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風(fēng)帶我去的是另一個世界。
翻出圍墻之后季風(fēng)并沒有帶我走我想象中民間街道,在連綿起伏的屋脊之上上足不點地地飛掠而過,也不怕被人看見。
有時候有人會以為自己是一只鳥,然后順理成章地覺得,其他人也會把他當(dāng)成一只鳥。
其實我心里明白,他定是擔(dān)心我餓過了頭,想快點去酒樓。但之前喝下去的那幾口酒簡直是仙藥,我現(xiàn)在一點饑餓感都沒有,我張嘴,只想跟他說不如我們四腳落地一路逛過去,也讓我看看傳說中的民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季風(fēng)速度太快,我嘴一張便灌滿了風(fēng),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片刻之后季風(fēng)躍下屋脊,下面是一條幽靜小巷,他彎腰把我放下,開口說,“到了。”
到了?我茫然地看了看這個狹窄的巷子,卻見他已經(jīng)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側(cè)過身來,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把手放到他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很長,因為常年習(xí)武的關(guān)系,掌心邊緣都是薄薄的老繭,摩擦過我的皮膚,微微帶著些麻癢,很溫暖。
我喜歡這種感覺,舍不得放開,手指又用了一點力氣,緊緊捉住他手掌的邊緣,他一定是察覺到我的動作,低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溫和。說,“不著急,幾步路就到了。”
他誤會了,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意這段路有多長了,什么時候到都是可以的。
小巷深長,地上鋪著高低不平的卵石,與我走慣的平滑地面不可同日而語,我走得慢,他也不催我,牽著我的手,就走在我的身邊。
越往前走越有嘈雜聲傳來,果然,小巷盡頭是一條熙攘大街,側(cè)邊就有一塊迎風(fēng)招展的布旗,上書幾個大字——太白酒樓。
酒樓很大,季風(fēng)進門就說我們要樓上的包廂,有一個搭著白布條的人殷勤地迎上來領(lǐng)路,我看了他一眼,問。
“你叫小二嗎?”
他明顯呆了一下,然后點頭,“是,是,我就是小二。”
我很高興,書上沒有騙我,果然酒樓里是有小二這個人的。
小二上樓時看了我一眼,對季風(fēng)說。
“這位姑娘如果腿腳不方便,小店樓下也有雅座。”
刁民,竟敢出言侮辱本宮!我頓時立起眉眼,瞪著他就想開口,但是手指一緊,是季風(fēng)握了握我的手,然后開口答他,“不用,她可以的。”
包廂果然清雅,一桌數(shù)椅,靠著窗。我心里又快活起來,坐下之后拍桌子,叫,“小二,上三碗白酒,一斤牛肉。”
小二站在旁邊表情很是古怪,半晌才說,“姑娘,本店沒有一斤牛肉,你要三鮮牛肉還是牛肉丸子或者醬涮牛肉都可以,一斤牛肉……隔壁肉鋪才有賣。”
他說了一長串,語速極快,但我只聽到“沒有一斤牛肉”這幾個字,頓時勃然大怒,真的拍案了,手還沒有碰到桌面就被季風(fēng)擋住,他看我,聲音很低,幾乎是吐著氣說出來的。
“平安,不要拍了,桌子硬。”然后立起身就帶著那個小二出去了,那小二一路還說話。
“客官,本店真的沒有一斤牛肉啊,你看看墻上這菜單子……”
我心里失望,看著季風(fēng)的背影,又不想他走開,忍不住出聲叫他,“季風(fēng)。”
他在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眉目一動,只說,“等一下,我馬上來。”
季風(fēng)沒有食言,果然片刻就回來,后面還跟著另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手里捧著一個大盤子,還沒擱下就看著我笑。
“姑娘,這不好意思,小二弄錯了,這就是一斤牛肉,請姑娘慢慢品嘗。”
他把那盤子放在桌子正中,我看了一眼,又回頭去看季風(fēng),他點點頭。
那就是了!
我心花怒放,也不急著吃,揮手叫他過來,問他,“小二呢?”
