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卑感與優越感(2)
- 自卑與超越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 3361字
- 2016-02-23 10:22:54
還會有什么其他辦法呢?我們早在人生的最初四五年里就決定了生命之于自身的意義,不是用數學計算出來,而是在黑暗中摸索,依靠著我們所經歷的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感受,依靠著抓住的點滴暗示和拼湊出的解釋而得出。與之類似的,我們同樣是靠著摸索和猜測確定了自己的優越目標,它是人一生的推動力,一種動態的取向,而非圖表上或地理上確定的一個點。沒有人能完整清晰地描述出自己的優越目標。或許他們很清楚自己的職業目標,但這只是他們的一小部分追求而已。就算這個目標能夠被明明白白地描述出來,卻還有千百條道路可以通向羅馬。假設一個人想要成為一名醫生,但成為一名醫生卻意味著許多不同的事情。他們可能不僅僅希望成為某個特定醫學領域的專家,還會在職業生涯中顯示出對于自身和他人的獨特的興趣。我們會看到,他將在多大程度上培養自己以對同伴們有所幫助,又會為他們的幫助劃定怎樣的界限。他將這個職業設為了自己的目標,并以此作為應對某種特定自卑感的補償方式。而我們一定要通過他在職業領域和其他地方的表現來推測,究竟他是在為了什么樣的特殊感受而進行補償。
舉例來說,我們時常發現,成為醫生的人往往在他們童年很早的時候就開始面對死亡的現實。死亡給他們帶來的最大印象,是威脅人類不安全外在的一個側面。或許是雙親或兄弟姐妹中有人死去了,于是在他們后來的學習發展中,便致力于為自己或他人找到對抗死亡并增加安全感的方法。也有人將成為教師作為他們明確的目標,但我們很清楚究竟有多少種不同的教師。如果一名教師的社會情感程度較低,那他的優越目標就有可能是通過當老師成為小范圍內的大人物。或許,只有在比自己更弱小、更沒經驗的人面前他才會覺得安全。而擁有高度社會情感的教師則會以平等的態度對待學生,他們是真心希望能夠為人類福祉做出貢獻的。在這里,我們只需要提出,教師與教師之間的能力和興趣差別有多么大,而從他們的言行中又能如何清楚地看到其各自的個人目標。當一個目標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個體的潛力就會被修剪壓縮到適合這個目標;至于整體的目標——我們可以將它稱為原型——卻會在任何情況下都努力突破這些限制,找到一個途徑來表現其個人設定的生命意義和爭取優越感的終極理想。
因此,對每一個個體我們都必須透過表面去觀察。個體可能改變他們定義和表現目標的方式,正如他們有可能會改變其確切目標的表達方式一樣——通俗地說,就是換工作。因此我們一定要尋找其中潛在的一致性,尋找個性中的整體性。這種整體性與個人的一切表達相符。如果我們取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并將它們顛倒放置在不同的位置,那么它在每個位置都會看上去像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三角形。但只要我們仔細觀察,就能夠發現它始終都是那同一個三角形。原型亦是如此。它所蘊含的內容從不會經由任何一個單獨的行為側面完全表達出來,但我們能夠綜合其所有的表達來辨識它。我們永遠不會對一個人說:“如果你這樣做或那樣做,那么對于優越感的追求就可以得到徹底滿足了……”對于優越感的追求是靈活的,事實上,一個人越健康,越接近正常狀態,就越能找到更為開放的奮斗空間,而不是被局限在一個特定的方向上。只有神經官能癥患者才會死死盯著自己設定的目標不放,并且說:“我就要這個,別的都不行。”
我們要小心,不要輕率地對任何追求優越感的特別努力進行評價,但我們可以在所有的目標中找到一個共同的因子——想要化身為神。我們會發現一些兒童將這一點表現得十分直白,他們會說:“我要成為上帝。”許多哲人也有同樣的想法。還有一些教師也希望將孩子培養、教育成像神一樣的人。在老派的宗教戒律中也能看到同樣的主題:信徒們必須按照成神的方式來修煉自己。神化內容的一個較為溫和表現便是“超人”概念,它表現在——我不該說太多的——尼采(Nietzsche)身上,在他精神失常之后,曾在一封寫給斯特林堡(Strindberg)的信中署名“被釘上十字架的人”(The Crucified)。
