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河破(3)
- 平安(全二冊)
- 人海中
- 4205字
- 2016-01-19 15:58:15
“很漂亮的那個哥哥。”我啟發他,這孩子從小不愛說話,看到我就更是像個悶葫蘆一樣,沒辦法,只好多點耐心。
身后唯一剩下的那個梳頭侍女突然用一根簪子穿過我的頭發,尖利處碰到頭皮,輕微的刺痛,我忍不住一抖,她倒是先趴下來了,抖得比我更厲害,嘴里翻來覆去地念叨,“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天恒本已準備開口,被她這樣一擾,又閉上嘴。我惱怒,想回她一句,“該死就去死吧。”但想想這是皇兄的家里,估摸我真開口了,死起來很快的,這兩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算了,少死一個是一個,所以只說了一句,“梳完了嗎?梳完了就滾吧。”
她立刻連滾帶爬地出去了,我把注意力回到天恒身上,正惆悵怎么再問下去,天恒卻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爬上我的膝蓋,我膝蓋上地方不大,他雖然小,但也危險得很,我趕緊把他抱住,心下詫異。
天恒從小就不愛人抱,尤其不愛我抱,今天倒是反常,他小小的胖臉貼在我的脖子上,兩只手都伸出來摟住我,在我耳邊小小聲,聲音太小了,蚊子那樣,還有些抖。
他說,“皇爺爺死了。”
我沉默了,許久之后才點點頭,原想再抱抱他,后來才發現自己手上哪有力氣,其實是他抱著我。
天恒哆嗦了一陣子就停了,主動從我膝蓋上爬下去,我知道他多半是根本就不知道季風在哪里,加之懷里一空,頓覺什么都是空的,門外一直是有人立著的,看著我們這樣抱來抱去,大概實在無法忍受了,終于有人走進來,跪下對天恒說。
“殿下該出發了。”
天恒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我身上繁復,好不容易立起來,拖著裙裾走到門口他們已經走得連影子都沒有了,我扶著門框喘氣,門邊還站著一個侍衛,泥塑木雕那樣動也不動,另兼面無表情。
這人我有印象,是陸見的某個手下,我瞪了他一眼,“看著本宮做什么?什么時候起駕?”
他目光一動,居然開口了,聲音也是我認識的,冷得可以當彈子打。
那聲音是成平的,哼了一聲,只說,“我也想知道,你什么時候才能走。”
我震驚,顧不上其他,先揪住他的前襟質問,“季風呢?”
他身體一動,我的手指就落空了,遠遠又有腳步聲,是之前那個侍衛去而復返,身后還帶著一個人,穿著墨紫色的制服,頭上有飾帶,遠遠地看著我,并沒有表情,但他目光過處,我卻只覺得暖。
我心里忽然地潮濕一片,卻不是難過,只是心安。
好吧,現在可以走了。
我站直身子,理了理裙裾,看著前方的某一點開口。
“起駕吧,本宮等著呢。”
7
成平是個江湖人。
我坐在鸞車中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想他和季風接下來會做些什么。
其實我對江湖人所有的印象都來自于過去兩三天的時間,他們行事詭異,飛來飛去,好像是有組織的,但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到一點規矩,就比如說成平,突然出現或者消失在我的面前,誰都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但奇怪的是,我相信他。
就好像現在我相信季風是不會丟下我的那樣,我相信成平總會有辦法,憑空做出些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太子府離皇城并不遠,但街上死靜,一絲人聲都沒有,兩邊只有整齊的腳步聲起落,我漸漸覺得害怕起來,想看看外面是怎樣的,可是這鸞車卻是密閉的,窗簾都在外頭,根本拉不開。
遠遠有悠揚的鐘聲,一聲連著另一聲,連綿不絕。
是皇城四角的鐘鼓樓,這是只有真正的皇家大典時才能被同時敲響的鐘聲,二十年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母后去世的時候。
