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臉扭動了幾下,目光尖利了一下,但隨即像蓋上了塊毛玻璃漫漶模糊了。父親不說話,但我感覺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說話。話越少的人,他的身體就越會說話。
我這話是重了些,我知道我這話像山刺扎在了父親最軟弱的部分,可我不能不這么說,父親總是看輕我說的話,只有這樣說父親才會把我說的話當回事。
吃過飯村子里又來了幾個人,他們都是來買家里的一些零碎物件的。父親對我說你看著處理吧。說著就掉頭出去了。我就匆匆地把一些東西賣的賣了,送的送了。從窯里出來,我看到父親蹴在院門口吃煙,煙頭在漆黑里一閃一閃的。我走到父親身邊,陪著父親吃煙,我還想說什么,可是父親說去睡吧,天涼了,小心著涼,我穿得厚,這里不比城里,春天是春天,冬天是冬天。
睡下后,我睡不著。鄉村的夜真是寧靜啊。鳥鳴山更幽,狗吠山更靜。稀稀落落的幾聲狗吠,讓村子愈發靜了,狗報平安。秋氣重了,涼意里帶著冬日的氣息。
父親還坐在那里吃煙,我把他難住了,我那句話把他逼到了崖邊。我有些后悔說這樣的話出來。他對我說你睡吧,你睡吧。
我夢見了母親,她就坐在炕沿上納著鞋底,她將針在花白的頭發里劃一下,納一下。父親坐在一邊和母親說話,母親還不時地用手摸摸我的頭,看著我笑一笑,一切是那樣的真切,可是他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清楚。我心里很著急,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可就是聽不清楚。我使勁往母親身邊擠,擠著擠著,夢就醒了。
我一回到家里,晚晚都能夢見母親,可是在城里我很少夢見母親。即使夢見,也是模糊的。
幽暗的燈光下,看見父親還坐在那里吃煙,看表已經是晚上兩點多鐘了。我坐了起來,點了支煙,我說我夢見我媽了。
父親沒有說什么。
我說我在城里總是夢不見我媽。
父親磕磕煙鍋說你媽不會到城里去的,你媽說城里像給人頭上扣了個悶罐子,把人捂得頭暈惡心。
這是母親的話,妻子坐月子的時候母親去侍候月子,一個月滿了就急著要回家,她說她跟坐牢一樣,她批評過我們的房子和陽光。
窗外的月亮真圓啊,院子里亮如白晝,星星一顆一顆的,那光十分明晰,像大理石板上的一個個銀釘,不像城里的星光像給打磨了許久的玻璃一般,糊里糊涂的。
我說大,我一回來就夢見我媽。
父親說生有地方,死有地方,你媽就在這院子里這窯里哩。
過了許久父親又說你好好睡吧,我答應過你媽,我不會為難你連累你的。
父親這話讓我顫了一下,這話比我那句話還重,扎在我最軟弱的地方。
父親又說東西都處理光了,就剩點地了。
父親又說你別急,我在這里活了七十二年了,總得了了心里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說到了城里,我怕就來不了這里了。
我說現在交通方便,想來就來。
父親說到了城里我怕就走不動路了。父親磕掉煙鍋里的煙灰,說睡吧。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時,父親已經不見了。我在院子里轉了轉,沒有看到父親。沒了雞、羊、豬、牛的院子十分的落寞,空落落的。幾只麻雀沒雞爭食,就顯得十分無趣地起落了幾下,飛走了。
我想父親可能到地里去了。我便沿著村路往地里走,果然在后峁的坡地上,父親正在那里犁地。羯羊在一邊的山坡上吃草。
我心里一陣下沉,父親又在犁地了。我跟了上去,父親看看我,將兩頭牛叫住,停了一下,又繼續犁地了。我想不管怎么我都得和父親說說了。我說大,咋還犁地?父親扶著犁走著,邊踏著給翻起來的土塊,邊說地出了一年的力,該犁犁的。然后又說就剩這一綹子,不犁人罵哩,像一個人頭剃了一半,你說難看不難看。我有些生氣地說你就不該犁這一塊地,全部的地你就不該犁。父親回過頭來看看我,那目光讓我有些怯怕。我就坐在地頭上,看著父親一趟一趟犁,犁翻起的土將一路路陽光埋了進去。犁地是一位農民最普通最基本的功課了。父親將那一綹子地犁完已是小晌午了。他坐在地埂上,磕完鞋殼郎里的土,裝了一鍋子煙,用兩只精腳著酥軟的土地說這地好幾年都沒出力了,你看養得肥的,這土像油渣一樣壯,遇個雨水廣的年份,可有一年好莊稼哩。
