌軟,行在沙上,只有輕微的沙沙聲。靜夜里顯得很大的鈴聲,把那沙沙聲也淹了。天地間充滿了駝鈴聲。偶或,可聽到駱駝的噴嚏聲和駝背上捆得不結實的物件的相撞聲,時不時地,也能聽到狼嚎,但至少在十里以外。一般狼群輕易不敢進攻駝隊。不過,有時,也會有餓極了的偷嘴子狼遙遙地尾隨。它們盯的,是那些隨了母駝遠行的羔子。有時,也會有貪玩的羔子遠離駝隊,成為狼的美食。
行夜路苦,除了看不清石頭坑洼外,還因為沒有分心的東西。那行路,若有可觀賞的景,邊行邊看,不覺間就是一站路,但夜里,一切都隱了。那沙山,那沙洼,那黃草,那城里人少見的一些物事,都叫夜吞入腹內,看不清任何嘴臉。人注意的,就是行走本身。而這沙上行路,若太注意了行走,便覺腿的分量在漸漸加重。雖然平素里也穿重鞋,但剛起場的十多天仍是最難熬的。那腿,總是像心臟那樣轟轟地叫。為了不使腿肚上的那疙瘩肉消耗體能和制造腿疼,把式們都用牛毛織的帶子打了裹腿,但這絲毫減輕不了行長路時腿的沉重。尤其在很靜的夜里,那腿總在提醒自己在走路,且時時以酸困和疼痛的方式反抗主人。每次起場后,首先要過這一關,便是老把式也不能幸免。行過二十多天,人就精瘦了,行話說叫“塌膘”了,此后的行走,才會好受很多。
木魚妹坐的是木箱。坐木箱很不好受,但沒辦法,制駝轎得費好多錢,窮人是講不得排場的。
二尿時,入夜時間并不長,至多到戌時,但總覺已過了很長時間,而且老有種走不到頭的感覺。暗夜腹里的那條道,仿佛伸向了無窮。每到這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思緒總腌透了我。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生命消耗在這單調乏味的駝道上,是不是不劃算?
我跟大嘴張要樂不同,他是個要命的樂觀主義。他總是跟死去的人比,總是跟牲口比。他老是叫:“哎呀,跟那些死人比,我還活著,多幸福呀!”或是,“哎呀,跟這些苦命的駱駝比,當人真幸福?!本瓦@樣。他老是笑。我很羨慕他,但我做不到他那樣樂觀。對人生,對世界,我總是悲觀,心中時時涌動著一種憤青才有的東西。
遠處的沙山隱幻了,有著隱約的輪廓。星星顯得很低,這是在戈壁大漠上夜行獨有的感覺。在無邊的空曠里,星星總是在頭頂閃爍,老想誘惑人去用手摘它。此外,你還可以用心觸摸一種大氣。那大氣,是大漠獨有的。有時,你會覺得那大氣已注入了靈魂而心雄萬夫,但有時,會感覺到自身的渺小,進而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忽然,那茫無邊際的黑里,傳來了一個聲音。聽得出,那是木魚妹在吟唱。聲音不大,抽絲一樣,在夜氣里竄——
太陽出來第一點點紅,照著南山上雪妝一座城,
松樹林廓顛倒顛,松塔兒下來層層一條龍。
自打我的小男兒出了門,又下雪來又刮風,
刮了一場冷風下了一場雪,誰知道我小男兒的冷和熱……
3
黎明時分,駝隊到了一家窩鋪。這窩鋪,相當于店,專供駝們吃草料,專供把式們歇息。在千里包綏路上,沒水草的地方,都有窩鋪或店。那所謂窩鋪,其實很簡單,打個井,蓋幾間房,備上草料,供駝吃草飲水掙些吃食養命而已。
那大幫響鈴早將訊息提供給窩鋪了,駝隊才轉過沙嘴子,就見幾個女人前來迎接。這兒,開店的有好多家。沒力氣當把式的,沒地可種的,沒別的本事養命的,都開了窩鋪,以此為生。
