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明白了鴕鳥為什么會在暴風(fēng)雨襲來時,會把頭埋進厚厚的沙子里,那不是怯懦,而是生存的本能。
這場驟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一會天空就恢復(fù)一片晴朗,而這場風(fēng)雨給我們帶來了生機。干涸的水源又冒出了泉水,我們興奮得跑過去,將水捧在手心,貪婪地喝著。
熱烈的陽光一會兒就將濕了衣服曬干了,一陣清新的風(fēng)掠過,色勒莫伸長了脖子呼號,遠處隱隱傳來回應(yīng)。那呼號的聲音好像一首歌,我不禁唱了出來:
“我站在烈烈風(fēng)中,
恨不能蕩盡綿綿心痛,
望蒼天,
四方云動,
劍在手,
問天下誰是英雄……”
唱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這歌的歌名——《霸王別姬》,隱隱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所以就不再唱下去了。而他卻走了過來,問:“這是什么歌,真有氣勢!”
我勉強笑了笑:“是首好歌,只是歌里的人太悲了。”
他不解,我只好隱去人名、地點,胡亂給他講了個大概,他讓我唱個完整。直視他的綠眸,眸中有種凄涼,我不忍,接著唱了起來:
“人世間有百媚千抹,
我獨愛愛你那一種,
傷心處別時路有誰不同,
多少年恩愛匆匆葬送。
我心中你最忠,悲歡共生死同,
你用柔情刻骨,換我毫情天縱。
我心中你最忠,我的淚向天沖。
來世也當(dāng)稱雄,歸去斜陽正濃。”
他沉默了。許久,取出胡笳,吹出了剛才的曲調(diào)……
2.6 影子
經(jīng)過暴風(fēng)雨的洗禮,此后的行程突然變得平順,再沒有什么波折,又行九日,我們就要走出這有“死亡之海”稱謂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了,這是在沙漠上最后一個夜晚了,可是意外的,我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心里還有隱隱的不安。
我臉上那層因藥粉而變得粗糙的皮在前兩天也褪去了,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容貌。可這樣的皮膚卻禁不起沙漠中的陽光,即使有面紗也不行,還是被陽光曬得疼痛異常,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被冷冽的風(fēng)一吹,更痛得我不禁流淚。
他不經(jīng)意間見我流淚,有些迷惘,卻又無從勸慰,只是坐在我身邊,吹起那曲《霸王別姬》。我搖頭:“這曲子不適合你。”
“為什么?”他停下,問。
“我先問你個問題,你把你的女人看作什么?”我用冰冷的手輕觸自己滾燙的面頰,涼氣讓臉上的疼痛暫時緩解。
他把綠眸轉(zhuǎn)向天空,沉吟片刻說:“我從來沒想過,女人?除了我的母親,都是些我討厭的女人,她們可以很漂亮,卻又能很惡毒,所以我不知道,我能把她們看作什么,女人的身體對我只是發(fā)泄的工具,我的女人?還沒有女人能稱得上是我的女人。”
“所以,你不適合這曲子,你根本無法理解那曲中的兒女情長。”我真為他可惜。
“也許吧!”他又將胡笳放在嘴邊,吹起憂傷悲涼的曲子。
“這個只能吹這么慘的樂曲嗎?”我不禁問。
他停了下來,看我:“這是我的心情!”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脫口而出。
他啞然,望著我的眸閃過很多種情緒,但我覺得很冷。
又是一個無法安眠的夜,總有很多奇幻的夢讓我疲憊的睡著,終于感到一絲暖意,懶懶地靠過去,漸漸睡得沉了……
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到一雙綠色的眸,這種凝視讓我嚇了一跳,連忙閉了眼睛,再睜開,他已經(jīng)站在陽光中了,我也站起來了,借著整理衣裙掩飾有些不安的情緒。
習(xí)慣地摸向自己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有東西在臉上,連忙把它拿下來,原來是一些細碎的白色粉末,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一片,再觸碰自己的臉,竟然已經(jīng)沒有疼痛的感覺了。
我才明白,原來是他給我弄的,心存感激,對他說:“謝謝你了,我的臉已經(jīng)不疼了,是什么藥草,這么神奇?”