我趕著牛,背著套繩,父親扛著犁往村里走。
人們在村子的南墻根子下曬太陽。我和父親往家里走。
叔叔伯伯們和父親打著招呼。
老狗日的要到城里享福去了。
要到城里享福去了。父親說。
高樓大廈的哩。
高樓大廈的。
喝電熬的茶哩。
喝電熬的茶。
睡電鋪的褥子哩。
睡電鋪的褥子。
……
你老狗日的生了個好兒子啊。
一路上我和父親走在這些話語里,父親重復著別人說的話,他的臉上帶著笑容,像深秋的陽光一樣瘠薄。
到了家門口,父親摸摸那兩頭牛,又拿出刷子來將兩頭牛刷了一遍,最后拍拍,說好了,把牛還給你劉二叔家吧,這牛跟著我吃苦了。我趕著牛往劉二叔家走,父親又說給你劉二叔說黑牛老了,多加點軟料,料吃完了叫過上一陣再飲,它肚子不好,拉稀屎哩。
送完牛回來,進得院來,忽然撲出一只狗來,把我嚇了一大跳??磿r,是我家的那只大黑狗。回家好幾天了,都沒見到大黑狗了。它歪著頭看看我,又看看我,聞聞我,這才對著我搖起尾巴來。我摸摸它的背,它比我前些日子回來胖多了。黑狗撲向父親,將兩只前爪搭在父親的胸前,用嘴親父親的臉。父親說前幾天你姑夫過來,他家的狗死了,就拉走了,它又跑回來了。
村子里其他人家都來買過地了。父親就是不吐話,不是提著鍬到地里去,就是一鍋子一鍋子吃煙。挨家挨戶算算,除了張長生家,再就沒人了。但是誰都知道張長生家買不起地,雖然他很需要地,八口人種著四口人的地,日子過得連看的錢都沒有,再說他也沒臉來我家買地。
他家有一塊地和我家的連著。幾年前,地頭上有一塊荒地,張長生開了。父親說一人一半。因為有一半在我家的地頭上。他說是我開出來的。父親說一半是我家地頭上的地。為此,父親和他在那個地里打了一個早晨的架。像兩頭抵頭的犍牛一樣,在地里蹬得塵土蔽天。他現在還有什么臉來我家買地呢?
馮旺拿著錢又來了,他比父親小,但比我大。他依然把一沓子錢在手里拍來拍去的。馮旺是我叫來的,可父親總是低著頭吃煙,一句話也不說。我看不到父親的眼睛就不敢說話,這些年了,我都是這樣,只要父親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不會闖禍。
馮旺就拿著錢拍啊拍的。
我說你不要拍了。我知道父親最反感這種張狂的人。
馮旺說現錢啊,誰還能出現錢啊。
父親就走出去了,我說你先回去吧。
馮旺又拍拍自己手里的錢說我再不來了,有錢還怕買不到地,這些熊人。
吃過晚飯,父親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好久時間,父親走出大門去了。我不知道父親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門沿上看著,漆黑中那一星一點的火光顯然是向著張長生家走去了。
我想他要把地給張長生家了。
父親從張長生家回來已經晚上十二點鐘了。
我躺在炕上,但我沒有睡著,我在等著父親。我聽到父親走進院子的時候,是唱著秦腔的。
他進了窯,走到我的頭前。然后聽了聽,又摸了摸我的頭。
我說大,地賣給長生了。
他說賣給了,賣給了。
我沒有說話,只說大快睡吧,你都幾天晚上沒好好睡覺了。
可父親還坐在那里吃煙,他說張長生是疼地的人,種地人沒地心里不是滋味呀。
我看看父親,他又說我和他在地里做了一輩子活,拉長工,大集體,責任制,都一塊干著,他懂地疼地哩,地在他手里虧不了。
父親又說地要懂地疼地的人來種,總不能把地給二流子種吧。
父親又說錢暫時給不上,咱也不等著使,你張叔實在,有六十多畝地在他手里,不會欠下的。
父親的口氣很柔弱,仿佛他在給我解釋一件非常過分的事一樣。父親對我說話的口氣從來都沒有這么柔弱過。
第二日,張長生來了,他提著一只雞,是煮熟的。他說,這娃有出息,看多體面。我知道他說這話是要討好我,怕我從中出事。我怎么會從中出事呢?我怎么能出得了事呢?
