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血魄冰魂(2)
- 歸離(《醉玲瓏》前傳)
- 十四夜
- 3348字
- 2016-03-14 10:10:17
與此同時,且蘭腰間驟緊,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環(huán)住向前帶去,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懷中,蓄滿殺氣的玉簪在離那人咽喉半寸之處生生停住,再難前進(jìn)分毫。
干凈修長的手指,輕輕抵在玉簪之側(cè),且蘭猝然抬眸,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
溫如玉,寒若雪,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xùn)|帝。
除了面具的遮擋,她見他飛揚入鬢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優(yōu)雅,笑意卻如裂冰,涼透心魂。
耳畔一聲低嘆,他離她那樣近,笑語溫潤,“這支玉簪乃是朕送你的禮物,似乎不太適合殺人。”目光一低,“這樣美的一雙手,也不太適合沾染血腥。”
且蘭狠狠一掙,卻半分動彈不得,恨意再不隱藏,“我今天殺不了你,但總有一天,你定會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你若要行刺,便不該用這樣的目光看朕,倘若再溫柔隱忍些,說不定便成功了。”子昊漫不經(jīng)心地取過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綰在發(fā)間,滿目興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就這么恨朕,非要置朕于死地?”
且蘭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剛剛沐浴過,微濕的發(fā)以一根純白的絲帶輕束身后,寬松的絲袍隨意穿著,襟懷半敞,若有若無的水氣混入一絲淡淡的藥香自他身上散發(fā)出來,清暖而魅異,絲絲惑人。
咫尺間刻骨銘心的眼睛,冷雋,清凈,如水如墨,如靜夜深沉,月滿天。
這般肌膚相親,翠爐香暖,紅燭低照,一室玉光流溢,盡是溫柔旖旎,他唇邊玩味的淺笑卻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殺我母親,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與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輕微一挑,“為你的母親,你該謝朕,若非朕使人換了酒中的毒,她不會去得毫無痛苦。”
“你們害死我母親不夠,難道還嫌沒能折磨她?我倒還要為此叩謝主上圣恩了?”且蘭心中直將他恨到極處,若還能動,怕早已一掌摑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難辨,“不錯,你真得要謝朕,否則她會生不如死。”他看著且蘭因憤怒而飛紅的臉,淡淡問道,“你可聽說過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親妹妹。”
且蘭閉目扭頭,索性一言不發(fā)。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那還是先帝年間,王太后當(dāng)著先帝的面,命人挑斷了她的手筋腳筋,割去了她的舌頭,以荊條為鞭將她抽得體無完膚,然后,丟入了蠆池。”
且蘭原本決心不聽他說話,這時卻聞言一震,睜大了眼睛。
蠆池極刑,以九丈深坑蓄養(yǎng)蛇蝎,受刑者斷手足,裸體膚,一旦入刑,即遭鉆腸破肚,萬毒噬骨,卻一時不得氣絕,非掙扎哀號數(shù)日方化為血污,其形狀之慘,驚絕鬼神。
“那蠆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條,但毒性都不會立刻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渾身鮮血激起餓蛇兇性,越是掙扎恐懼便越惹來群蛇攻擊。她眼睛看得見,耳朵聽得到,神智未失,痛覺尚存,但手足俱廢,口不能言,就連自盡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來,且蘭感覺身后手臂略微收緊,忍不住追問,“后來呢?”
“后來,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離司往池中投了一條血頂金蛇。”
“啊!”且蘭倒抽冷氣,“那妤夫人……”
“一蛇斃命,萬蛇穿心,尸骨無存。”他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極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徹地,萬物不生。
且蘭忽地醒悟,“離司是你的心腹侍女,是你殺了妤夫人!”
“對。”子昊抬手一送,且蘭順勢躍出簾外,恢復(fù)自由。他淡淡擲下這一字,再未說話。
玉簾急晃,碎影紛亂,白衣之上灑滿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聞珠玉碰撞,極輕的微響。
過了一會兒,且蘭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與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來,拂簾而出,聲音平緩,“王太后鳳妧,并非朕之生母。”
玉簾拂落的剎那,且蘭看得分明,面前男子的神情極冷極淡,臉上半分血色也無,冰玉光影折射下一片難以言喻的蒼白,幾近透明的面容與那云絲軟袍相襯,周身清寒似雪,纖塵不染,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且蘭冷笑。高貴,這是她看清這身影時腦海中第一個念頭,高貴到不可一世的王族,萬物都該匍匐于腳下,任他們凌辱宰割,生死賤如草芥。眼前清高出塵的東帝,與那雍容華貴王太后一樣,雙手沾滿了巫族與九夷族的鮮血,這樣的人,竟然是九域大地、天下蒼生的主宰!
“那敢問王上的生母又是誰?是不是也一樣狠毒?”
問話的人唇角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子昊抬眸,眼底深如平湖,靜若冰海。他卻并未回答她的問題,只繼續(xù)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還有一個婠夫人。她被關(guān)在瑯軒宮,每擒住一個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遲處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瑯軒宮中如修羅地獄,血腥連天,慘相絕倫。這種滅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如此死法,比起你的母親如何?”
