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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油坊

清真寺上空紅旗飄,

清真寺內油香飄。

紅旗大隊油坊就在清真寺大殿內。

周總理的靈堂前,蠟燭燃盡時,哈書記用棉花搓成捻子,用香油浸泡后放在一個小碗里點燃“油燈”,囑咐民兵排長好好為周總理“坐夜守靈”。

哈書記又從油坊要了幾個榨油用過的油皮子和梅雨一起到馬奶奶家。

油皮子是用植物麻匹綰節做成的,長約五十厘米,有點像沒把柄的拖布樣子。從綰節處拿起成扇面狀地鋪在圓形的木質物件里,五個連在一起,將磨好的胡麻油沫放在上面,鋪到一定厚度時,折回油皮子包扎起來,放在油模子里進行敲打擠壓,油就順著油槽流進油缸。油榨干后,油皮包的油沫子就成了用榔頭才能敲碎的“油餅”,油餅是大牲口牛、馬、毛驢飼料的上好添加料。

幾年前,梅雨跟著父親去家鄉大隊部的油坊拉“油餅”,進了油坊,就看見“油戶大叔”穿著短褲,光著腳丫站在一個木盆里踩踏黑呼呼的油沫子,油從腳丫子滲出時,“油戶大叔”就將踩踏過的油沫子放進圓形油模子里,油模子里鋪著油皮子,用油皮子將油沫子包好,放進軋油槽里,插上下薄上厚的油楔子,輪起鐵榔頭揮臂360度打油楔子,用力打砸一下,油就往油缸里流一些。

梅雨驚奇地看著“油戶大叔”所做的一切,口無忌言地說:“吃的油咋能用腳丫子踏呢?”

油戶大叔笑著說:“小娃娃不知道吧,不用腳丫子踏,香油就不香了?!?

父親戳著梅雨的腦門說:“這個丫頭,是非的很?!闭f著,拿起另一個鐵榔頭,配合油戶大叔一上一下地打砸油楔子。

第一次到紅旗大隊,大老遠就聞到胡麻油香,油戶大叔的那一幕就出現在梅雨的腦海里。就想進油坊再看看,是不是也用腳踩踏。

紅旗大隊的油坊,是大隊部的保護重點,民兵排長的重頭戲。九個生產隊三十名民兵積極分子,晝夜輪流執勤?!坝头恢氐兀e人免進”的禁令寫在門框上,讓人望而止步。

油坊就在“清真寺”大殿內。

坐西向東的“清真寺”大門通道,向南、北、東展開形成四合院。通道兩側的四顆果樹,枝繁葉茂,果實個大肉多。每年春暖花開時,四顆果樹各領風騷,由著性情迎春,挑著顏色開花,選著日子結果。有的先開花后結果,有的先結果后開花,有的綠葉滿枝頭紅花才露臉,有的花開滿枝頭綠葉才顯形。春三月起,紅旗大隊部是滿園春色關不住,百鳥朝鳳在枝頭。

坐北朝南十間土木平房的大隊部,正面對著四棵果樹。樹傘張開,也不影響室內采光,樹傘邊緣高于地面一米以上,好像被修剪過似的。春夏秋季節,大隊部經常在樹下開會,果子成熟的時候,參會人員可直接從樹上摘果子吃。會后自摘自帶一些回去分給沒有參加會議的生產隊干部和“五保戶”,再由大隊部送一些給學校的孩子們。大隊部的財產由大隊分配處理,只要干部們沒有獨享私吞,多點少點群眾都能理解,并不計較。

坐東向西的五間平房是大隊部庫房,與此相對的是坐西向東的一排平房,是大對醫療站用房。

墻與房連接形成四合院,院外四周柳樹、槐樹并排生長,槐樹粗壯高大,生命力很旺盛,五、六月份,槐花香的醉人,聞香難入睡的家庭主婦們,早早就準備好了采摘槐花的工具,一年一度的槐花吃食,半個月時間的花期,錯過時節就要再等一年了。

低于小于槐樹的柳樹,不卑不亢不顯擺,春消息她最早,悄悄發芽悄悄長,別的植物爭春時,她已將花絮拋向大地,由著婆婆、媽媽、奶奶們撿拾,給兒孫填充在枕頭里驅火養神。

春、夏、秋季,紅旗大隊,油香、花香攪和在一起,香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哈書記告訴梅雨:“清真寺現在雖然是大隊油坊,兩位打油人除了打油就是護寺,回回人把民族信仰看的比生命還重要,思想保守得很,按習俗不讓女人進清真寺?!?

哈書記拿上油皮子和梅雨去馬奶奶家的路上,梅雨問:拿這個干啥用?

哈書記說:“熬油,一個能熬出一、二兩油來呢”。

心不設防的梅雨,直腸子一根,張口就說:“香油是油戶用腳丫子踩踏油渣后打出來的?!?

“哎,這可是不能隨便說的,我們折回去進油坊看看?!?

