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河破(1)
書名: 平安(全二冊)作者名: 人海中本章字數: 4780字更新時間: 2016-01-19 15:58:15
1
非常令人莫名的場景,兩個長相完全相同的人面對面僵立,像是這世上最好的銅鏡被搬到了這個不見天日的石室里來了。
成平身后有許多人,就是那天我初來此地時見過的那群面目各異的江湖人,當時我便覺得這些人面目猙獰,這時隔著室外的隱約燈火,他們在陰影中的臉就更是慘不忍睹。
我吐口氣,這才是江湖人該生的樣子,要是各個都長相跟妖怪家這兩兄弟似的,民風不保。
懶得多看他們,我摸索著下床,又瞪著石室里的兩個人繼續開口。
“你們讓開,本宮要回去了。”
“好得很,我也正有此意。”開口的是成平,身子一動,伸手就向我扣過來。
他十指如鉤,我眼前仿佛有浮光掠影,不自覺地閉了閉眼,再睜開卻發現他的手已經被成衛架住。
“不行,她是季家托付給我們的人,我還沒給她治療,怎么能送回去?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想毀約?”
“毀約?”成平冷哼一聲,“我已依約讓她出宮,約定早已完成。昨日一戰,本盟為了這個丫頭死傷無數,現在京城內亂,皇城都快被攻破了,皇室中人遲早一個不剩。本盟只管江湖事,誰做皇帝與我們何干?讓這丫頭回她該待的地方去。”
他的話字字驚心動魄,我聽得五雷轟頂,頭頂又有聲音。
“你不過是要用她把易小津換出來而已,我跟你去,把那易小津救出來也就是了。”
成平一聲冷笑,“你以為我沒有去過嗎?”說完騰身移位,反手就將成衛的肩膀扣住,石室外如此嘈雜,我竟還能聽見隱約的骨骼脆響聲,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之前成平單手挾著我飛身上下如履平地,成衛卻每次都是雙手并用,上躥下跳之后必定是喘息連連,兩個人在武學上的高下之分毋庸置疑,只是沒想到距離竟相差如此之遠,連一招都不夠抵擋的。
我也不需要他替我抵擋。
成平丟開成衛,然后回頭看我,我之前乍聞內亂,心中旌旗搖曳,如萬馬踏過,但最終體內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將這一切壓制了下去,不讓我繼續錯亂不堪。
我知那是什么,就算本朝天下下一秒便煙消云散,但此時此刻,我仍是皇家長女,絕不至于讓這群草莽看了笑話去。
我立起身來,一只手掩著因剛才用力而隱隱作痛的肩胛,仰頭看他。
“你不是要帶我回宮嗎?走吧,本宮等著呢。”
成平雙目對上我的眼睛,竟然些微愣了一下,我也懶得理他是怎么想的,肩膀微微往后一擺,略揚起下巴,就好象我仍在宮內,身邊盡是匍匐在地的奴才,不值一看,當先便往外走去。
成衛啞聲叫我,“平安!”
我不回頭,只說,“誰準你這樣直呼本宮名諱?”石室門口的嘈雜聲不知何時消失,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我,卻沒有人相讓出一條路來。
我眉眼俱冷,不遑相讓地掃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
“不是說江湖人俠義為先?京城內亂,你們如果要反,本宮就是皇帝的女兒,要殺要剮隨便,不過無論是誰當皇帝,百姓總是無辜的,這當口你們這些所謂的三莊九派就寧愿留在地下做縮頭烏龜?沒膽子上地面救人于水火嗎?”
