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中的少婦其實深愛著丈夫,絕不會為了一套禮服去殺了丈夫,脫口而出的“殺夫壯舉”,無非僅僅是表明她對一套美麗衣服的喜歡程度而已。許多深情款款的英文歌里常出現的“I'm dying for you”,譯成漢語,并非一定都是我要為你去死,大多時候,僅僅表示為一種喜歡,是喜歡死了的那一種喜歡,這樣的喜歡,其含金量已遠遠超過了國際喜歡協會的ISO9002認證標準了吧。
把自己的真心喜歡無所顧忌地表達出來,對物比對人自是容易多了。
我和一位相交多年的好友都很喜歡吃蝦蛄,鹽水蝦蛄佐姜酒,我們都不太清楚自己最多的一次吃了多少只。那是數年前的事了,大家到一位剛考上中山大學的同學家吃飯。上了菜后,我和這位喜歡蝦蛄的好友動了幾筷子后便停下了。然而山珍來海味去,眼看已上了十余道菜了,還不見鹽水蝦蛄的芳蹤。兩人大急,不禁高聲嚷起來:“蝦蛄怎么還不上?”同學的母親在廚房里聽到了,連忙趕來笑著說:“今天蝦蛄沒有買?!蔽覀兠摽诙觯骸盀槭裁床蝗ベI?”至今一班同學還偶爾拿這事來打趣我們對蝦蛄的一片癡心。其實當時我們都老大不小了,怎么會一點也不懂禮節呢?但在親密的朋友家里,禮節怎么可以壓制住我們對蝦蛄的喜歡呢?
“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顆眼淚/那么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尖的一面湖水?!边@是齊秦最短的一首歌,歌名是《一面湖水》。齊秦的歌聲,清澈的就像高山上那一面碧波蕩漾的湖水,無數個黑夜里,我就是湖中那一尾用傷口呼吸的魚。從念高一開始,就很喜歡齊秦的歌,其后的幾年里,齊秦的歌帶,幾乎就不曾有一盒“漏網”。記得最深的一次,大抵是1994年的春天吧,那時正在溫州念書,特地逃了課跑到杭州新華書店去買新出爐的《柔情主義》和《無情的雨無情的你》。盡管囊中羞澀,還是一氣買了好幾盒。喜歡極了,便很害怕失去,朋友拿走了怎么辦?卡帶了怎么辦?有備無患??!齊秦的舊歌帶,我有五十來盒,其中許多都是重復的,像《狼Ⅱ》《狼Ⅵ》《柔情主義》《黃金十年》《暗淡的月》《絲路》《我該拿什么愛你》一類舊歌帶,至今都有未拆的原版帶?;蛟S它們早在一個江南的雨季里霉掉了,但我依然完好地保存著。往事如歌,每一首深情而憂傷的歌都連著一段舊心情,它們已經成為過往生命里的一部分了,又如何舍棄呢?痛并快樂地活著,我像珍惜我的幸福一樣珍惜我的憂傷。
佛家說,舍不掉貪、嗔、癡,便有無窮苦楚須受。
喜歡,大抵算是一種癡吧。然而喜歡這種癡,不僅沒有給我帶來苦楚,反而給了我許多的歡喜。盡管,舍棄不了對一事一物的喜歡,有時我會做出一些“傻事”來。
自從讀了陸健東的《陳寅恪最后二十年》后,我就把平生不讀《論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列為讀書生涯中一大憾事。但是,托了各地的朋友,大家都找不到。上面提到的那位喜歡蝦蛄的好友,其時正在北京讀書,凡北京書市上有陳寅恪名字的書,他都給我買來,但都是年譜、傳記之類。陳寅恪的集子,大抵是1980年出的,市面上又如何找得到?后來,是朋友偶爾在他的一位同事處找到了《柳如是別傳》。那是朋友的同事還在杭州念書時從舊書攤上購來的,上面有杭州服裝廠圖書館的藏書印。然而卻只有中、下兩冊。朋友的同事,幾年來,苦苦想湊齊一套,終無緣如愿。我借來讀了部分后,便覺得這書委實難以還掉,這一套三冊原來定價也僅四塊七毛五分,而我后來卻花了原價百倍的代價復印了兩套,還僅僅只有中、下兩冊!然而拿到書后,心里依然是歡喜無限。如此,我才把書還給了別人。
“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毕矚g之道,豈不正合此語?