他冷冷地說:“我沒有那么好心,只是不想看見你過分美麗的臉,所以糊了些狼糞上去。”
我的胃瘋狂地翻攪起來,卻只有水能吐得出來,他遞來水囊讓我漱口,而我只能拼命地洗臉,直到感覺洗得光滑潔凈無比才感覺洗去了胃中的惡心。
他沒再說什么,和色勒莫玩在了一起,可在我眼中,怎么看都像是奸計得逞后的歡愉。
憤憤然將空了水囊向他身上扔去,色勒莫跳起來用嘴銜住了,又送回來給我。我無奈地接過來,感概:“被馴服的狗也就是這樣了吧。”色勒莫則比以往更親密地蹭了蹭我的腿。
我摸了摸色勒莫的頭,遠處一頭母狼沖了過來,對我呲牙,我連忙放開手,跑到他的身后,他說:“我說太漂亮了不好吧,連狼后都嫉妒你了,你可要小心了。”
我白了他一眼:“在它的眼里,我只是怪物,根本談不上什么美丑,還不是因為你涂的狼糞,一定是母狼的,所以它才生氣。”
他看著我,大笑不止,雖然我很氣憤,可看見他生動的笑臉,竟然有一些恍惚,這樣一張冷峻帥氣的臉配上這陽光的笑容,簡直是絕美的漫畫少年……
等我醒過神來,他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遞來了肉干,我勉強吃完,與他又上路了。
我似乎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樣的行走,尤其是走在他的影子里,不用擔(dān)心被太陽曬,也很省力,外加還能發(fā)泄我剛才的不滿,所以故意重重地多踩幾腳。
他不禁回頭,很難理解我的意圖,我壞壞地笑卻不語,他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愣了很久,突然說:“如果說一定要把我的女人比作什么,我希望她是我的影子。”
聽罷,我很不滿地撇嘴:“大男子主義。”
他似乎沒有聽見,依舊看著自己的影子說:“這樣,她就可以跟在我的身邊,讓我再不會孤單,無論我走到哪兒,都可以這樣默默地跟著,注視著;我會只把笑容回頭讓她看到,而把眼淚滴在胸前,讓她永遠不會知道;在死亡來臨的時刻,與她重疊,再不分開……”
我驚訝得看著他,有一種震撼在心頭閃過,卻隱隱有疼,更可憐那些能成為他影子的女人,想必也是內(nèi)心凄楚的吧……
2.7 警告
繼續(xù)前行,我開始盡量避免踩到他的影子,畢竟他把以后他的女人比作影子,我這樣踩上去,總覺得有些別扭,這日的午后,我們就走出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來到了一片久違的綠洲,雖然是見到了生機,卻依舊沒有人煙。
色勒莫它們又捕來了黃羊和沙兔,他精心梳理著色勒莫的皮毛,色勒莫則是在喉嚨中發(fā)出低回的聲音,竟然有些悅耳。
我已經(jīng)很熟練地架起了火堆,然后拿出水囊去找泉水,他也站了起來,拎起3只沙兔的尸體,和我并肩前行,色勒莫也跟了上來,走在我身邊,我拍了拍它的頭,它看了我一眼,又在我腿上蹭了蹭。
他看到了說:“別那么接近它,你會有麻煩。”
我不解,他卻沒再作聲。
很快找到了流經(jīng)綠洲的河流,竟然還是條寬闊的河流,就是有些淺而已,也許是漫長的旱季造成的吧,“這河的名字你知道么?”我問。
他一邊利落地撥著兔皮,一邊說:“孔雀河。”
“孔雀河!我知道耶!”我不禁有些興奮,要知道在新疆眾多的河流中,只有這條河的名字是漢語的呢。當(dāng)初學(xué)地理的時候?qū)@條河的名字很是奇怪,而在這條河的流域發(fā)生的故事多是歷史中的謎團。
還是孔雀河的名字好聽,可比一百多年后,班超來過叫飲馬河好聽。
他不理解我為何能興奮成這樣,問:“怎么了?”