黑壓壓的人群隱約騷動,我看到有些人目中突然流露出震動之色,但是背后有大力將我挾起,我眼前一花,身子已經從半空中飛掠而過,成平挾著我在大廳出口處飄搖而落,冷眼回望,聲音如冰屑從齒縫間迸出。
“盟主未到,誰都不許妄動,擅自行動者,殺無赦。”
“那你呢?奶奶的,我們憑什么聽你的?”有個粗重的聲音突然在人群中響起。
成平不答,手一動,一樣東西“哧”地一聲飛了出去,半空回旋,然后又猛地飛回來,沒入他的掌心。人群中一聲慘叫,有人用手捂眼,正是剛才那個出聲的,指縫中鮮血長流。
“執玄鐵令者,有如盟主親臨,夠了嗎?”成平丟下這最后一句話,帶著我轉身而去,厚重石門在他身后怦然合上,將所有聲音牢牢隔斷。
甬道深長,但他奔馳間速度奇快,數百盞燈火仿佛一掠而過,冷風迎面襲來,我只覺得四肢百骸寒意涌動,但莫名竟不覺得難過,只想快一點見到我想見的一切,就算那已是地獄。
最后一道石門開啟,成平飛身躍起,屋檐高聳,我猛睜眼,看到的是如墨天空,還有彌漫半城的血色火光。
我錯了,原來無論我想見與否,這世界已成地獄。
2
成平在屋檐上飛掠而過,一路景象慘絕人寰,無數房屋被燒得傾頹半塌,街上紛亂,許多人抱著自己僅剩的散碎東西毫無方向地奔跑著,互相踐踏。我突然看到有一個孩子趴在窗沿哭泣,而他頭頂上就是熊熊燃燒的屋檐,眼看就要跌落下來。他的母親在樓下被人死死拽住不得而入,掙扎間雙手上舉,連聲慘叫,聲音凄厲。
我看得心臟抽搐,忍不住手指用力,緊緊抓著成平的手臂,在風中艱難地開口,“救他,救他……”
成平略一回頭,只冷哼了一聲,“自顧不暇,還有心救人。”
我料他鐵石心腸,正想再求,他卻一個俯身,隨手抄下身邊某個屋檐上的鐵獅口水漏,黑暗中那東西瞬間飛了出去,一聲悶響,擊在那孩子身下的窗沿上,木制窗沿瞬間飛散,孩子的身體從半空墜落,下面人多,許多雙手伸出來,轉眼便接住了那孩子。
他的動作一氣呵成,擲完之后再不回頭,繼續帶著我向前飛掠,我卻看得目瞪口呆,努力回頭想確定那孩子沒事,但成平速度奇快,轉眼那燃燒的屋子便成了遠處的一個模糊亮點。
但我知那孩子多半得救,心下一安,然后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再想開口,卻雙唇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還有什么好說的?救了這一個,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掙扎與水火,我縱有千般抱歉,又能如何?
一念至此,我頓覺心底一股寒意大力涌出,瞬間將我渾身浸透,逼得我牙關都在打戰。
成平低頭看了我一眼,忽然腳下一停,躍下屋檐,一腳將一扇緊閉的大門踢開,屋主早已逃難去了,里面空無一人,他將我往床上一放,我被他丟得頭昏腦脹,他卻一手按住我的天靈蓋,我動彈不得,只覺得一股暖氣從頭頂流入,身上的寒意頓時消散許多。
他在黑暗中看著我,背后便是火光沖天,眼神凌厲,只冷冷開口。
“你要死,還沒到時候。”
我身上冷熱相交,開口時禁不住咳嗽。
“我知道,成平,你帶我回宮。”
“那里正在交戰,你以為現在宮里是這么好進的嗎?”他收回手,又去搭我的脈門。
那股熱流隨著他手掌的離開立刻減退,我突然想起季風,想起他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里,打開衣襟,將我抱在懷里,多好,季風的胸膛,是滾燙的。
他見我不說話了,略一皺眉,手掌又提起來忘我天靈蓋上放,我立刻回神,喘息著阻止。
“不要了,我已經好多了,你省著力氣,還要回宮呢。”
他哼了一聲,卻也不再動手。
我喘了一會,見他不動,想想又問,“成平,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是誰在攻打皇城?”
“想反你家天下的人多著呢,你不知道嗎?”他轉身看窗外的情況,背對我說話。
我無聲苦笑,再沒有心情端著公主架子喝他大逆不道,只說,“你把知道的告訴我,等下要是我死了,也不做個糊涂鬼。”
他回頭看我,沉默了一會才說話。
“你倒是一直都很明白。”
我想聳肩,但肩膀疼得很,遂作罷,他又開口。
“之前的一切,都是個局。”
我沒料到成平真的會跟我說事情始末,立刻全神貫注,盯著他看,只等他說下去。
“公主回宮,的確會半路遇劫,但不該是那些人。”
我點頭,“后來的那些人,才是真的要殺我。”
他看了我一眼,繼續說下去。
“你可知那天晚上,所有的御林軍,還有我們的人,最后都是死在李大人帶來的鐵蹄之下的。”
“李大人?”我記得那個男人,在甬道中用手指將我臉上的碎花拈去,然后盯著我看個不休。
“我與小津要潛入宮中,姓李的原是內應,但現在看來,這家伙絕不止做了我們這一家的內應,這些當官的臉上斯文,肚子里可奸猾得很哪。”成平微微咬牙,聲音更是冷下去。
“你是說,反賊其實是朝廷的人?”
“公主回宮的路上遇襲,賊子人數眾多,武功高強,且縱火焚燒民居,御林軍死傷慘重,京畿重兵緊急被調入京,踏平逆賊之后護送公主回宮,皇城大門洞開,但是公主尚未下馬,騎兵便將皇城團團圍住,打出來的旗幟你猜猜是誰的?”他慢慢地說了一長段話。
成平說話語調起伏不大,我卻聽得呼吸困難,幾乎想哀求他把話說得快些,以免我窒息而死。
他終于說到最后一句,伴著輕輕的冷笑。
“就是當今太子的,老子還沒死,你皇兄就等不及要做皇帝了,正在逼宮呢。”
我氣血逆涌,眼前立時黑了,嘴里還尖叫。
“這不是真的,你騙我,住嘴,住嘴!”
