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進入野狐嶺時,夜幕已低垂了。星星很繁,灑在大漠的天空里。夜空顯得很低,很像大鳥合攏的翅膀。
我踩著沙地,走向那個神秘的所在。一路上,沙丘在不停地變幻著,我看到了許多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當然,這是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的。當我定睛看時,影子就消失了。我還看到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漢,夜風中,發(fā)出了一陣陣蒼老的咳嗽聲。我一直沒有分清,那是胡楊,還是傳說中的陰魂。你知道,那時節(jié),我一直在聆聽腳步的沙沙聲,這是夜行時保持警覺的最好方式。
時不時地,我會聽到各種聲音,比如,胡楊樹撕裂的聲音,還有女人的慘叫聲。這兩種聲音非常相似,在寂靜的夜里,你很難分清二者的區(qū)別。偶爾,我還能聽到野狼的哀嚎,很像一個寡婦在哭喪。
天上有一輪淺淺的彎月,灑下淡淡的清氣似的光。我最先看到的,是沙山的輪廓,一股巨大的靜寂包裹著我。有時,會有一道道箭似的影子掠過,我不知道是狐貍,還是奔跑或是紛飛的幽魂。
進了預(yù)期的目的地后,我開始招魂,用一種秘密流傳了千年的儀式。大約有十年間,在每個冬天的每個冬夜,我都要進行這種儀式。從每年的十月開始,我依次走向一百零八個兇煞之地,扎上帳篷,開始招那些鬼魂,然后進行一種特殊的儀式。我總能招來那些幽魂,進行供養(yǎng)或是超度,這是能斷空行母傳下來的一種方式。我這次用的,也是這種方式。
我點上了一支黃蠟燭,開始誦一種古老的咒語。我這次召請的,是跟那駝隊有關(guān)的所有幽魂——當然,也不僅僅是幽魂,還包括能感知到這信息的其他生命。科學家認為,人類視覺感知到的世界,不到百分之四,其他的,都以暗物質(zhì)和暗能量的方式存在著。那可真是一個巨大的信息場啊,為了避免其他的幽魂進入,我進行了結(jié)界。這也是一種神秘的儀式,我召請護法在我采訪的每個晚上,守護我結(jié)界的那個范圍,除了我召請的客人外,其他幽魂不得入內(nèi)。這結(jié)界,非常像《西游記》中孫悟空畫的那個圈子,能進入這圈子的,都跟那兩支駝隊有關(guān)。這樣,就保證了我的采訪話題,能夠相對地集中。
黃蠟燭發(fā)出了幽幽的黃光。沙洼被黃光映成了另一個世界,那氛圍,顯得有些幽森。
在第一會中,最先出現(xiàn)的,是一團殺氣,來自一個殺手。那是一種逼人的氣息,在所有信息中,殺氣是很難消散的,這也是人類躲不開戰(zhàn)爭的原因之一,祖宗就說了:欲知世上刀兵劫,且聽屠門磨刀聲。
接下來,才有一些光團開始聚攏來。隨著其心性的不同,光團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有白的,有黃的,有灰的,總之是各色各樣。
在采訪剛開始的那幾天,除了個別情況,我看到的,大多是光團。
我非常想知道,那個喇嘛認為的我的前世,會是什么樣的人?
在我的期待中,客人們開始了自我介紹。當然,他們用的,是他們獨有的方式——
一、殺手說
我是去野狐嶺找死的。
我就想在野狐嶺死去。我很怕死,但我想死在野狐嶺。因為我明白,我出不了野狐嶺,他們也出不了野狐嶺。
那能出了野狐嶺的,也出不了野狐嶺。
我不得不死。因為,在時輪歷算中,世界末日就會在那次旅行中降臨。
既然是末日到了,我當然就該干完我命里該干的事。我想在那個叫野狐嶺的所在,完成我的宿命。我想殺了馬在波。我殺他,因為他是馬家的子孫。我必須殺他,殺他是我活著的理由。我想用這一行為告訴世界,所有造惡者,必然會招來惡報,禍及子孫。
我想在殺了他以后,再靜靜地等那個非來不可的東西。
……瞧哪!那東西正遙遙而來。那是一個巨大的木魚。雖然它是木魚模樣,卻是由兩個磨扇石拼成的。上面的那扇,天一樣大;下面的那扇,地那樣大。中間的那縫兒里,發(fā)出木魚特有的聲音。那聲音節(jié)奏極快,密如奔馳的馬蹄聲。我甚至還能感受到木魚轉(zhuǎn)動時的風聲呢。
當然,你們不一定聽得到。你們是一群瞎子、聾子和癡子,你們在舔食刀頭上的蜜,你們的頭上有猛虎,腳下有深淵,深淵里有巨大的鱷魚,張著大口,露出利齒,在等著你們落下。你們吊在一根繩子上,有一群老鼠在啃那繩子,繩子快要斷了,而你們,卻還在渴盼那繩上的露水。你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那露就干了。而且,你們的繩子,馬上就要斷了。
你們根本不知道,你們的命運之繩就要斷了。
那個巨大的磨盤正在轉(zhuǎn)動,無數(shù)的生靈都會被碾碎。
除非,你們真的能找到木魚令。
我很不喜歡殺手的語氣,其中的某種味道,讓我很不舒服。它總是會讓我想到自己的憤青時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是憤青。我總是看不慣一切,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氣。后來,我在一種唐卡中發(fā)現(xiàn)了它,那就是金剛的忿怒相。對那金剛的怒目,老喇嘛解釋道:怒中帶悲,恨眾生不成器。殺手的語氣中,就有這種味道,但還有另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
我追問自己,這殺手,會是前世的我嗎?