我笑笑:“我喜歡這名字。”,然后繼續(xù)著濾去水中的泥沙的工作。
他亦笑言:“我雖對它的名字沒什么喜好,但對它的性情卻很喜愛。”
“性情?”我不解。
“對,性情,它沒有任何支流,唯一源頭是來自博斯騰湖,穿鐵門關(guān)峽谷,注入塔里木河。它是一條平穩(wěn)流淌的河,極少暴漲。它流水潺潺,清水長流,使這里阡陌清脆,河岸林密。這種溫婉、唯一的性情讓我想起母親,所以我喜歡。”
望著來時的千里翰海,沙浪滾滾,我沉默了,他也開始專心地清洗沙兔,色勒莫則呼號一聲,喚來了部眾一起飲水。
突然,我看見不遠處的河水中有大片的紅黑色閃過,仔細再看,竟是一大群紅黑色的魚。我高興地叫起來:“魚,快看是魚,好久沒有吃到它了。”說著,我踢掉鞋子,挽起褲腿,就沖進了河水中,早春的河水雖然還有些涼,但淺淺的河水只沒到小腿,很快就能適應(yīng)那冰涼的溫度。
我不再遲疑,快速跑進魚群,濺起好多的水花把裙子打濕了不少,不過這樣能緩解一下我10多天來沒能洗澡的痛苦,如果水再深些,狠不能泡進去,洗它2個小時。
放下這份有些遺憾的心情,仔細觀察這碩大的魚群,它們竟然對我的到來熟視無睹,依舊努力逆流而上,它們其實是黑色的魚,而且頭出奇的大,很不成比例,而此時因為肚子被紅色的魚籽撐得有些透明,所以遠遠看去就成了紅黑色。
原來又到了它們產(chǎn)卵的季節(jié),但巨大的饞意淹沒了我僅有的一點點惻隱之心,我還是在它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抓起了它們。因為它們數(shù)量太多,河水太淺,抓魚根本不是難事,只要雙手交叉攔在水中,自然有魚沖進你的手指間,然后輕攏,用力甩向岸邊,他則撿起,迅速地開膛,用檉柳枝穿好。
很快,我們就弄了十幾尾黑色的魚。他喚來一直駝行囊的狼,讓它把行囊取來,我把陶罐拿出來用河水清洗,然后把弄出來的魚籽放在罐中。一切都收拾妥當(dāng),也不過是太陽剛有些西斜。
回到宿營地,我迫不及待地將小陶罐架在火上煮上魚籽湯,剩下的魚和兔子就拿來燒烤。檉柳吱吱地冒著輕煙,那種特有的清香味全部附著在烤魚上,待魚鱗烤得焦黃,魚也就熟了,香氣隨風(fēng)撲鼻。
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接過他遞過來的烤魚,大口地吃起來,這里的魚真是好吃,肉質(zhì)細嫩、鮮美,除了中間那條脊椎,根本就沒有什么其他的刺,大快朵頤了4條魚以后,我又滿足地喝了半罐魚籽湯。
他揚眉,問我:“不放鹽,你也吃得下了?”
