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棍上所包的布片如殘葉飄落,露出瑩白如玉的槍桿來,棍頭暴長,鋒銳槍尖隨之顯現,冰雪含霜,足足一尺有余,暮色中猛然有浩蕩殺氣,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至。
那殺氣直逼屋檐上的黑衣人,但我在一旁也覺雷霆壓頂,禁不住渾身冰冷,只覺巷外所有嘈雜聲突然在我耳邊消失,所有聲源俱泯滅在這凜冽銳氣中,血紅落日都黯了一瞬。
那人的雙眼卻猛地一亮,長劍一擺,仿佛快意至極,含笑低語。
“久聞季家槍盛名,萬軍之中取敵將項上人頭,今日一會,此生有幸。”說完蒼鷹般飛撲而下,劍勢如決堤長河,凌冽洶涌,將整個小巷席卷淹沒,我呼吸困難,卻不想閉上眼睛,季風腳下絲毫不退,槍尖一擺,長棍在他腰側揮出一道雪白的弧線,暮色中潑雪一般,凌空將那奔騰的劍勢阻斷,槍鋒越過劍光猛撲而去,破空聲尖銳如箭,整個小巷都仿佛有回聲。
那人的身影在如此爆烈的槍鋒中如一片碎絮,飄搖不定,最后身形猛折,瞬間脫出漩渦,又回到屋檐之上,劍尖卻已經落下來,一縷鮮血順著劍身蜿蜒而下,刺目的一條紅線。
他又低頭俯看了我們一眼,然后轉身便走,速度如鬼魅,轉眼消失無蹤。
季風也不追,仍是立在我的身前,我想說話,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啞了,根本發不出聲音,突然有人從巷口閃入,正是剛才那個笑嘻嘻的成家人,飄到我身邊將我撈起,又看了一眼季風,嘴里突然“呲”地倒吸了一口氣,開口問他。
“你怎么樣?”
我正欲掙扎,聞言只是一驚。
季風回過頭來,暮色不知何時已經深了,他的臉在幽暗光線里冰雪一樣白,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蒼白的臉色,即使夜色沒有一點溫度,他都好像會隨時融化在僅有的那點光線里。
我怕了,真的怕了,巷外的喧囂聲漸漸平息下去,到處都是血光,更多的軍隊涌入這條街,馬蹄和鐵甲聲粼粼而過,金戈相交伴著無數的慘叫,一切猶如煉獄。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我只是跳下來了,從酒樓里跳下來而已,為什么突然間風云變色,一切都讓我無法理解。
季風走向我,長槍槍尖曳地,劃出很輕的銳響。
我被那成家人捉在手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彎下腰來,湊近我的臉。地上有血跡,暗紅的,卻比之前的劍光更加刺目,我哭了,眼淚沖出我的眼眶,從他身上流下的鮮血濡濕了我的臉,那血是燙的,落下時巖漿一樣劃開了我的皮膚,更讓我痛徹心扉。
“平安?!彼麊≈曇糸_口,每個字都撞擊在我最脆弱的心口處,我想伸手去碰他,但是手指顫抖得厲害,根本無法聽從自己的意識移動,他又開口,游絲一般低的聲音。
“為什么你不聽話?你要做什么?你又要我做什么?”
他說得很慢,但我卻覺得無法理解,不,不是我無法理解,是我不敢相信,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驚怖若狂,恐懼到只覺得身側所有的空氣都被他的句子所抽走,胸腔窒悶欲死,我顫抖地吸氣,懇求他,“不……”
他沒有回答我,轉身向著巷口的方向一躍而去,我驚喘了一聲,身子掙扎,絕望地伸出雙手,只想不顧一切地拉住他。
身后有嘆息聲,是那個成家人,緊緊將我扣在手中,足尖點地躍上屋脊,街上已成了一片人間煉獄,許多人倒在地上,有火光,后來的騎士鐵蹄飛馳,從許多尸體上踐踏而過,我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我也不想知道,我的眼里只剩下一個離我越來越遠的身影,火光中持著那桿長槍,飛一般落在一切紛亂最中心的地方,落在那輛已經半截傾斜在地的鸞車前。
鸞車前已經沒有幾個御林軍的身影,他落地便被許多的黑衣人團團圍住,槍鋒如雪一般飛濺在無數刀光劍影之中,后來的鐵蹄踏踏,踏碎了漫天血色,有人大喝,“弓箭手,準備?!?
