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河破(2)
- 平安(全二冊)
- 人海中
- 4348字
- 2016-01-19 15:58:15
3
角樓外殺聲震天,刀劍相交和慘叫聲如浪激涌,天空中只有孤零零的一顆慘白圓月,映襯著半城血色與火光,更顯得妖冶詭異。
城墻上無數人正在搏殺,也有殺紅眼的,見到我們便沖上來,成平自然是不會將這些兵士放在眼里的,連劍都不用,拉著成衛飛身就躍下了城樓,起落間如履平地,還回頭看了一眼我們,身子一動,作勢欲起的樣子。
隔著遙遠的距離,季風在城墻上對他搖頭,我趴在他的身上,克制不住地回望皇城,那是我這個世上最熟悉的地方,我生于斯長于斯,那里有我所有的家人,但是現在,面前的一切卻變得如此陌生。
內城城墻上火光點點,無數箭矢向下飛射,箭頭反射火光,鐵甲車不間斷地撞擊著緊閉的城門,發出沉悶的巨響,有人從城墻上跌下來,連綿不斷的慘叫聲。
我愣愣看著,心里忽然有個荒謬的念頭,想著這一切都沒有了也好,全毀了也好。但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皇與皇兄,總有一個要從對方的尸體上踏過去,從無數人的尸體上踏過去。
腦后一暖,是季風的手,將我的臉按下去,不讓我再看,眼前黑暗,他很輕地對我耳語,這樣的修羅戰場,他卻聲音溫和,只說,“走吧?!?
但是身后突然有人沉聲喝了一句。
“放肆,放下公主?!?
這聲音并不很響,但在震天殺聲中竟清晰傳到我耳邊,我心中一凜,又抬起頭來,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是皇兄常年帶在身邊的那個大內侍衛陸見,一身墨色勁裝,帶著十幾個同樣裝束的男人,手臂上纏著鐵鏈,盡頭連著尖銳鐵器,暗夜中寒光頻閃。
我知道那是什么,皇兄曾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過這種鐵器的圖樣,那上面滿是倒鉤,揮舞起來只要接觸到人的身體便勾走大片血肉,如果喂毒,那更是頃刻便能致命。
這些人都是皇兄的死士,這時候居然不跟在他身邊護衛,全跑來找我這個已經不值一提的公主,簡直匪夷所思。
我莫名,想開口問他們一句為什么,但是季風已經一手將我放下,推到身后,從背后抽出槍來,槍尾頓地,冷冷地看著他們。
季風動作干脆,手指有力,我被動地貼在他的背上,鼻端都是血腥味,臉頰濕潤,忽然想起我在那小巷里的時候,他的血一直落到我臉上,滾燙一片,還有成平在那間民居里所說的話,說那一箭是他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
我原本稍稍回暖一些的身子又瞬間冰冷,陸見話音落地,不再多說,手臂一動,那些鐵器便凌空飛了過來,季風手中長槍不起反落,貼地前送,槍尖掃過之處呼地帶起風來,聲音尖銳,震蕩不休,那些圍作一圈的侍衛手上的力道頓時泄了,個別動作慢的,瞬間被槍風掃中,倒在地上,捂著腳踝,血流不止。
陸見反應奇快,縱身后退,險險立在城墻邊緣,季風一擊之后也不再追,仍立在我身前,開口聲音冷硬,只短短說了一句。
“她現在不回宮。”
“你要帶公主去哪里?不過一個小小命侍,你可知私自帶公主出宮便是死罪?!?