他呵呵笑,“我兄弟做錯事,在廚房里反省呢,這里有我來伺候,姑娘還要些什么?”
我已經(jīng)伸出筷子,聞言倒是停下動作,仔細(xì)看了他一眼,奇怪了,“你們是兄弟嗎?長得一點都不像,你叫什么?叫小三?”
他流汗了,倒是季風(fēng)開口,對他說,“你先下去吧。”他聽完如蒙大赦,轉(zhuǎn)頭就往外走,就像有鬼在后面追。
沒時間管他,我挾起盤中的牛肉放入嘴里,閉上眼睛開始咀嚼。
睜開眼時看到季風(fēng)在看我,他也不吃東西,目光沉靜,不離我的眉間,見我張開眼,便問。
“好吃嗎?”
我放下筷子,想了想才開口,表情甚是嚴(yán)肅。
“季風(fēng),這一斤牛肉的味道,很是樸實啊……”
2
雖然一斤牛肉的味道很是樸實,但我仍是努力地吃下去許多。
人要珍惜來之不易的東西,父皇這皇帝當(dāng)?shù)貌蝗菀祝麑δ莻€皇位就很是珍惜;皇兄的子嗣來得不容易,他對天恒就很是珍惜;本宮么,為了這一斤牛肉吃足了苦頭,當(dāng)然也是珍惜的。
季風(fēng)又叫了些東西,還有白粥,他讓我吃粥,我正努力咀嚼牛肉,當(dāng)然搖頭,他堅持,還把粥推到我面前來。
怎么辦?我餓糊涂了,竟覺得他的手指才比較可口……
其實白粥很好喝,潤滑可口,帶著莫名的清香,我捧著碗從碗沿上看他,含糊夸了一句。
“很香。”
他正看窗外,微有些出神的樣子,聞言轉(zhuǎn)頭看我,說,“這是用荷葉熬的粥,多吃點。”
我點頭,捧著碗又喝了一口。
季風(fēng)不一樣了,他在宮里不會這樣與我說話,但我聽在耳里卻并不覺冒犯,我愿意順從他,這一刻,他對我是好的。
喜歡一個人,威嚴(yán)便可掃地,這一點,我一早就知道了。
我吃得慢,季風(fēng)更是一口都不動,我許多次叫他一起吃,他卻只說不餓,但是即使是這樣,桌上的東西仍是漸漸少了下去,最后還有——我吃不下了。
他看我筷子動得越來越慢,終于開口。
“吃飽了嗎?”
我抬頭看他,想說沒吃飽,沒吃飽我們便可在這里多留一會,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這樣的小事,我不想騙他。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zhuǎn)頭去看窗外,問他,“季風(fēng),這就是京城嗎?”
本宮自出生以后久居宮中,唯一一次出宮是與父皇皇兄到皇陵祭祖,那時我尚小,一開始還貪圖新鮮透過鸞車窗縫往外看了兩眼,但是四周全是全副武裝的御林軍,刀戟長槍在陽光下刺目非常,街道兩邊暗沉沉的,所有門窗緊閉。
嬤嬤說皇家出巡的慣例是三里之內(nèi)不許有閑雜百姓出現(xiàn),我聽完甚是無趣,之后的一路就在鸞車上昏昏欲睡,都懶得向外多看一眼。
但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個嘈雜無比的世界,時值正午,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全是大門敞開,挑擔(dān)小販沿街吆喝,還有推著板車的力夫,轆轆地從窗下經(jīng)過,到處都是行人,叫賣聲、車輪聲、交談聲浪一般無休無止,人群在眼前川流而過,熱鬧至極。
我扒著窗口往外看,很稀罕這一切的樣子,季風(fēng)耐性甚好,也不催我,許久之后才開口,聲音低低的。
“恩,這就是京城。”
我忍了很久,終于沒能忍住,側(cè)頭去看他,他還坐在桌邊,一直看著我,目光不離我的眉間。
他過去從不曾這樣直視我,目光很沉,并不是冷的,只是水一樣微涼,那里面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或者我是懂的,只是拒絕去想。
窗下突然喧囂四起,是一些騎馬的人,不顧街上眾多行人,飛馳而過,商販路人紛紛躲避,街面煙塵四起,隱約看到許多的皂衣捕快在人群中出現(xiàn),大聲喝叱,要所有人散開。
包廂門響起,是小二在叩門,進來就說。
“兩位客官,官府下令要封路,有皇駕經(jīng)過,小店今天不能再營業(yè)了,兩位能不能先結(jié)帳?”