他卻不理我的叫嚷,伸手封了我的穴道,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只聽他在我耳邊低語。
“小丫頭,你家個個變態得可以,你倒是異類,不枉我們救你一遭,原本季風只是詐死,他家人出了天牢之后,盟主便會派人將他們送至海外,其實你若不再回宮,跟他們一起走也是一樁妙事。但是你親兄狠到要利用自己的妹妹弒父逼宮,我只好用你把小津換出來,現在你都明白了嗎?”
他說的每個字都像是世上最尖銳的刀劍,一下下刺在我的心上,我瞪著他,雙目痛得仿佛要裂開,看出去的一切都是赤紅一片,他沉默片刻,忽然再次開口,聲音里已沒有了之前的冰冷,語調和緩。
“季風身上那一箭是我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看上去兇險,但絕不至致命,成衛在箭上用了藥,他中箭后會立即呼吸停頓,假死十二個時辰,雖然他的尸體現在不知所蹤,但他一定是活著的。他還活著,你心里,會不會好過一點?”
我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憋得喉嚨里“嗬嗬”作響,他也不替我解穴,挾著我再次躍上屋檐,不再看我,一路飛奔。
皇城已經近在咫尺,距離越是近越是一片死寂,反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可怕的廝殺場面,但是金雕大門洞開,墻外已有無數尸體,血流成河,城墻內黑壓壓的重裝鐵甲在火光下成陣列開,與內城上張弓執箭的御林軍彼此相對,空氣凝滯如巨石壓下。
成平帶著我落在外圍城墻的最高處,上面已有兵士,他飛起一腳將第一個向我們舉起刀的人踢了下去,慘叫聲劃破夜空。
城墻上下略微騷動,但是有人擊鼓,沉悶的“咚咚”兩聲,所有士兵立刻靜止不動,風聲止歇,有一團金色被人擁簇著往我們所立的地方走過來,走到我們近前才立定腳步。
是皇兄,看著成平微微一笑,只說,“果然守信。”
成平沒有回答,微一點頭,將我放下了,有人被推過來,穿著公主的服飾,但臉已經恢復成易小津的樣子,看到成平就撲了上去,抱著他只是哭。
我不再看他們,成平已經解開我的穴道,但我仍是一言不發,沉默地立在原地。
皇兄開口喚我,叫我的名字。
“平安,這兒太亂,你先下去休息吧,遲些皇兄再帶你回宮。”
皇兄就是皇兄,這樣血光沖天的夜里,他卻好象是在御花園里與我巧遇,仍是笑得春風拂面。
但我看著他,卻只覺得陌生,許久之后才開口,啞著聲音問。
“皇兄,你也是妖怪假扮的,對不對?”
他失笑,擺擺手,立刻有人過來,將我拉了下去,我被送到城墻盡頭的角樓里,門被人從外鎖上,沒有一個人與我說話。
角樓里空空蕩蕩,月光從一角天窗中射入,石板地面光滑如鏡,我卻不想走到那光里去,遠遠躲開它,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將身子緊緊縮了起來。
那“咚咚”的鼓聲又起,初時沉悶不堪,然后漸漸激烈,最后一聲猛響,如山河炸裂,殺聲隨之而起,地動山搖。
眼前漆黑一片,指尖都是冷的,卻并不麻木,只是痛,從心口開始,蔓延到全身,痛得我渾身顫抖,身體一陣一陣的痙攣。
或許我是要死了,我在混沌中這樣想著,又怎么樣呢?那個刺客是對的,我家就不該有人活下來,從此以后再沒有皇女平安,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這么想著,心里就漸漸松了下來,眼前有許多模糊的影子掠過,我看到季風,他在他家破碎的祠堂里閉著眼替我穿衣,睫毛的光影在眼下微微顫抖;又在酒樓里沉默地看著我吃下那些牛肉,慢慢地替我束頭發;在樹下教我打五禽戲,彎下腰來擺正我的姿勢,手指溫柔;最后還有更久遠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從皇兄身后走出來,那樣光亮,御花園里的陽光都黯了一瞬。
這些模糊的光影讓我慢慢微笑起來,身體越來越輕,那痛還在,卻好像已經折磨不到我了,耳邊有巨響,門忽然被人踹開,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被打斷,我惱怒,剛想開口喝斥,身子卻被人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
這懷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我猛地睜眼,季風的臉就在我面前,眼神焦灼,那里面幾乎有恐懼的味道,他從未這樣慌亂過,看得我也害怕起來,立刻伸手去捧他的臉,以作安慰。
我開口,對他說。
“沒死,我還沒死,別怕,別害怕。”
他身后有人說話,是成衛,依舊羅嗦。
“那是當然的,我還沒動刀呢,你怎么能死?”
另一個冰冷的聲音直接將他打斷,竟然是之前剛剛離去的成平,短短兩個字,只說,“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