陸見這話倒是沒錯,但在燃燒的皇城前說出來,好笑得很。
季風不語,我仍在他的背后,剛才那個動作之后,我只覺得自己鼻端的血腥氣更加濃厚。我知那是為了什么,心里頓時難過到極點,又說不出話來,只好把手放在他的身上,指尖落下無法克制地顫抖,抖得太厲害了,這樣的時刻,季風都反手過來,輕輕按住了我的手指。
我吸氣,伏下臉,埋在他溫暖的背上,很努力地埋下去,然后站直身子,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從他身后走了出來。
我仍穿著季風給我換上的那件平常衣服,城墻高聳,風很大,帶著血味,鼓起我的衣衫,我微微抬起下巴,看著立在前方的陸見說話,聲音輕蔑。
“本宮在此,誰敢放肆。”
陸見舉手讓其他人退后,張口欲言,我卻不再看他,回頭望季風,他看著我,目光焦灼,身體微動,我又吸氣,在他有任何動作前開口。
“季風,我要回家了,你走吧。”
4
我們立在城墻外側,內側全是皇兄帶來的京畿重兵,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字排開,仿佛厚重人墻,城墻高聳,位置絕佳,弓箭手動作整齊,每一次號令都是一陣漫天箭雨向略微低矮的內城飛去,偶爾有人被內城飛來的強弩射中也立刻有人替補空缺,一切井然有序,這樣一番混亂也沒有人過來干擾,訓練有素。
與身邊的戰場相比,彌漫在我身邊的寂靜就更讓人覺得壓抑。
季風不說話,他向來沉默,但我明白這一次代表的是什么。
他生我的氣。
過去在宮中,雖然所有人看到我都恭恭敬敬地趴下去叫一聲“公主千歲”,但我心里明白,其實他們實則對我厭惡得很,無所謂,他們并不曾真正認識過皇女平安,再說本宮一向大度,從不將這些瑣碎小事放在心上。
但季風卻是明白我在想些什么還生我的氣,真讓人傷心。
陸見聽我這樣說,仿佛松了口氣,帶著其他人慢慢向我走過來,我仍有些擔心,想再出聲讓季風離開,又舍不得,內城里的喊殺聲震耳欲聾,我強迫自己不看不聽,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只想多看他一眼。
其實仔細想想,那些喊殺聲與我又有什么關系?父皇這天下是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本朝開國至今不過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現在皇兄又想從他手里將皇位搶了去,龍生龍,鳳生鳳,強盜的兒子會打洞,皇兄這么以他為榜樣,父皇該高興才對,可惜我只是個女兒身,怎么都學不像,白白辜負了這份血統。
陸見步子并不大,但城墻上能有多少地方,就算是爬也轉瞬即到,我心里嘆氣,最后看了季風一眼,不舍到極點,不過仍是轉過身來,對著陸見開口。
“陸見,本宮想知道,這些兵士是從哪里來的?”
陸見大概沒想到我會開口問他,些微一愣,不過仍是答了,“回千歲,這些全是京畿駐軍,城下驍騎營,城上神弩營,另有步槍營正維持城里秩序,全是訓練有素的將士,公主無需擔心?!?
他的意思便是整個京城都已被皇兄所控制,我按按胸口,替父皇悲傷了一下,耳朵卻努力捕捉身后的動靜,不知季風是否已經離開。
陸見又說話,“城內火勢蔓延,另有一些刁鉆惡民趁亂滋事,但據步槍營最新回報,火勢已有所控制,蓄意縱火滋事者盡被拘下。另東城區有一群江湖人士出沒,鬧了些事端?!?
我聽到江湖人士這四個字便略有些緊張,只問,“鬧了什么事端?”
陸見已經走到我近前,回答時眼睛只看著我,異常鎮定,不似其他人,控制不住地往季風看,只怕一個不防又被他神來一槍,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他說,“公主放心,那些江湖人只從天牢中帶走了一些人,并未驚擾百姓?!?
我心中“嘩然”一聲,竟不自覺地雀躍了一下,料想季風也聽到這幾句話,一想到他再如何固執,這當下無論如何都要見他的家人去,我懸空了許久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這陸見過去常年在皇兄左右,我卻一直當他是個面目模糊的侍衛甲,今天他又阻撓我離去,更令我討厭,但這時我看到他說完這些話后目不斜視,只當季風不存在的樣子,頓覺這男人突然地可愛起來,妙得很。
陸見在離我僅有數步之遙地方停下,單膝跪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禮數周到。
我克制又克制,卻還是沒能忍住,脖子像是生了意識,自動自發地往后偏轉過去。
眼前都是火光,然后是陰影,將我罩在其中。
是季風,耳邊“嗆”一聲輕響,帶著血的長槍在我眼前落下,他已經走到我身側,就像過去在宮中每一個平常日子,我即將登上鸞車,他在我身側默默立著,過去我是從來都不回頭的,因為我知道,他一直都會在。
季風開口說話,沒有看我,眼里神色安靜,也不叫我的名字,更沒有尊稱,只有一句話。
他說,“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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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跟你一起。”
我心里一震,幾乎又要流出淚來,這當口乾坤顛倒,皇室大亂,我滿身狼狽,就連皇兄為何要留下我這個沒用的公主都不知道,而他家人盡釋,只要一個轉身,便能從此離開所有紛擾,從此海闊天空。
這兩天我也算是見過一些江湖人士,雖然有些怪異有些草莽,但只要看看成家兄弟的樣子就知道了,他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比宮中快活得多,這樣的日子,我不可以了,季風還是可以的。
但他竟然沒有走。
原來他對我,竟然是這樣的好。
我心中激蕩,胸肺間沖擊得厲害,想說話,眼前卻模糊了,張口都是甜腥氣,夜里的風愈見大起來,我又冷得哆嗦,只想他抱,又覺得這時候不應該,更何況季風身上還帶著傷,怎樣都不能雪上加霜。
但是身子忽然一輕,是季風又一次抱起了我,我無比疲倦,想跟他說話,他卻只看著陸見。
陸見倒是個明白人,不等他開口離開說,“公主累了,我先找個地方她休息,你一起來吧?!?