精神失常的人常常肆無忌憚地宣揚他們想要獲得像神一樣的優越感的目標,他們會堅稱“我是拿破侖”,或“我是中國皇帝”。他們渴望成為世界關注的中心,不斷曝光在公眾視線之下,希望自己能接入全世界的電波,成為每一場交談的話題。他們想要預知未來,掌握超能力。
以另一種更溫和也更合理的方式來表達的話,這種想要“像神一樣”的目標體現為試圖無所不知、掌握普遍的智慧,或是長生不老。無論我們是希望在人世間長生不老,還是化身無限一次次重回凡塵,抑或是在另一個世界里得到永生,這些期望都源于想要“像神一樣”的渴望。在宗教教義里,神是永恒的存在,能穿越時間長河而永存不朽。我并不是在這里討論這些觀念究竟是對還是錯——它們都是對于生命的解釋,是“意義”,或多或少的,我們都會接受這種意義——神與像神一樣的圣人。即便是無神論者,也會想要戰勝神,成為比神更高的存在。而我們可以把這視為一種格外強烈的優越目標。
只要一個人確定了他的優越目標,他的生活方式就不會再有偏差,一切行動都將切合這一目標。個體的習慣和行為都將精確無誤地指向其所宣示的目標,無可非議。每一個問題兒童,每一個神經官能癥患者,每一個酗酒者、罪犯或性變態者,他們的生活方式都以恰當的行為得以體現,并以此來取得他們所希望得到的優越地位。這些行為本身無可指摘,因為要達成他們的目標,就應該匹配這樣的行為。
有一名男孩,還在上學,是全班最懶惰的孩子。老師問他:“為什么你的作業做得這么糟糕?”他回答道:“只要我是這里最懶的男孩,你就會一直在我身上花大量的時間。你從來不關注那些好孩子,因為他們從不會在班上搗亂,總是好好地完成他們的作業。”由此可見,他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老師的注意力,控制老師,為此他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辦法。僅僅試圖改變他的懶惰是沒用的,因為他需要懶惰來幫助他達到目標。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做得完美無缺,如果改變做法,那他才是個傻瓜呢。
另一位男孩,在家時非常聽話,但看起來有點笨笨的——他在學校里很遲鈍,在家也一點都不機靈。他有個比他大兩歲的哥哥,而他哥哥的生活方式與他截然不同。他又聰明又活潑,但總是因為冒失而惹麻煩。一天,有人無意間聽到弟弟對哥哥說:“我寧愿像現在這樣笨,也不愿像你一樣魯莽。”如果我們能夠明白這是他達到目標——避免招惹麻煩——的方式,那么他的愚笨就可以被看作是一種聰明了。由于他的愚笨,對他的要求會更少,如果他犯了錯,也不會受到太多責備。考慮到他的目標,如果他不這樣笨,才真的是個傻瓜了。
時至今日,我們還是常常在針對表征來處理問題。無論在醫學上還是教育上,個體心理學都完全反對這種做法。如果孩子的數學一塌糊涂,或是在學校的表現很糟糕,那么我們若是僅僅針對這些方面來試圖有所提升,只能是徒勞無功。或許他們是想讓老師難受,甚至希望鬧到被開除好徹底逃離學校。如果我們只用單一的方法來阻止他們,那他們總能找到另一條對策來達到他們的目的。
成年人的神經官能癥也是這樣。設想一個例子,就說飽受偏頭痛之苦的人們吧。頭痛對他們來說就是很有用的工具,只要需要,它們就可以在任何特別的時刻發作。借助于頭痛,他們可以不必面對生活中的麻煩。當他們不得不和陌生人打交道或是做決定時,頭痛招之即來。與此同時,頭痛還可以幫助他們操控他們的同事、搭檔或家人。我們怎么能指望他們會放棄這樣一種有力的武器呢?他們將疼痛加諸己身,但從他們的角度來說,卻是再明智不過的投資了——它會帶來所有他們能夠期望的回報。當然,我們可以給患者一個驚人的解釋來嚇走他的頭痛,就像用電擊或一場假手術來治好士兵的戰爭疲勞癥(shell-shocked)一樣。或許藥物治療也能令某些癥狀有所緩解,讓病人難以繼續使用這些特別選擇出來的癥狀。但是,只要他們的目標沒有改變,哪怕治好了一種癥狀,他們也會找到另外一種來取而代之。“治好”了頭痛,接著就可能出現失眠,或是其他一些新的癥狀。只要目標依舊,他們就一定要繼續為之努力。
有的神經官能癥患者能以驚人的速度“拋棄”某項病征,而后又毫不猶豫地“患上”新的病征。他們成為了神經官能癥的收藏家,不斷擴展自己的收藏目錄。如果讀一本心理治療法方面的書籍,他們也能從中受到啟發——原來還有更多的神經官能癥他們還沒有找到機會嘗試。因此,我們要尋找的始終是這林林總總癥狀背后的目的,是這個目的與患者的整體優越目標之間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