這般靜冷的面容,波瀾不驚的陳述,且蘭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他漆黑的眸心映出王城深宮中一幕幕不為人知的殺戮,一切卻仿佛只是司空見慣,絲毫不曾令他動容。
“所以你不妨記著,若真恨極了一個人,千萬莫要一劍殺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雙眸,“現(xiàn)在,你可還想殺朕?”
且蘭只覺得眼前男子是魔非人,寒意自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話,“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報!”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頷首,“既如此,朕便給你一次復(fù)仇的機會。”一揮手,旁邊玉案之上雪緞?chuàng)P起,露出一柄紫鞘長劍,“白日朕折斷了你的劍,現(xiàn)在還你一把。這‘浮翾劍’乃是當(dāng)年白帝采滄海精鋼鑄煉而成的一柄神器,吹毫斷發(fā),削鐵如泥,乃天下兵器之克星,要殺人,便該用這樣的劍。”他淡笑,“朕讓你一劍,不避亦不還手,你若要報仇,便拔劍吧。”
且蘭秀眸一凜,頗不相信地看向他,他淡笑示意,負(fù)手而立。
且蘭緩緩走到案前,只見那劍細(xì)長修窄,紫鞘銀紋,淡籠寒意如霜似雪,未曾出鞘,劍氣已逼人心神。她輕輕觸到劍柄,一股涼意似水,透上指尖。
是殺氣,多少鮮血浸染的殺氣,育有靈魂一般孕于劍身,激得人心血陡然一跳。眼前,仿若再次看到家園盡毀在戰(zhàn)火之中,母親猝死于金殿之上,族人慘亡于亂刀之下!
漫天血色,模糊了一切。
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血債血償,天經(jīng)地義!
手指猛地握上劍柄,越攥越緊,忽然,飛袖,拔劍,回身,劍出!
驚電裂空,橫貫深宮,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飚射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動,束手待斃!
劍似白虹,去無余勢,光若匹練,猛地照亮那雙清冽的眸子。靜如淵,湛若水,驚鴻乍現(xiàn),且蘭心頭就像被閃電擊中,肺腑洞穿,手腕不由一顫,劍光斜飛而上。血濺白袍!
劍鋒入體的那一剎那,她清楚感到血飛骨裂的阻絆,他竟連護(hù)體真氣都未運,以血肉之軀生生受她一擊。
且蘭因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擊不中便再無機會,這一劍運足了十二分功力,直從他的肩頭沒柄而入。子昊被凌厲的劍氣激得后退了數(shù)步方穩(wěn)住身子,心口一陣刺痛傳來,那潛伏在體內(nèi)的劇毒蠢蠢欲動,肩頭的傷反倒顯得無足輕重。劇烈的咳嗽聲中,他臉色只比方才更加蒼白,襯得那雙眸子越發(fā)黑亮。
“可解恨了?”好不容易緩過來,他勉強立定,抬頭笑問。
且蘭呆立在面前,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血,自他肩頭傷口汩汩流下,很快便染透了半邊衣袖。那詭艷的顏色映入他細(xì)長的笑眸,恍如魔域深處綻放了紅蓮,幾近妖異。
重傷仇敵,她卻連半分快感也無,心頭似被一只手緊緊攫住,竟有痛楚隨那鮮血噴薄而出。
為什么這個時候,他還能笑得如此輕松?
為什么她的恨,他要如此從容消受?
見她愣著說不出話,子昊眸中笑意愈深,“你分明可以一劍取我性命,為何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不殺不還手的人。”且蘭終于恢復(fù)過來,啞聲道。
“那你便再沒有機會了……”子昊不由又是一陣嗆咳,抬袖間身上再添血色,唇角微笑卻始終不變。
“我不信。”且蘭倔強亦如從前。
“你不會。”子昊微微一搖頭,含笑看她,反手揚去,浮翾劍應(yīng)手而出,一道鮮血濺過地上的古琴,落在且蘭赤裸的足畔,似殘梅,如紅妝。
他并不理會傷口血流如注,閉目仰首,似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手腕微振,一道真氣貫透劍身,浮翾劍紫芒暴現(xiàn)。
劍泛寒光,回風(fēng)驚雪,隨著那清逸的白衣,狂肆的血色,劍下飛揚轉(zhuǎn)折,在堅硬的檀木上毫不停頓地書下峻冷字跡——
罪己詔
朕以涼德,承嗣天下,七載于茲。君臨萬邦,暗于經(jīng)國之務(wù),不知蒼生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枉興兵戎,征師四方,誅戮巫族,而伐九夷。兩族子民,人其流離,國毀親亡,血淚成愁。將士枯骨,轉(zhuǎn)死千里,魂魄聚兮,鬼神為泣。念此蒼生,誰非赤子,摧殘極易,生聚綦難。天譴于上,人怨于下,而朕不自知,此罪矣!
……
劍鋒寒,血如花。
字字句句,淋漓錐心,直刺且蘭雙目,淚,再也無法抑制,終于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