嬤嬤說母后生下皇兄時不過是個側妃,生我的時候才被冊封皇后,但她自己卻不知道了。
因為我出生的那天,就是母后的忌辰。
皇后冊封與葬禮同時進行,四座鐘鼓樓長鳴三日,整個京城都為之悸動不安。
多么巧合,父皇母后果然鶼鰈情深,這樣的事情也能湊到一塊去,雖然父皇已經不用別人再替他冊封什么了,但是太上皇的名頭,總是逃不掉的。
我撥了撥頭上的那只簪子,覺得它銳利的尖端好像一直磨刮著我,怎樣都擺不到一個恰好的位置,讓我覺得不那么痛。
宮里果然都布置好了,走下鸞車的時候迎接我的是立在金階兩側的文武百官,季風與成平立在我身邊。天氣很好,我回望了一眼,白玉石地面干凈如洗,那些尸體與鮮血了無蹤影,甚至還有花香,整個皇城都被一種簇新的味道包圍著,壯麗更甚往昔。
我看得茫然起來,忍不住開口問了立在我身邊的季風。
“季風,我睡了很久了嗎?”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想說話的,但是被人搶了先。
是個微笑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下來。
“還好,一天一夜而已,沒有耽誤大典。”
這聲音是皇兄的,我仰起頭,他從金階上慢慢走下來,滿朝文武原是立著的,這時突然地匍匐下來,動作整齊,無數的錦袍玉帶俯向地面,嘩然如潮水倒伏。
我嘆口氣,等著他們開口說那些千秋萬歲之類的歌頌之詞,雖然從小聽得習慣了,但今時今日,總讓我有些心理障礙。
但是一片潮水般俯下去的錦繡官服中居然有個人一直都立著沒動,此人身量不高,之前埋在眾官之間根本注意不到,這時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他站得筆直,自然是突兀到極點。
是曾太傅,須發皆白,目眥欲裂地瞪著我們所立的方向,一手指過來,大叫了一聲。
“弒父殺親的逆天之子怎么能登上皇位!人倫不存朝綱何以為立,你們深受先皇恩惠,竟然跪拜一個弒父之人,貪生怕死,無恥至極。”
曾太傅是朝中元老,皇兄小時候的四書五經都是他教的,我也偶爾去湊個熱鬧,他號稱當代大儒,在我記憶中一直是溫文爾雅的模樣,現在卻須發皆張,我被驚了一下,皇兄卻已經慢悠悠地開口,還很簡單地問候了一聲。
“曾太傅,本王剛才還在念著你,你乃本朝大儒,又曾任太子太傅,深得先皇賞識,本王正想著你為先皇寫一篇祭文。”
曾子傅聽到先皇兩個字立刻老淚縱橫,當著所有人的面嚎啕起來,“逆子,你若心中有先皇,怎會將他逼死于宮中,還殃及無辜百姓,老夫無能,你少時未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現今又不能保先皇于地上,原該即刻隨先皇而去,但只為能在天下人面前說出這幾句話才茍活到如今……”
有人沖上來拉他,旁邊那群大臣騷動,有些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說他胡言亂語,又說先皇只是因病暴斃,新帝憐惜百姓,加之國不可一日無君,百官跪求之下才戴孝登基,還有人表情激動,一邊說他大逆不道一邊就要動起手腳來。
只有皇兄依舊鎮定,看了身邊人一眼,然后回身牽起我的手,走了。
皇兄很久沒有牽過我的手了,他手指修長,掌心很暖,與我的潮濕冰冷有著天壤之別,我們往上走了幾步,那個被他看過的男人留在原地說話,與我擦肩而過。
是那位甬道中盯著我看個不休的李大人,仍是文縐縐的臉,文縐縐的語氣。
他的第一句話是對著滿朝文武說的,“各位同僚請回原位,太傅是太過想念先皇以致失態。”然后話音一轉,更是溫文,“曾太傅,等下見到先皇再多磕幾個頭吧,這樣的忠心,先皇一定歡喜得緊。”
我手指一動,又想轉身,皇兄卻沒有放開我,只是低頭對我笑了笑,春光一樣暖。
這是我十多年來最習慣的笑容之一,但此刻卻莫名地害怕起來,心里冷得打哆嗦,又不敢在皇兄面前流露出來,牙都咬酸了。
金階走到盡頭,恢宏大殿出現在我面前,這是我數日前狼狽離開的地方,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皇的地方。
我突然無力,最后一階臺階怎樣都邁不上去。
背后有手伸過來,扶了我一把,我回頭,看到季風的臉,當然還有還有那個不是成平的成平,但這一瞥太過匆匆,因為皇兄手指也用了一些力,將我拉到他的身邊,又在我耳邊發話。