陸見帶我們走下城墻,石階上全是尸體,東一具西一具,有些還活著,垂死呻吟,我渾身一陣一陣地發冷,連帶著有幻覺,幻覺季風托著我的手也在微微地抖。
真好笑,我一定是凍得糊涂了,季風怎么會跟我一樣。
成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說我寒氣重,其實也沒什么,胸口劃一刀就好了。
我想用這話來安慰季風,跟他說沒什么,冷一點而已,別怕,成衛說胸口劃一刀就好了,但是太累了,只覺得舌頭都不是自己的,這么簡單的幾句話卻怎么都說不出來。
陸見送我們上車,當然不是我坐慣的鸞車,只是一輛尋常馬車而已,卻有許多持槍的兵士等候在一旁。
馬車里很黑,季風彎下腰來將我放下,動作很輕,我說不出話,只是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角不放。
多可笑,我剛剛還一心要他離開,現在卻軟弱得一秒都不想他消失在我的面前。
他一定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但是陸見走過來,隔著簾子說話,“公主玉體違和,還是不要耽擱時間了,盡快到安靜處所休息吧?!?
季風沒有回答他,只是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又一次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發頂,然后轉身離開。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動作了,數日前,我那樣狼狽地離開了夜宴大殿,他送我上鸞車,最后的動作也是如此,那時我在想些什么?真可怕,短短數日,竟好像過了千年,許多事我已不記得了。
馬車動起來,皇城前鋪的是平滑的石板,車輪碌碌,永無止境地在我耳邊滾著,我慢慢閉上眼睛,放縱自己睡去,或者一切只是個夢,醒來的時候,我還在那個石室等著看成平的那張臭臉;或者還有更好的結果,醒來的時候,我還在自己最熟悉的院子里,轉頭就能看到季風。
不過我最終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皇兄。
他就立在我床邊,心情很好的樣子,屋子里一片奢華,雕花窗外綠意盎然,花團錦簇,小侄子天恒也在,趴在靠窗的桌上寫字,嘴里念念有詞的。
我認識這個地方,這里是太子府?;市中σ饕鞯?,天恒寫得認真,胖乎乎的小臉上沾上了一點墨汁也不自覺,四周一切都是平和安靜,之前噩夢般的場景仿佛真的只是個夢。
我吁了口氣,剛想開口求證那是不是真的是個夢,皇兄的一句話便讓我認清現實。
皇兄說,“天恒,你皇姑姑醒了,我們該回宮準備登基大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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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擁上來替我打扮,拿出來的宮服比我之前穿的那件更復雜,我看得心中憂郁,想這要是真遇上什么緊急情況,我想跑都不方便。
皇兄已經走了,我本想問他季風在哪里,但想起他變態的程度,覺得還是不提醒他比較好,遂作罷。
梳頭的時候天恒跑進來,我原本不想說話,但現在看到他一身金色,頭上還帶著一頂小冠冕,忍不住嘆息著摸了摸他的腦袋。
“天恒,金冠重,小心頭發,禿了就不好看了。”
天恒聽完驚恐了一下,特意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確定它們仍在之后才松了口氣。
我卻更深地嘆了口氣,完了,皇兄的兒子這么好騙,我家的優良傳統后繼無人啊后繼無人。
“對了,你看到姑姑身邊的那個侍衛了嗎?”我拉住他的手繼續跟他說話,和藹得很。
天恒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