他走的時候,父親把耬和犁都給了他。張長生走后,父親看著我說地要懂地疼地的人種哩,張長生是懂地疼地哩。我知道父親一遍一遍地說,是想要努力地說明什么。我笑笑說大,你不用說,我知道。父親就笑笑。這是他第一次對著我笑。
地出手了,父親就顯得輕松多了。下午,父親拿出白紙來,又掏出一張新嶄嶄的一百元票子,一正一反地開始印錢。我知道父親要和我上墳去了。紙錢印好,我準備好了酒、香、表,然后跟著父親,向著山后的祖墳走去。祖墳在后山的一個灣里。羯羊就跟在我們身后,時而咩——地叫上一聲,一面在一塊地方啃草,等我們走遠了,又蹦子流星地追上來,用頭蹭父親的腿,父親就會停住腳步,摸摸它的頭,再繼續往前走。大黑狗則風光了,它已經和一群狗一塊兒沖上這山頭,一會沖下那個溝谷,像我們小時候玩的戰爭游戲。
深秋的下午就已經有了黃昏的感覺,陽光撲到地上有些昏黃,祖墳有四十多座墳冢,給一圈已經斷斷續續的墻圍著,像個莊院。墳冢以典型的金字塔的形式排列著,祖宗先人們就那樣整齊地睡在那里。上香,升表,燒紙,奠酒,這個過程全部由父親來做。父親做這個的過程中讓我骨子里感到肅穆,他一直跪著,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非常緩慢。瑟瑟小風旋著紙灰在墳冢中游來串去。祭拜完祖輩,父親來到了母親的墳前,母親在最下面的一排的邊上。父親單腿跪在那里,他指著母親旁邊的空地說我死了就埋在這里。他說這話時,抬起頭來看著我,那目光有些飄忽,我點點頭。父親說位置別記錯了,左邊,男左女右,咱們用的陰陽是牛陰陽。我點點頭。父親又說墳里的事不能馬虎,墳里出了事就是大事。我又點點頭,我知道父親這次來就是要告訴這一點,他死了得回來。他又說這墳沒你們的地方了,到了你們就出了五服了,就可以另立墳地了。我點點頭。從頂頭的第一個墳往下數,已經是六層人了。這是一個大家族了。儀式完了,父親點了鍋子煙,他像個孩子一樣有些哽咽地說娃,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只吃人一口,誰也躲不了這一口。我忽然就來了淚水。父親又說人一輩子活的兩個東西,一個是村子,一個是祖墳。祖墳沒人看管,你在村子里就活得不咋樣了,那人也就沒活頭了,祖墳就是人的根啊。
祭拜過祖墳,父親又帶著我到土地廟去。土地廟在一個山頂上,像給山戴了個帽子。廟是兩間大的房子,門扣著。門框上用刀刻著“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的對聯,門楣上刻了“風調雨順”。門是老門了,有近百年的歲月。每逢初一、十五,村子里人都得到山上來,雨水多得來,旱了更得來。上廟跟做莊稼一樣,最忌諱的是急時抱佛腳了。在我離開村子之前,我也是經常去的,就是磕幾個頭,上幾炷香,升幾張表,但這是必做的事。父親依然是那樣的虔誠,將頭緊貼著土地,許久才抬起來,然后又貼下去。
從廟里出來,父親說羯羊是我專門留下來,要走了,得請村里人吃個飯,人從一個村子走了,是一下走不離的。羊是讓劉二叔宰的,父親說你趕著去,它跟我一個多月了。我趕著羊走的時候,羊回頭對父親叫了兩聲。宰了羊就讓劉二嬸在家里燉了。父親讓我給幾家老人送了幾碗過去,除了幾家男人在外面打工的,村子家家來了人。這些年我回來拿的酒都拿出來,喝了些酒后,父親說我現在成了離鄉人了。
人們說你現在走到好處了,要享福去了。
父親就說是要享福了,要享福了。
你老狗日的有毒勁呀,硬硬把兒子攻幫成了。
他們就這樣喝著吃著。
他掏出一百元錢來對陳三說你拿著,婚喪嫁娶的就把禮給我出上。
陳三說你人都走了,還行這些禮做啥。
父親說人走了情不能走,人情不能欠,欠下下輩子就成了債了。
晚上,父親可能是喝得有點多了,話就多了起來,他對我說像我這把年齡,就像太陽坐在西山畔子上一樣,有今沒明的人了,你媽要在,我不會離鄉的,七十多年了,村子一點點把我全熬進它的骨頭里去了。
父親又說村里人苦著哩,吃頓肉像過年,他們會記住的,以后我死了回來,他們會幫你的。父親又說這窯就先留著,等我死了,你想咋處理就處理吧。
父親呼呼睡去了,可我卻睡不著,將一個人從一輩子都沒有離開的這塊土地上剝離,那是件殘忍的事情,就像將羊皮要從羊身上剝離一樣??晌覅s把這看成讓他去享福。我看看父親,他睡得并不踏實,他的眼角有淚。他在做夢,我想他的夢一定很清晰。
早晨等我起來,父親已經收拾好了。姑夫來拉狗,可是大黑狗不愿意跟著去,又是撲又是咬的,繩子就是套不到它的頭上。姑夫就抓起鞭子要打,大黑狗就撲到父親的腿襠里來了。父親說你等著吧,我們走了,它也就沒指望了。說罷回頭對我說我們走吧。我和父親終于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走出村子時,大黑狗就跟了出來。父親說回去。狗就留下來。我們繼續往前走,狗又踴了上來,父親拾起一個土疙瘩,扔了過去,土疙瘩就打在狗的頭上。狗就折回頭走了幾步,就蹲在了地埂上。我和父親走出老遠了,那狗還蹲在那里。父親回頭看著,他的淚就出來了,那淚滴是那樣的碩大,一滴一滴像雨后早晨的露珠。后來父親竟然唏噓起來……
原載《中國作家》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