“飛卿——,飛卿——,到這兒來?!边h遠地,就有人喊了。這是個胖胖的騷丫頭,叫拉姆,沒嫁人,可頂了“天頭”。她阿爸是藏人,沒兒子,沒法頂門立戶。她十八歲那年,她阿爸就大擺宴席,召集親戚鄰舍,宣布:我的丫頭頂了“天頭”,再不嫁人。從此后,她可以招男人,看上誰,就招誰。能過了,過些日子;不能過了,就隨時分手。因為拉姆嘴甜、膽大、風騷,好多駱駝客都愿意住她的店。
來吧,住我們這兒——,住我們這兒——。許多丫頭婆娘都擁了來。開窩鋪雖不要太大的本錢,但必須占住一個條件:要么,你有俊女人;要么,你有好茶飯,不然,是沒人上門的。
不用我吩咐,那頭把子駝已進了拉姆的駝場。她手下的丫頭也擁了上來,有的牽駝,有的給把式們撣灰,有的打洗臉水,都一臉春風。別的窩鋪的人,便訕訕的了。一個說,瞧那騷樣子,惡心。一個說,肉叫人家吃了,老娘連湯也喝不上了。另一個說,還不是仗著她下半身子浪嘛。
拉姆浪笑幾聲,朝了其中一個,大聲說:“你也浪呀!你和那沙眉虎明鋪暗蓋,老娘說過啥?”
我暗吃一驚,見那婆娘,模樣兒倒也俊俏白凈,只是眼有些斜視,待拉姆近了,我悄聲問:“那娘們,真和沙眉虎有染?”
拉姆說:“誰知道呢?都那么說。老見夜里有人來,不知是不是沙眉虎。”
正說呢,那女的已扯長了聲音,“喲,拉姆,飯可胡吃,話不可胡說呀。老娘可不認得啥沙眉虎沙眉狼的。再胡說,老娘可拿錐子扎你的嘴呢。知道的,還當你是玩笑,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娘真和那沙匪穿一條褲子。要是有人叫沙匪劫了,怨起老娘,老娘可得找你。你就用那大奶子,去塞人家的嘴?!?
拉姆咯咯笑了,“成哩。誰張了大嘴白嚼你,你就叫他來找老娘。老娘的這對白鴿子,老撲扇著膀子想飛哩?!?
把式們大笑。木魚妹卻厭惡地皺了眉頭。
把式們都進了駝場。一婆娘上前,要解肚帶。陸富基吼一聲,呔!你干啥?嚇得那女人縮回了手。我知道她是新來的,因為侍候慣駝戶的都知道,駝進了駝場,先得叫駝溻一陣汗,才能卸馱子,不然,駝會傷風的。那婆娘雖不清俊,倒有一身好膘分。
叫駝溻溻汗后,駝戶們開始卸馱子。那馱子,誰的誰卸,旁人是不搭手的。每個馱子二百四十斤,每人十一個馱子,裝卸一次,得舉兩千多斤,所以,沒力氣當不了把式。
卸了馱子后,把式們開始檢查駝掌。這是進了駝場后必須做的事。駝掌要是磨壞了,得重新錐掌。要是駝掌起了泡,得及時放血。要是駝掌里嵌進了石子,得摳掉。陸富基取下水槽,叫那胖婆娘打來了水,倒進槽里,又抓了把草末,撒進水中。待那駝的汗完全干了后,他才牽過駝來,看駝吃水。
駝吃水的樣子很香。它先涮涮嘴,開始拌嘴,邊拌嘴邊呵氣,那模樣,很像品茶高手遇到了極品好茶。每到這時,大煙客也會拌嘴,他咧了嘴,也像駱駝那樣拌個不停,仿佛他也在享受水的滋潤。這個草場不太好,是干柴,但水好。陸富基戲稱為“豆瓣兒水”,意思是那水的營養可抵得上豆子。
駝邊吹那草末,邊飲水。這樣,它一次飲不了太多的水。駝熱身飲水時,必須這樣。要是飲得太快,會噎壞駱駝。有時,噎水比噎食更糟糕。為防水噎,把式就在水槽里撒上草末,不使它一口吸入太多的水。陸富基很謹慎,每次飲駝,都這樣。
拉姆進了駝場。她長個銀盤大臉,很壯實,也很性感,周身洋溢著一種叫人蠢蠢欲動的味道。我的直感中,這女人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定然有種特殊的經歷。
拉姆笑了。她雖然一臉正經,但骨子里卻透出一股蕩味來。她瞟我一眼,笑道:“你瞅啥?我又沒人家騷,諒你也看不上。”陸富基接口道:“你才說錯了。人家的騷是面里的,你的騷是骨子里的。”這話對,我不由得笑了。
“就算是?!蹦桥诵Φ溃翱赡氵M不了骨頭,就發現不了騷?!?