1998.10
江湖
在溫州硬石酒吧,與一位美國人聊得有點熟了。他突然改口用生硬的漢語問我,人在江湖是什么意思?我一愣,想起在港產片里,香港人常將“江湖”直譯成“word”(世界)或“trouble water”(麻煩之水),覺得過于牽強。思忖片刻,我干脆避開“江湖”,將“人在江湖”翻譯成“Somebody who has no choice”(某人別無選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其實,“江湖”作為一個泛指五湖四海的巨型空間,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可謂源遠流長。我認為這種沉淀了太多文化因子的詞匯,不可能用另一個民族的語言來翻譯。作為一個自小便沉溺于武俠小說和中國文史中的讀書人,提及“江湖”二字,真有點感慨系之,不知所言的味道。《莊子》不是俠義小說,但《大宗師》一篇中“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千古名句,不但從地理學意義上標示出江河湖海的廣袤范圍,而且還導引了飄然歸隱的持久題旨。
“江湖”作為一個與朝廷相對的另類空間,或真實,或虛幻,或有所確指,或無處可尋。晚唐小杜有“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遣懷》)的妙句,頗能體現走“江湖”者背離朝廷、流浪四方的野味以及相關的失意情緒。1992年我在創作組詩《梅花系列》之《梅花一路凋謝》時,思考的便是中國傳統文人體制外的命運。其中所謂的“背對京城,逃出科舉,逃出青史的梅”便是專指飄然歸隱于江湖的另類書生。當時,我認為“江湖”是傳統文人逃避專制的一個自由天地?!敖褂晔隉簟彪m則落寞,但卻可保男兒尊嚴于天地間。
不過現代人所熟諳的“江湖”,卻已不是文人雅士感慨抒懷的詩意對象了,而是武俠小說中武士俠客賴以生存活動的巨型場所。俠客行走江湖的瀟灑身影固然令一生少有波瀾的我輩凡夫俗子遐思與向往,但其殘酷與險惡的情狀,恐怕“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江湖”并非東方烏托邦,熟讀金庸的朋友,自可發現“歸隱”同樣是許多俠客根深蒂固的情結。
以上兩種江湖,皆為“紙上江湖”,至于現實社會中江湖情狀,此處恐已無須多言了。
1998
無常
一個男人,在不久前定了婚期。結婚前的一個禮拜,他出差到了異地。
那是一個早晨,冬天,霧很濃。他剛給自己的未婚妻買了結婚戒指,他手里拿著這只戒指,低頭注視著它,滿心喜悅地,他正在穿過一條大街……他沒有看見迎面而來的那輛汽車,他只是歡喜地想著一些美好的事情……同樣那輛車也沒看見他。霧很大,這是冬天的一個早晨。
沒有人能預料自己下一秒會遇到什么樣的事。
地震、火災、搶劫、失去親人、失去肢體、失戀、受傷害、悲傷地過完后半輩子……
那個男人發生意外之后,他的未婚妻開始習慣性地呆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回憶。她已經30歲了,突然發現自己什么也沒有,只有回憶,而回憶也是空虛的,并不能拿來當飯吃。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但是這個世界哪有多少事可以事后再說如果的呢?
我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生命如此無常,好景如此短暫,未了的心事,未說的話,一眨眼間,就已經來不及。
當你知道來不及……但是我們往往以為時間有的是,什么都可以從頭來過,重新開始,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你相信我們都會有另一個十八年嗎?
因為懂得,所以珍惜。
因為懂得,所以寬容。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因為懂得,所以欣喜。
悲莫悲于無常,喜莫喜于無常,所以弘一法師圓寂前才會寫下:悲欣交集。
面對紅顏思骷髏,一部《紅樓夢》,有人看見了愛情,有人看見了政治,有人看見了園林……而曹雪芹,從頭到尾,他想說的,其實無非就是“無?!边@兩個字。白先勇,張愛玲,他們的身世,他們的作品,又有哪一項逃得了“無?!币辉~?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深味無常的人,才會在心底里生出如此平常的愿望。
1997
小樓一夜聽春雨
朋友刻了枚圖章送給我,上書“小樓一夜聽春雨”七個篆字,“小樓”兩字居中,“一夜聽春雨”圍成一個小而完美的圓。篆書柔和而渾圓的線條和整個構圖,都給我一份從從容容寵辱不驚自有天地的溫暖感。風雨之中居小樓,即使身處泥濘之中,想起這幅圖景也會溫暖無比的。
