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魄冰魂(1)
- 歸離(《醉玲瓏》前傳)
- 十四夜
- 3272字
- 2016-03-14 10:10:17
軟玉枕,煙羅帳,夕陽光暖,自層層繁復的黃綾宮帷縫隙間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淺影覆上且蘭凝脂般的肌膚,細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溫軟的紅唇,鸞被錦衾之下伊人靜靜沉睡,神情安然若夢。
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挑開羅帳,淡青色衣襟上夔龍玉飾的絲絳微微一晃,隨即靜垂無聲。有人駐足凝眸,目光淡淡掃過這絕美的容顏,良久,一絲輕嘆,低低飄落。
是誰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誰的氣息溫雅如春,是誰一笑間月朗風清,是誰的懷抱如此溫暖,如此安全……
“母親……”唇畔一聲模糊的呢喃,似是夢囈,隨著眉宇間細微的蹙痕,且蘭秀眸微張,突如其來的光亮落上眉眼,心頭一驚,猛地清醒過來。
四周悄無人聲,這是一間安靜的大殿,整塊白玉制成的圓形鳳榻居中擺放,其上錦衾如雪,四角玉鉤微垂,上方杏色輕紗綃帳綴以明珠美玉層層鋪展,沿著飾以鸞紋的玉階一直拖曳至光潔明凈的地面,在輕裊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覺靜謐。
隔著垂簾重重,玲瓏窗格間透出幽靜的光線。且蘭發覺身上的戰袍已被換成了潔白柔軟的絲衣,下意識伸手一摸,腕上月華石卻赫然仍在。她微微擰了眉,環目四顧,起身步下鳳榻。
地面玉石異常溫熱,足尖與之相觸,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膚,且蘭抬手拂開水晶簾,赤足踏著斜陽寧靜的光影向外走去。木蘭清香緲緲,大殿深處隱有流水的聲音傳來,轉過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間浴室,溫泉水暖,不知從何而來,淙淙流淌過玉石淺階,更襯得四周靜極。
偌大的空間里似只有這水聲,只有她一人,且蘭在池畔駐足,只覺這里靜得令人不安,正要轉身,心中忽覺異樣!
這念頭甫動,她黛眉一剔,掌起袖揚,頭不回,腰不折,修長白衣如云出岫,劃過水霧異香,直襲身后之人。
只聽呀的一聲輕呼,眼角一片衣影閃過,來人側身疾退,堪堪避開一掌。
且蘭掌下落空,卻不停頓,纖手如刃斜切對方手臂,同時看清來人是名年輕女子。
眼見掌風襲來,那女子被迫應招,手腕一翻,素衣底處叩指如蘭,拂向且蘭手心。
雙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勁似有似無,微微一漾,兩人錯手而過,且蘭衣袖輕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頭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側步時纖腰急擰,人便像附在那飄舞的長袖之上,滴溜溜連轉數周,卻不料且蘭左手衣袖飛揚,勢挾勁風,已撲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點,腰身輕折,竟在那柔軟的長袖之上微微借力,一個翻身脫出雙袖夾擊,輕飄飄落在數步之外,順勢俯身,急道:“公主請住手!”
且蘭見她手中托著個翡翠玉盤,內中盛一襲雪絲冰蠶錦,點綴一支精美雅致的冰玉木蘭簪,整整齊齊分毫不亂,忍不住贊道:“好漂亮的身法!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一身碧衣羅衫,眉清目秀,看去溫柔可親,聽這問話,在暮色的光影里抬頭盈盈一笑,“些許微末功夫,公主過譽了,離司不過是主上身邊的醫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還請公主見諒。”
且蘭眼角一挑,掃過已逐漸沒入幽暗的大殿,“這里是王城?”
離司點頭道:“公主現在是在長明宮蘭臺,這蘭臺建在溫泉海上,所以四面如春,主上特意吩咐在這里為公主備了蘭池香湯。”她起身將手中的托盤放下,“這是主上親自替公主挑選的衣飾,讓我送來,順便看看公主是不是醒了。”
她聲音清甜婉轉,帶著股溫軟動人的味道,一言一笑令人即便知道是敵人,卻偏偏不會生厭,且蘭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淡聲道:“我要見他。”
離司將四面宮燈逐一點亮,含笑道:“主上正在隔壁漓汶殿,兩宮間有飛橋復道相連,隔得很近,公主沐浴更衣之后,我便帶公主前去。”
水霧氤氳滿蘭池,飛花漂轉輕漾,異香浮動。且蘭緩緩沉入水中,長發繚繞,如絲如幕,一襲墨華濃婉,隨池中微赤的燈影脈脈流漾于霧光水波之上,恍惚間,如一匹絲綢泛染了血色,浮沉,糾纏,欲將人深深包圍。她靜靜閉目沉思,昏睡前的情景浮上心頭,兵鋒鐵蹄,刀光劍影,逐漸化作三年前九夷族國都城破的一幕。
殺戮與血光織就的記憶,已隔了近千個日夜,卻每逢閉目都會異常清晰地浮現眼前,焦石斷木,滿目瘡痍,遍地的尸體支離破碎,一道道缺口恰似殘碎斷裂的城墻,宣告著無數生命慘烈的終結。
血如河,傾覆了黑暗,染透了夜色。濃煙下,山風中,彌漫而來血腥的味道、濃烈的殺氣,揮之不去的廝殺聲與族人臨死前絕望的慘叫,一分,一毫,一點,一滴,都是刻骨銘心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且蘭忽地睜開眼睛,眼底一絲鋒利的光芒令水霧中柔美的面容突然冰冷如雪,沒有任何一刻,她離自己的仇人這樣近!