拉姆張羅著卸駝轎。木魚妹顯然才睡醒不久。她頭發蓬亂,一臉倦容。那昨日的鮮活,一絲也不見了。拉姆將她引入一個草屋,聽得木魚妹嚷道:“這么臭,怎么睡?”拉姆笑道:“姑奶奶,遷就些吧。過些天,你夢都夢不到這房子呢。”木魚妹卻跨出房門,進了那木箱,說:“我還是睡木箱吧?!?
駝場房子雖多,卻很簡陋,多就地取材,或是用木棒栽成墻子,粘上濕牛糞,頂上再搭以麥草;或是用土坯壘墻;有幾間,竟是用羊糞壘的。駝場多養羊,那羊圈里的糞,叫羊蹄們踩得鐵硬,用鐵锨裁成方塊,碼成墻,搭上草,就成所謂的房了。那炕又是通鋪,鋪了炕板,好些的,再鋪個褐料毯子。屋子里總是充滿羊糞味,難怪木魚妹會嫌臭。
駝場的丫頭們將駝拴到那一長溜的槽上,添了草。把式們有的進了屋,有的則取下鋪蓋,往那光坦旋處一鋪,倒在上面,扯起呼嚕。
拉姆張羅幾個女人,開始做飯。
我四下里巡巡,見也沒漏下啥來,正要去睡,卻聽到嘿嘿的聲音。循聲望去,見木魚妹在木箱里招手。我走過去。她說:“飛卿,馬少爺到屋里睡了。我睡駝轎吧。那屋子臟死了,一股羊糞味。”我說:“可以的。他們那房,正是羊糞碼的墻子。知道不?人家那是照顧你們,羊糞殺蟲子。別的屋里,又是臭蟲,又是跳蚤。你們那屋,可干凈呢?!?
“干凈啥呀?一進屋,頭就轟的一聲。我還是睡轎吧?!?
我也睡不慣那屋,就從馱子上取下狗皮和被子,到駝場旁的一個沙洼里鋪了,解了裹腿,脫了上衣,睡了。望著那煙囪里的滾滾濃煙,我很快就迷糊了。不知過了多久——時間肯定不會長,因為飯還沒熟呢——我醒了,覺得那狗毛很扎人,肉皮裸處很不舒服。這不是好兆頭,意味著有沙匪或是別的賊人盯上了駝隊。
我想,那暗中窺視的眼睛,究竟是誰呢?是沙眉虎,還是別的毛賊?
好了!好了!我們明天再喧吧。我叫道。
我太冷了。夜氣已經浸入了我的骨髓,再待下去,我會變成冰棍的。
成哩成哩。他們意猶未盡地說。
日日常常在,何必把人忙壞。大煙客這樣說。
我向他們表達了謝意。
然后,我吹熄了黃蠟燭。沙洼里一片靜寂。
我走向城墻的另一端,那兒是我臨時的“家”??吹轿疫^來,狗興奮地迎了上來。它低低地叫了幾聲,表達了看到我時的興奮。我在臥著的黃駝陽面打了地鋪,拉過白駝,叫它臥了。我抱了狗,裹著睡袋,蜷在駝脖子下面,白駝將長長的嗉毛蓋到我身上。那睡袋,本來就是戶外用的,據說能抵御零下多少度的寒冷,但我仍是覺得有種寒氣直往骨頭里鉆。
那一夜,我聽到了很多嘆息。
卻不知是誰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