我沒敢否認,因為在進入野狐嶺之前,我以光明境的方式先進了野狐嶺。老喇嘛帶了我,向幽魂介紹道:“這是刑天沉寂了五百年的靈魂轉(zhuǎn)世,貴不可言,殺氣可波及三萬五千里之外。”幽魂們本來很傲慢,一聽那話后,馬上就肅然起敬了。
這次光明境的經(jīng)歷,既讓我高興,又讓我沮喪。雖然很喜歡那個被黃帝砍了腦殼仍以乳當眼掄斧戰(zhàn)斗的上古神靈,但我更想當某個佛的轉(zhuǎn)世。
看到我的沮喪,喇嘛告訴我,那刑天,是上古的戰(zhàn)神,是瑪哈嘎拉——也即大黑天——在東土的真實化現(xiàn)。
二、齊飛卿說
我叫齊飛卿,字振鷺,涼州人。史書上稱我為民族英雄,原因是我組織過一次反清暴動。那所謂的暴動,雖然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這不怪我,這是涼州人的群體性格使然——但暴動畢竟是暴動,總是要冒殺頭之險的,而且,后來我真的被殺頭了。就在武昌起義后幾個月,我被清家的縣爺砍了腦袋。關(guān)于我砍頭的過程,涼州有許多傳說,一說是我有氣功,那飛來的鋼刀雖然快如疾風,但只能在脖子上留下幾個白印,于是,涼州人就說我會硬氣功;另一種說法是那劊子手很同情我——也有人說我的家人買通了他——于是,他便在刀刃上抹了膠,粘了麻,總之是將那刀刃的厚度增加了好幾倍,這樣,它便不能輕而易舉地鉆進我脖子了。兩種說法雖有差別,但結(jié)局都一樣,我后來被那劊子手像拉鋸那樣割斷了脖子,很是慘烈。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名聲才在涼州傳播甚廣——我?guī)缀醯玫搅搜车勒吣菢拥拇觥?
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是,死后,我成了占掌涼州一地的城隍爺。
在死前,我還說過一句有名的話:“涼州百姓,合該受窮。”那“合該”,是涼州方言,就是“應(yīng)該”的意思。這句話,道盡我心中之無量感嘆。對那塊土地,我真是恨鐵不成鋼的。
伴隨我那感嘆的,還有一種傳說,說是清律斬刑是“一刀之罪”,在劊子手或是我的氣功的幫助下,我挨了那第一刀之后,要是任何一個涼州人出來朝那監(jiān)斬官吼一聲:呔!大清刑律是一刀之罪,你還懂不懂王法?據(jù)說這一吼,便能救下我的命。——呵呵,其實,這只是百姓的一廂情愿。官家要是真要你的命,還會在乎王法嗎?那所有王法,還不是要你的命時的一種理由?
對所有王法抱有幻想的涼州百姓卻慨嘆了一百多年:唉,那么多的看客,竟然沒有一個人吼出那一聲。于是,那劊子手說:齊爺,你的人活完了。他的意思是,我沒有活下一個能為我說話的朋友。隨后,他一腳蹭去刀上的膠麻,將我刀鋸而死。
又據(jù)說,當時有個秀才叫楊成緒者,在我死了之后,就在涼州城大十字當街撒尿。其孫子說,爺爺,街上有人哩。那楊爺?shù)溃骸皼鲋菽挠腥肆ǎ俊币源藖矸穸ㄕ麄€涼州人。但百年之后,雪漠卻朝那楊爺吼了一聲:“呔!楊成緒,你難道不是人嗎?為啥不去救?”這一問,就把楊爺問虛偽了。
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野狐嶺里發(fā)生的故事,是我的一次人生經(jīng)歷。在這個故事中,我擔任漢駝隊的隊長。
真沒想到,在野狐嶺,我們會有那么一場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
三、陸富基說
我叫陸富基,涼州人。我不知道我算啥鳥人。我文不能賦詩詞,武沒有考取功名。我只有一腔熱血,和一把子臭力氣。在涼州傳說中,我僅僅是齊飛卿的伙伴而已。流傳在人間的,多是我如何仗義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個鐵匠的故事。他偷了村里關(guān)爺廟的大刀,打成了鋤頭和鐮刀,后來他叫人抓了。這事,在村里人眼里,罪大包天了。關(guān)老爺是誰?是神呀,多少皇帝老子都封過的。咱村上這關(guān)爺廟靈驗異常,有求必應(yīng)。可怪的是,咋就保不了自家的刀呢?可見,這刀,是關(guān)爺送給鐵匠的。要是他不同意,以他的神力,有一百個鐵匠,也拿不走那把刀。嘿嘿,那時節(jié),我就是用這理由為鐵匠辯護的。難道不對嗎?
就這樣,村里人放過了鐵匠。后來,他在蘭州開了個鐵匠鋪。再后來,我在肖家坪被那清家狗官砍了腦殼時,就是這鐵匠收的尸。正應(yīng)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話。
在涼州,還流傳著許多這樣的故事。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人杜撰的。但后來,那些杜撰的,竟然比真的更真了。
在野狐嶺,我仍是飛卿的配角,幫他管理那漢駝隊。說真的,那真是一次驚心動魄的生命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