我看到他從鸞車里單手將那穿著我曾穿過的衣服的公主抱出來,我看到她用我過去最習慣的姿勢抱住他的脖子,我看到他在火光中躍向后來的那些鐵甲騎兵,如鷹一般劃破夜空。
我卻戰栗,只覺地獄的陰火正吞噬著我的血肉,將我燃燒殆盡,馬蹄聲將這街市踏得如同修羅戰場,他剛才的話在我耳邊盤旋,我想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不要,請你不要,求你不要……
弓箭手已經沉默地張弓肅立,只等公主平安,一切突然地寂靜下來,只有冰冷的風在我耳邊盤旋。
然后一聲銳響,一道光芒逆向襲來,直取季風手中所抱的公主,我無限驚懼,盡全力尖叫,發出的卻只是破碎的嗚咽聲,季風在這一瞬間仿佛回頭看了我一眼,隔著遙遠的距離,蒼茫夜色,我竟看得清楚,他在看我,眼神溫柔如水。
我想哀求,想求他不要那么殘忍,我寧愿死,與即將到來那一切相比,我寧愿死,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沒有閃避,那道光在我眼前筆直沒入他的脊背,鮮血飛濺,我再也看不清一切,眼前只有血光,赤紅一片。
季風,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這就是我為了我的任性所付出的代價嗎?巨大的痛苦將我滅頂淹沒,我身體不自覺地痙攣起來,呼吸困難,捂著胸口,口中一咸,一股熱流噴濺而出,落到地上,點點暗紅。
耳邊又有嘆息聲,還是那個成家人,他好像在說話,我卻已經一個字都聽不到了,眼前的血色漸漸沒入黑暗,我在最后一刻祈禱自己再也不要醒來,我寧愿去這世上最深最深的煉獄,我寧愿在最可怕的輪回中接受折磨。
我的心,在這一刻,盡碎。
5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花香,御花園里濃蔭蔽日,陽光透過密密的樹葉投射到地上,細碎的金色。蟬聲悠悠,我在樹下打五禽戲,嬤嬤和侍女們在一邊拍手,我卻心里惱怒。
拍什么手?還笑!本宮這五禽戲,是打給你們看耍猴的嗎?
但即使是這樣惱怒,我卻仍不想停下,一個動作連著另一個,默默地做下去,等下去。
季風教了我整整一個夏天的五禽戲,做到后來,每個動作都變得自動自發,漸漸到了該要收勢的時候,我卻傷心起來,又不想在人前表露,索性閉上眼睛亂打。
臉上有陰影,有人彎下腰來,替我擺正姿勢,沉默著,手勢溫柔,我突然狂喜,想睜開眼看他,卻怎么都不能。
我急得要死,全身都開始掙扎,一動之間卻覺得劇痛襲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耳邊有人說話,“別掙了,小心長歪了骨頭?!?
我“霍”地睜開眼,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隨著落入眼里的光震動了一下。
燈光照出之前的那個石室,有兩個人同時低頭看著我,我有一瞬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居然睜眼就看到疊影,但其中一個開口說話,語氣與他的臉一樣冰冷。
“成衛,要是她死不了,那就快點帶出城,這種麻煩,多留一刻都是添亂?!?
另一個笑了笑,“成平,你是不是被易小津嚇出毛病來了?怎么現在看到女人就皺眉頭。”
成平冷哼一聲站起來,轉身就走,我根本懶得理他,盡力睜著雙眼,死死盯著仍留在床邊的成衛。
他一手持著剪子,另一手繞著白紗,上面有斑斑血跡,也不知道是誰的,看著成平出去之后便開始忙碌,就是不對上我的眼光。
我不想說話,鍥而不舍地用眼睛瞪著他,眼睜睜地看著他頸后的汗毛一根一根豎了起來,最后終于回過身,嘆了口氣開口,聲音很是無奈。
“別看了,他不會回來了?!?
他這句話說得并不重,但我卻仿佛被一股巨力當頭擊中,眼前白光頻閃,呼吸都找不到了。
指尖突然刺痛,神志隨之清醒,我張目只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多了一支顫巍巍的寸長金針,尾梢還捏在成衛的手里。
我咬牙切齒,開口,“拿開,本宮不許你救我。”
我用了全身力氣說這句話,落在耳里聲音卻微弱不堪,但他仍是聽見了,聽完噎了一下,片刻才回神。
“不行,我答應人家了,再說你已經是我們成家莊接手的病患,你要是死了,成家莊顏面何在?!?
我不理睬他的嘀嘀咕咕,默默閉上眼睛,黑暗里殺聲震天,火光染紅了夜空,破空襲來的利箭,筆直沒入季風的脊背……
即使全身都不能動彈,那些情景仍舊讓我痛苦得渾身顫抖,身上又有連續的刺痛襲來,我暴怒,再次睜開眼。
“沒聽到本宮說的話嗎?你再往本宮身上扎一針試試看?”
他手里拈著金針,凝神靜氣地看著我,忽然一笑。
“你在想什么?我只說他回不來,沒說他死了啊?!?
我正搜羅我所知的所有惡毒言語,聽完這句話忽然一口氣在半途崩斷,整個人都軟了,沖擊太過,還未張口便咳嗽起來。
他把手里拈著的那根針插入我的穴道,也不說話,另一只手伸上來,捏住我的嘴,仔細看了看我的舌苔。
竟然這樣不知禮儀,我咬他,可恨他收手極快,轉眼便直起身,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
“還想不想死?”
“季風呢?”哪里還有閑情回答他的問題,我直截了當。
“不知道?!彼麖澭砩磉叺囊黄鑱y。
我勃然大怒,可惜身子被包得嚴實,動一根手指都難,只好動嘴。
“快告訴本宮,否則治你死罪。”
他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很輕的氣聲,笑完轉身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