“平安,來見見老朋友。”
我倉促間抬起頭,看到一張黧黑的臉,睫毛太長了,幾乎要將他的眼睛都蓋住。
老天,我朝皇帝都換過了,這墨國太子居然還在這兒。
墨國太子看到我倒是一點都不驚訝,沒說話,笑了,卷曲睫毛在深陷的眼窩上方一動,漆黑眼珠潤潤的一層光。
原來這個人除了黑一點,倒是不難看,只是他看著我的表情很是奇怪,第一次見我那么稀罕,目光回轉在我身上,怎樣都不移開。
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起來,皇兄卻一提腕,將我的手送了過去。
“墨斐,平安有些累了,你扶她進殿吧。”
我手指一縮,吃驚地回望皇兄的臉,他卻沒有看我,握著我的手沒有絲毫放松。
墨斐一點都不客氣,伸手過來扶我的腕子,我原來也不是白得耀眼的那種膚色,但與他一比,活像是雪坑里爬出來的,一片慘白,血色全無。
他與我距離并不遠,伸手可至,我原想退后,但皇兄捉得緊,我一掙不得,旁邊突然傳來嘈雜人聲,有人斜刺里撲出來,撲在皇兄腳前,邊哭邊哀叫。
竟然是蕊貴妃,哭得涕淚縱橫狼狽不堪,平日里的妖艷風流全不見蹤影,她聲音凄厲,我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原來是求皇兄不要讓她去陪葬。
我對蕊貴妃向來沒有好感,但這時卻對她感激到極點,趁此機會后退了一大步,差點跌倒在季風身上,當然他的反應比我快得多,我與他的身體只是輕輕一觸便被他扶住。但我心中驚動,因為就算是隔著厚厚的宮服,我都能感覺到他渾身緊繃。
臉色慘白的太監們上來將蕊貴妃拖了下去,旁邊那排趴在地上的先皇嬪妃們每一個都在瑟瑟發抖,我不想再多看一眼,轉頭就往側殿去,走得太急了,第一腳就踩在自己的裙裾上,差點栽在地上。
墨斐一動,但是有人先他一步將我抱了起來,是季風,沉默地與墨斐對視了一眼。
蕊貴妃已經被拖走,皇兄回過臉來看我們,我在這一瞬間驚惶到極點,幾乎要尖叫起來,但皇兄竟然一笑,聲音溫和,對著季風說話。
“你倒是忠心,不離不棄,好得很。”
直到進了側殿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冷汗流了一身,太監侍女在門口立著,水滴銅漏在窗邊發出單調的聲音,成平看著我,眼神古怪。
我嘆口氣,心里明白他想說些什么。
他一定想說,知道你們家的人變態,沒想到那么變態。
季風一直都沒有放下我,我也沒有離開他身上的意思,他懷抱溫暖,是我這世上最貪戀的地方,我其實至今都不能明白他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來,但是剛才皇兄用了一個詞——不離不棄。
多好,皇兄雖然變態,但遣詞用句方面,一向都比我強。
我有一個壞習慣,一旦覺得感動手指就喜歡摩挲面前的東西,現在面前只有季風,我當然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他衣服下有寬闊的纏繞,一定是為了那些傷口,我摸著摸著又覺得心中酸軟,怕自己失態,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問了一句,還怕被其他人聽到,嘴唇壓在他的肩膀上,聲音壓到最低。
我說,“你們什么時候走?”
他們兩個都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季風才很輕地回了我幾個字。
“當然是一起走。”
銅漏又是“滴答”一聲響,門外有人一路小跑過來,太監尖銳的聲音響起。
“大典開始,請平安公主上殿。”
我咬咬牙,從季風身上爬下來,寬大的袍袖掠過立在一邊的成平,手心突然一涼,我趕緊攏起袖子,兩手握住那東西。
起步的時候我終于摸清楚那是什么。
是一把連著鞘的小刀,我小心抽出來觸了一下,輕輕摩斯便覺得指尖微痛,鋒利非常。
我將它插好,邊走邊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成平,流汗了。
他嘴唇未動,聲音卻在我耳邊響起,詭異到極點。
不過他說的話,倒是如平時一樣直接。
他說,“這是給你自保的,別用來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