我笑:“雖然沒有咸味,但鮮美的味道絕對一流。其實,越是簡單就越真實,越真實的東西就越有味道。”
他冷冷地笑了下,拿出胡笳繼續(xù)悲涼的曲調(diào),我則舒適地躺在青草上,在純凈的天空下,無垠的沙漠、充滿生氣的綠洲和星星點點的胡楊林顯的那么空曠、靜謐,讓人的心境也安寧、放松了許多。看著遠處的太陽一點點紅透,一點點落下,一種感傷襲上心頭,來到古代已經(jīng)數(shù)月,但想念姐姐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我連忙坐起身,甩掉思念的痛苦,獨自拿起陶罐去河邊清洗。
雖然太陽已經(jīng)隱去了身影,但光線還比較充足,我又來到孔雀河邊,蹲在岸邊探進河水的石頭上,將小陶罐浸入水中,用河底的沙細細擦去被煙熏過的地方。想起曾學(xué)過的詩,有些明白他的母親做這些陶罐時的心情了……
四周靜得只有流水的聲音,一陣風(fēng)吹過,夜晚的寒意漸濃,剛站起身,有些暈眩,轉(zhuǎn)身再一凝眸,卻看見一頭狼站在我的面前,目露兇光。我詫異得尖叫出聲,腳不由自主地后退,“撲通”一聲,從石頭上跌入河中。
昏頭昏腦摔進河里,這水比午后冰冷了許多,更可恨的是身上的寬袍大袖,死死纏住了手臂雙腿,令我再用力也掙扎不出。驚恐之下,河水倒灌進來,嗆進氣管,腳下空虛得全無著力之處,伸手只抓到水泡,隔著水,我拼命睜大眼睛,朦朧地看見一張冰冷的臉,以及冰冷的綠眸,在那極冷極深處又像是掩藏著某種火焰……
下一秒,一只強健有力的手臂探過我的腰際,讓我脫離了冰冷的河水。腳終于踩到了岸邊,渾身濕透,狼狽萬分,春夜的河水冰冷徹骨,寒風(fēng)一吹更是要活活凍掉人一層皮。驚魂初定后我立刻想到同樣落水的陶罐,連忙返身向水中走,顧不得快被凍僵的身子已是抖得像風(fēng)中落葉,只知道絕不能丟了他母親的陶罐。
“你瘋了嗎?”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快回去換衣服,你會凍成冰塊!”
我已經(jīng)在河底拿起了他的陶罐,牙關(guān)打顫到話都說不清了,“罐子……你的陶罐……”
他的眉立了起來,而我覺得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連神志都有些糊涂,昏頭昏腦站在水里。
他低聲咒罵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下一刻,我的視野天地顛倒,整個身子被人扛在肩上,向營地走去。他動作粗魯,仿佛當(dāng)我是一匹布,胃撞在他強硬的肩上,一陣翻攪,直覺想吐……
“你敢給我吐出來,我就把你扔回河里!”冷冷地警告,同時將我換了個姿勢,打橫抱住,仍說不上文雅,只是力道放輕了些。
回到營地,他把我放在火邊烤著,問:“怎么會掉進河里?”
我才想起罪魁禍?zhǔn)祝坝蓄^母狼對我發(fā)飆,嚇了我一跳,就掉進去了。”
他冰冷的臉稍有緩和,“我說過不讓你太接近色勒摩的,那是它的伴侶,又到了交配的季節(jié),它需要絕對的權(quán)威。對你,那只是警告。”
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思考能力的我喃喃地重復(fù):“警告……”
2.8 溫泉
他把毯子都扔過來,讓我退下濕衣服烤干,我聽話得哆哆嗦嗦地脫了衣服,用氈毯裹緊身體,在篝火邊取暖。等我完全恢復(fù)了溫暖以及思考,我突然覺得委屈,問他:“剛才干嗎對我無端發(fā)火?我可是受了驚嚇的人,而且還保護了你母親的陶罐,可你還要給我氣受,真是!”
他瞪著我:“再出什么狀況,我要你好看,你是我的人質(zhì),活著才有用。”
“我本來就好看,不用你要!再說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是那母狼不好,你怎么不去說它。”我不服氣地斗著嘴,他死盯了我半晌,沒有回答,遞過來一個石頭一樣的東西,“把這個吃了,然后帶你去附近的溫泉,免得被涼水浸壞了身子。”
“溫泉?這附近還有溫泉嗎?太好了。”他成功地轉(zhuǎn)移了我的怒氣,我開始興奮起來。
天完全黑了,星星很亮,只是找不到月光,在斷定他遞過來的東西不是什么狼糞之類惡心的東西后,我小心翼翼地啃起來,那層硬殼下,是雪白柔軟的果肉,甘甜帶著微酸,吃下去后,一股暖意從胃中向身體各個部位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