離司的聲音自屏風外響起,且蘭目光透出寒意,徐徐自水中起身,晶瑩的水滴滑落玉雕般的肌膚,于茜紗燈下墜落無聲。
漓汶殿地勢偏高,一道玄石飛橋橫跨蘭臺繞山而上,隱于大大小小數十道瀑布之間,不見首尾,層層流瀑垂瀉如幕,一盞銀紗宮燈若隱若現,穿行于水簾深處,漸往高處而去。
一片潔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輕云,宮燈柔亮,透過蟬翼般的薄紗照出且蘭冷麗的側顏,映著一支寒玉雕琢的木蘭發簪清光流轉。
進入這王駕駐蹕之處,且蘭很快發現整個漓汶殿不見一個宮奴,不設一名守衛,清靜得異乎尋常。明月當空,瀑布深處不時折射出點點亮光,耳畔唯聞水聲激蕩,細密如織。
再行片刻,便見一座殿閣凌空飛起,竟是建在一處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隱水瀑之中。
似有琴音于微風中遙遙送來。
四周流水響聲淋漓不絕,如擊重鼓,琴音卻始終清晰異常,一絲一弦,通透清和,似于這三千飛瀑之中化作每一顆清亮的水珠,錯層鋪瀉,澄澈晶瑩,瀟灑處,飛流直下濺珠玉,極靜處,明水凈沙過溪山。
水如簾,風如霧,一時之間,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間。
離司在殿前止步,只剩且蘭獨自穿過一道道碎光搖曳的水晶垂簾,繼續向前行去。微風輕拂,肌膚間綃紗冰涼,羅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間。那宮殿極深,似無盡頭,琴聲卻就在耳畔,如勾魂攝魄的魔音,引人一步步前行。
綴珠繡鞋已被留在幕簾之外,赤裸的雙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還隱,比任何一句語言、一絲眼神更能表現女子動人的風姿。
且蘭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裊裊余音,繞梁不散,她緩緩抬眸,便自那水晶簾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靜靜垂落在古琴一側,玉簾低垂,深深淺淺的光影灑落在他的臉上,看不清容顏。
且蘭斂衣拜下,幽幽發絲隨那一低頭的婉轉輕漾在頸畔,“九夷族罪女且蘭叩見王上。”
簾后傳來一聲輕嘆,“八百年前白帝撫琴成曲,玄女如夷縱舞而歌,二人情終此曲,玄女飛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間,公主可曾聽過這個傳說?”
且蘭溫順答道:“罪女聽過。白帝無虧開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協陰陽,乃是上古圣賢,人間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補天,救蒼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靈石,散落人間,便是九轉玲瓏石。白帝將九道靈石分賜九族,共為天下,后登驚云山巔再奏此曲,百鳥齊翔,彩云繚繞,一曲終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間絕響。白帝臨去前禪位于賢者子出,九族輔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繼續道:“朕前些時日空閑,翻閱宮中所存殘譜,按弦引律,補為八十一大調,三十六等音,終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難再,不免略有遺憾,可惜!”
且蘭沉默了極短的剎那,輕聲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難。”
“哦?”玉簾折射了光影,一漾,掠過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絕天下。”
且蘭輕輕抬頭,眼波流轉,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攝魂奪魄。
“愿為王舞之。”
三兩點琴音低低顫過絲弦,白衣烏發的女子單足合掌,明眸靜垂,宛如蓮華圣女,寶相莊嚴。
清音似流水,纖指美如蘭,綿長水袖如云出岫,繞身急落。羽衣白紗輕飛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轉折,每一次輕回,都完美地契合著弦間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飛花。
七絲冰弦,濺珠撼玉驚游龍。
九天飛仙,凌空飄逸縱云生。
斜曳裾,半舉袂,綠腰輕折柳無力;斂蛾眉,淺回眸,含情凝睇視君王。
且蘭足尖一點,曼妙的身姿忽如飛雪隨風旋轉,越旋越輕,越轉越快,層層衣袂似妙蓮綻放,一頭秀發亦自由自在地飛散開來。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輕紗、魅影,都與這絕艷的舞姿交織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間,旋轉中的人兒憑空躍起,毫無預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挾著短促的尖嘯聲,穿破玉簾!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那道玉簾無風自揚,飛射而出,化作兇器的玉簪迎面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