我沒有做聲,季風(fēng)也沒有,他只是沉默地遞過銀兩去,那小二是個碎嘴的,一邊收銀子一邊還在說。
“對不住兩位了啊,聽說是哪個公主要回皇城,你說這公主在想什么啊?既然是個公主就乖乖待在宮里享受唄,沒事出來走一圈,弄得我們雞飛狗跳……”
他一路嘟噥著走了,包廂里安靜下來,只剩我們兩個,季風(fēng)轉(zhuǎn)過身來,伸出他的手。
多好,他并沒有忘記我。
但是這一次,我沒有把手放上去,也沒有動,只是看著他,眼神悲哀。
我說,“季風(fēng),你不會帶我回去了,對嗎?”
3
我說完這句話之后,包廂里許久都沒有一絲聲音再響起。
季風(fēng)是立著的,我們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他人高,我便只能仰視。小二走時帶上了窗戶,包廂里有些暗,他的臉上在陰影中只是看不真切,我突然心里害怕,倉皇間竟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我是父皇的女兒,不招人喜歡也是應(yīng)該的,只是季風(fēng),我原以為,他會是不一樣的。
還是我傻氣,誰又是不一樣的呢?
臉上有氣息拂過,我心一驚,頓時睜開眼,季風(fēng)已經(jīng)到了我的身后,低頭看我,手里卻握著我的頭發(fā)。
我這一瞬間心里閃過許多的念頭,不知他究竟要做些什么,但是后頸忽然一涼,我所有的頭發(fā)被盡數(shù)掠起,這一下讓我真的驚詫了。
季風(fēng)竟然是在替我束發(fā)。
我被擄之前是帶著珠冠的,一通顛沛流離也不知去了哪里,多半是被人收走,之后頭發(fā)便一直散著,我哪里會自己束發(fā),反正散著也并不覺得不方便,就讓它去了。
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仍是極低的,起伏并不大,就像在說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說,“平安,你有些像我的小妹,知道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不想說話,我只想哭。
季風(fēng)手指在我發(fā)間移動,聲音也在繼續(xù),“我有十個兄弟,三個早已戰(zhàn)死沙場,剩下的也常年征戰(zhàn),小妹生得晚,叫成玉,是母親唯一可以留在身邊的孩子,很是疼愛,我們也是。父親戍邊,極少回京,難得回來,總是抱著成玉不離手的。”
我的頭發(fā)被他用手指歸在一處,他又解下自己額上的飾帶將它們系起來,手勢并不重,系好之后走回我面前,掠了掠我的劉海。
“成玉還小,總喜歡披著頭發(fā)到處跑,我一直覺得,你跟她是有些像的,但是在那石室,我見你頭發(fā)散了,平安,你跟她,還是不一樣的。”
我靜靜地聽著,終于哭出來了,眼淚筆直地掉下來,趴地一聲,濺在自己一直握拳擱在膝蓋上的手背上。
我后悔了,后悔剛才露出倉皇害怕的樣子,后悔在他面前閉上眼睛,我知道以后我會為此后悔一輩子,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淚,仍是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平安,宮里要亂了,我不想你再留在那里。會有人帶你走,試著治你的病,天下最好的醫(yī)生并不在宮里,你到了那里就會明白的。”
我終于開口,嗓子里仿佛被人塞進無數(shù)片利刃,說話時錐心的疼,努力許久才吐出三個字來。
“我不要。”
我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都明白了,但是又怎么樣呢?我只知道他要離開我了,我不想他離開我,有時候明知道結(jié)局終是會失去,但是閉上眼睛,蒙住耳朵,在一起多走一刻,不也是好的嗎?