哈書記跟油戶大叔附耳說話后,就帶梅雨走進油坊。

此油坊與彼油坊大不一樣,這里的油具歸整的很整齊,榨油楔子高出地面約一米左右,用胳膊粗的半截空心木頭與低約一尺多的漏油槽相接,漏油槽是一棵大樹干鑿出來的半圓形凹槽,凹槽出油口也是半截空心木頭與低于其的油缸相接,油缸是木板箍的,蓋著木頭蓋子。油路基本上是三疊走向,封閉式的,只聞油香看不見油。

長約三米直徑超過一尺的大木頭懸空吊在房梁上,油戶大伯一手抓著懸吊木頭的一頭粗繩,一手扶著木頭,用力一推,懸木的另一頭就撞在油楔子上,油就在油槽里流趟。

黃褐色的榨油楔子、漏油槽黃亮黃亮的,能照見人影。油楔子旁邊是一個木案子,一面與墻連接,墻壁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木案上面放著油渣。油戶大伯拿起約兩米長拳頭粗的木杠,一頭放進墻壁的那個小窟窿里,一條腿搭在木杠的拿手處,雙手壓在木棍上,金雞獨立般的一壓一跳,木杠一下一上地壓在油沫子上,一會工夫,油沫子就被壓成餅狀,油戶大伯將油餅放進油模子里包好油皮子,放進油楔之里。

哈書記說:這是杠桿原理和幾何原理。別看這個老油戶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升,不僅會兩下子木匠活,還搗鼓出了這么一套打油的玩意來,大概是祖傳吧,聽說他爺爺的爺爺過去在京城是個開油坊的,清朝政府排擠殺戮回回人,他的祖上逃到我們這里來的。他算是繼承祖業,為我們所用。

我看著油戶大伯,和我父親年齡差不多,但比我父親精神的多,紅光滿面,大概是八寶茶養的。爐子上,小銅壺欻欻地冒著熱氣,大號的蓋碗茶具放在一旁。

油案另一頭掛著厚厚的棉門簾,門簾后面還有一扇圓形的門,掛著銅鎖。油戶大伯開鎖后,看見的是一個石磨和兩口大鐵鍋。鍋臺、油磨磨臺是用木頭包著的,黑紫黑紫的泛著光,像銅鏡。

這個房子是在“清真寺”墻外另蓋的,里外兩間,里間是油料庫房,有一扇圓形的窗子,用石灰泥糊著,上面寫著紅色的毛主席語錄:“抓革命,促生產,斗私批修?!?

“這個清真寺之所以保護的這么好,是‘文革’期間,七、八隊的群眾一夜之間,用泥將清真寺的墻和窗子糊上后,寫上毛主席語錄,才免遭紅衛兵破舊立新的大火焚燒?,F在的這些房子是在以前的房基上后建的,以前的房子和清真寺是一樣的古代建筑,可惜,沒來得及保護,就讓一把大火燒成灰燼”哈書記說。

外間是炒鍋和磨盤,向外有個門,進油料和出入拉磨的毛驢。

油坊干凈整潔,油具一塵不染,地面方磚也油亮油亮的。能拿動的用具該掛的掛起來,該吊的吊起來。至此,梅雨粗略地了解了“清真”二字的字面意思。

油坊就在“清真寺”內,占地大概有兩間房子大小。

“清真寺”是四方形的,從外形上看,有油坊占地面積的三倍以上大。油坊占用的是進門處的一塊地方,向里五、六米處用葦席泥墻隔離開,上接房頂下連地,一道木門上掛著鐵鎖,隔離墻上的毛主席語錄斑駁可見:“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人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拍別人批評指出……”

梅雨摸摸那把鎖看著哈書記,哈書記一旁的“油戶大伯”眉頭緊蹙。

哈書記說:這里就不要看了,我們去馬奶奶家吧。

梅雨跟著哈書記走出油坊。

“油戶大伯”笑著目送。

那以后,“油戶大伯”見著梅雨就有了笑容。

年關將進,大隊部幾乎天天有會開,都是圍繞“斷糧戶如何過年”的燃眉之急事宜,梅雨是上竄著叫嚷斷糧戶的困難,下跳著通報國家“救濟糧”啥時能發放的消息。

周總理靈堂前,天天有人祭奠,一位中年婦女,懷里抱著不會走路的,手里拉著走路不穩的,后面跟著擦著鼻涕的,看著周總理遺像大聲哭泣:“敬愛的周總理啊,你老人家這一走,誰來管我們的死活呢,誰能給我們發救命糧呢……”

梅雨有些束手無策,看著哈書記。

哈書記說:“他們家是個老大難,家里娃娃多勞動力少,男人是個病秧子藥罐子,三天兩頭生病,全家人一年的口糧半年就吃光了,半年靠國家救濟。往年的救濟糧這個時候已經撥下來了,今年到現在光響雷不下雨。他們是憂國憂民憂自己,農民的樸素感情是直觀的。唉,家中無糧,哭爹叫娘,老百姓心里的爹娘就是黨。救濟糧現在沒有撥下來,他們就以為是周總理走了的原因?!?

油戶大伯拎著用葡萄糖玻璃瓶裝的油和淘汰的兩個油皮子說:哈書記,東西準備好了。

哈書記點點頭,示意給哭泣的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看著哈書記:哈書記呀,前些日子你家里給我送去的面和阿訇奶奶給的土豆和白菜還能將就幾天。我今天是來給娃娃他爹抓點湯藥的,聽說周總理走了,這幾天心里難受的很,就把娃娃們都領來,給周總理他老人家叩個頭,我不是來給你們找麻煩的……

“這個我知道,油是給你們的過年補助,等救濟糧下來,就給你們送去,光陰日子再窮也要過個飽年。這次給娃娃爹多抓上一些藥,藥費由大隊出。”

中年婦女淚流滿面……

馬奶奶將油皮子放在鍋里不知熬了多長時間,油皮子由黃變白。

馬奶奶剪斷麻匹,折成約一寸長的段,綁在筷子一頭做成油抹子,和油一起分送給各家各戶擦鍋。

看著馬奶奶每天早晚擦油鍋子,梅雨不懂啥意思,問馬奶奶,馬奶奶說:“我們回回人以為‘無?!娜嗽谒氖靸?,亡人的靈魂還在,家人每天要點香、烙油香,做‘杜娃’向真主祈禱,請阿訇和滿拉以及有威望的老人到家里念經、吃油香,求真主開天堂之門,還要給念經的人和親朋好友、鄰里鄉親散油香散乜貼,我們反對對亡靈哭天叫地……”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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