少年聽雨閣樓中,于我,是非常適合的。一病經年,況且先前在這個小鎮也并無多少朋友,縱有的幾個,而今亦漸漸疏遠了。因而自溫州回來后,我晚上大抵都蟄居在小樓中。春天多雨,聽得久了,似乎與雨有了感情。春天的雨不大,往往也下得很纏綿,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遞給我的是一份脆弱中的沉靜,一份心平氣和的對于健康和生命的期待和信心,一種親切的撫慰和溫存,縱使先前心中有著一份無望的急躁和隱隱的刺痛,聽得久了,心和身都靜下來了,病到深處了無怨,靜到深處無言語,這種時候,心中也僅剩一份淡淡的溫馨的傷感了。
意識流的先驅伍爾芙夫人曾寫過一本書,書名是《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她在書中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女人須得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如此才可以平靜而客觀地思考,然后用小說的形式寫下自己這一性別的生活。我想,一個男人更須得有一座自己的小樓,在我的意識中,所謂的人格獨立生活獨立,其前提就是有一間自己的小樓。在自己的小樓中才能獨立地生活、平靜地寫作、從容地思考、含笑著做夢。在我而言,有屬于自己的小樓,才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躲進小樓成一統,在我心中,先生這句詩中并無半點頹廢消極之意。不是每個人都能轟轟烈烈地過日子,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無牽無掛地走天涯。
那么就筑一座自己的小樓吧。在萬丈紅塵中選一處不大熱鬧也不大冷清的地方,白天在陋巷中出出入入盡心地做自己必須做的事,入夜了,便回到自己的小樓掩下房門放下窗簾遠離喧囂平靜地坐下來做自己喜歡的事??匆黄牢淖x一首好詩想一個朋友,就是坐在那里聞聞滿室的書香聽聽那寒雨敲窗亦是好的。
1994
老房子
一個冬季里,常常在臨睡前到街上吃面。不走較近的街路,每次都特地挑那條路燈不甚明亮的夜的小巷走。
一段日子以來,對于居住了多年的這個小鎮,這個曾被我的一位朋友稱之為囤積錢財和糧食的南方小鎮,往往是獨自走過她的夜的小巷時,我心里才有一份切切實實的親近。小巷兩旁的房屋,大抵都是那種自成格局的老房子,多半還有自己的一個小小的院落,有很陳舊的那種帶門閂的舊院門。
那樣子的一片低矮的老房子密密地擠在一起,夜色里不僅絲毫沒有雜亂無章的感覺,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親切。它們只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留一點空隙出來成為一條狹小、曲折、緊湊的南方小巷。寒夜里凜冽的風經過這里,也變得小心翼翼了。每每從小巷里走過時,老房子里的人們大都已進入夢鄉了,偶爾有一兩座房子里亮著燈,從里頭傳出涮涮洗洗的聲音,那大抵是勤勞的女主人在趕白天未完的家務吧。
見了這樣的燈光,心里頭總有一份奇異的感動。有時,甚至于深巷盡頭偶爾的一兩聲犬吠,都令我有一份淡淡的喜悅。這種一心一意居家過日子的老房子,讓我一想起,就覺得平安、熱鬧、踏實、溫暖,富有人情味。
我的童年是在一座居住著近20戶人家的舊式大宅子里度過的。老房子里那些瑣碎的煩憂和喜悅,才是生命里最真實最可靠的東西??!
少年時不懂,先人們為何要在楹柱棟梁上雕刻出如許繁復的圖案,形態逼真的古代人像,吉祥的動物,高大的華屋,甚至窗欞上都一筆一畫刻出精美的花卉圖案,那不知要耗費多少的工時和心血??!如今才驚覺那一筆一畫無不蘊含了先人們對生命深切的眷戀、對世俗生活無比的熱愛。
前日,一位在北京游學的朋友來信,談了耳聞目睹的種種憂憤之事后,這位滿懷激情的理想主義者忍不住在信末說,困居這個城市一個黑暗、雜亂的地下室里,有時總不禁想,還不如回到南方的老家,在小縣城里蓋一座磚木結構的樓房平平安安過日子好。
是非誰定千秋史,哀樂終傷百年身。我抄了陳寅恪先生的兩句詩回復友人。朋友啊,這個時代既然不需要我們去承擔憂患,那么,我們又為何要離了慈母老父掙扎在北方那個等級森嚴的城市呢?
卑微是人世間的一副隱身衣。深夜,獨自走過狹小、曲折、緊湊的南方小巷,看著一兩座老房子里漏出來的明亮的燈光,心頭一陣淡淡的歡喜,一陣淡淡的傷感。再過一個多小時,就要進入1999年了,我祝福我的朋友,祝福我的祖國。
1999元旦前夜
深夜的餛飩
1992年的冬季,我蟄居在松臺山下溫師院老校2-109寢室。
溫師院的老校,食堂和寢室之間,有一座天橋。天橋下是普覺寺巷,天橋的兩側,各用了鐵拉門將校園和外界隔開。
我和老人的相遇,就在天橋下。老人站在普覺寺巷里,我站在鐵拉門內。常常是在深夜,常常是在熄燈以后,我還可以從老人枯瘦的手中,接過一碗滾燙的餛飩。
好幾次,是在寒夜的雨中,以為老人今夜不來了,卻往往有竹梆的響聲,溫和而輕輕地傳來。那一刻,心中往往滿是溫暖的感覺。即使肚子根本就不餓,我也會匆匆地撐一把傘,出來吃一碗深夜的餛飩,仿佛是為了赴一場千年以前就已定下的約會。
那餛飩迄今想來仍很溫暖。但老人的身世,據說很是凄涼,是一個孤獨凄苦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