他轉(zhuǎn)身,說了最后一句話。
“平安,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我們不能選擇要或者不要的,你能明白嗎?”
門外有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整個酒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人腳步輕悄,身形如同鬼魅,轉(zhuǎn)眼就到了我們面前。
石頭一樣漂亮的臉,是成平,不,不是他,這個人在笑,成平那個妖怪是不會笑的,他只會用整張臉凍死你,他笑著看季風(fēng),笑著看我,又笑著說話。
“就是她?眉間有黑氣,成平說得沒錯,她活不過十六的。”
季風(fēng)不再看我,回答他的話,臉上微有些倦色,“這不是你們成家最喜歡的挑戰(zhàn)嗎?帶她走吧,路很遠,別耽誤行程。”
窗外原有的喧囂聲早已止歇,寂靜中有車馬聲遠遠而來,伴著整齊的腳步聲,隱隱如風(fēng)雷蓋地。
我的眼淚一直控制不住地掉下來,開閘放水那樣,噼里啪啦,讓我看不清季風(fēng)的臉,其實我真想再看他一眼,不過來不及了。
季風(fēng)有他的家人,我也有我的家人,或許他們對天下人都是不好的,但他們對我,總是好的。
還是季風(fēng)說得對,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我們不能選擇要或者不要的。車馬聲已經(jīng)到了樓下,我在他們兩個話音未落的時候推開窗,一躍而下。
耳邊仿佛有驚叫聲,天竟然還是亮的,鸞車四周的刀槍劍戟反射落日余光,凌凌刺目,我在最后關(guān)頭埋怨自己笨。
為什么要頭朝下跳呢?如果是仰著臉的,說不定還能多看他一眼。
4
有一道尖銳的風(fēng)破空而來,直逼我的太陽穴,冷冽刺骨,眉心被洞穿般刺痛,但幾乎是同一時刻,一股大力斜刺里突然涌至,我的身體在這狂風(fēng)般的氣浪中如同一片薄葉,瞬間被送出很遠,“怦然”落在地上,渾身筋骨欲碎,再也無法動彈。
我雙肘支地,痛得渾身顫抖,還勉力想抬起頭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四下浮塵蔽日,頭頂爆竹般響起無數(shù)金鐵相交與喝斥叫喊聲,街道兩邊原本緊閉的門窗里飛出無數(shù)人來,一片雜亂中有人高叫“護駕”。
雖然場面實在混亂,但我仍是突然地想笑了。
護駕,護什么駕?幾百雙眼睛睜睜地看著本宮從半空中墜下,然后被人大力打飛,現(xiàn)在狼狽不堪地滾倒在地上,摔得死去活來,這群蠢貨護駕護到哪里去了?
我掙扎著想起身,但之前那道尖銳利風(fēng)又一次破空直刺而來,我跌在街邊深長小巷中,背后就是石墻,退無可退。那利風(fēng)如附骨之蛆,浮塵中隱約望見一點亮光,挾著的殺氣卻洶涌如浪,逼得我雙眼本能地緊閉,死亡的氣息清晰可辨。
之前跳下來的時候想好了死了也罷,但這時死亡的味道第二次不期而至,我卻只剩下動物一般求生的渴望,倉皇地偏過頭,只想避開那道足以將我洞穿的力量。
“鐺”地一聲響,我猛睜眼,想看看自己身上哪里被穿了一個洞,看到的卻是熟悉的背影,就立在我身前,手中持著一根長棍,上面仍包著布,棍頭偏斜,尾梢點地,不動如山。
是季風(fēng),我眼眶一熱,頓覺望出去的一切都模糊了,季風(fēng)面前立著人,一身勁裝,此時飄搖而起,踏著屋檐俯視我們,手中長劍仍有龍吟之聲,開口聲音極低,又硬,聽上去怪異非常。
他說,“讓開。”
季風(fēng)不語,手中輕輕一振,只答一字,“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