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扒了高壘山尖的兩老碗黃米飯,就提著鍬出去了。他的身后跟著那只羯羊。羯羊像只大熊貓,兩個黑眼窩,兩只黑耳朵,四只黑蹄腕兒,十分對稱,像是人專門用墨給涂上去的一樣。家里原來有十幾只羊的,現(xiàn)在就剩下這一只了。羯羊很壯,圓滾滾的。它跟著父親,不用繩子牽著。我和父親說話的時候,它把頭揚(yáng)起來,看看我,又看看父親,像個娃娃一樣聽話。
已是深秋,稀落的樹和田野的草的葉子都泛著青黑,地里已經(jīng)沒有活了,可父親還是提著鍬出門了。父親出門總是提著鍬,就像城里人出門提著黑皮包一樣。從我記事時起,父親就是這樣。
我攆了兩步說大,你去哪,馮旺等會要來。
父親沒有回頭,只是走他的路,他的兩手已經(jīng)背了起來,這就告訴我再說什么都沒用,他這樣向著土地走去,是什么也打擾不了他的,就像一匹馬要走向草原。他只要這樣走出門,一頭牛都拉不回來。父親背起手來,鍬就橫在背后,像個十字架,只是一橫太細(xì),一豎又太粗了。那只羯羊就走在他的陰影里。
我跟在父親的身后,走得很小心,像一只貓或狗一樣輕手輕腳的。我知道父親會發(fā)火,可說不上他什么時候會發(fā)火,我的腳步在沙土上,沙沙沙的,像剛剛下過雨地里的草和莊稼往上躥的聲音。父親沿著土地坎塄在走,走上一會兒他就會蹴下來,鍬就插在他的身旁。羊就啃食田埂上的草,發(fā)出一種脆響,像一個牙口很好的人吃腌的咸菜。地上的活已經(jīng)給他干完了。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的臉經(jīng)過夏日秋陽的酷曬,已是黑里透紅的古銅一般了,只有那皺紋里白著,像葉子的脈絡(luò)一樣閃亮。他蹴在地里,一動不動,像一塊大的土疙瘩,手里捏著兩個土疙瘩,像城里的老人手里捏著健身球一樣。父親一輩子手里沒閑過,他手里總是捏著東西,不是繩,就是鍬,就是鞭子,再不就是土疙瘩。插在他身邊的鍬,像一枝凋光了葉子的莊稼稈。他的目光顯得有些空茫,有些模糊,甚至是漶散,這讓我想到在大旱的年景里,在孤獨無助的時候,父親的眼睛就會這樣,只有看到茂盛的莊稼、看到雨水,父親的目光才會有目標(biāo)一樣的純正、清晰。
我想跟父親好好說說話,可是父親卻沒有和我說話的意思。他甚至連多看我一眼都不。
瘠薄的陽光已經(jīng)深入不到土地的肌腱里去了,就浮在土地上,飄忽忽的。莊稼收割后的土地赤裸著,顯得平和而寧寂,不再有長著莊稼的那種繁華與瘋狂。沒有拉上場的谷垛像老人一樣佇立在秋野之上。谷垛上落著一架鷹,它的毛色和谷垛一個顏色。它一動不動,像蹴著的一個人。它顯然是一只老鷹了,靜穆地蹲在那里,有些臃腫,目光不再犀利,神態(tài)不再敏捷。有兩只鷹在上空飛翔,平展著翅膀,靜止在高空,那是休息一樣的飛翔。我知道那是年輕的鷹。深秋里的鷹,就是高翔,它們打食是不存在一點問題,田野里的黃鼠、野兔、呱呱雞都壯了。空氣很清新,鄉(xiāng)下真是秋高氣爽啊。
我回頭看看,村子像一頭出盡力的老黃牛,靜臥在秋陽下,籠罩在慵懶的色調(diào)里。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馮旺在我家的大門沿上冒煙。
我囁嚅著說大,馮旺來了。
父親不說話,他連我看都沒看上一眼,他只是盯著眼前啥都沒有了的土地。可他看得很認(rèn)真。這是父親刷過茬的土地,他剛剛打耱過,平整得像上好的素錦一樣,裸露在秋陽下,有些發(fā)白發(fā)亮,像一個疲憊不堪的人的膚色,而耱齒耱出來的紋路像花紋一樣勻稱,使土地像構(gòu)圖拙樸的上好的純毛地毯一樣肅穆。
大,馮旺來了。我又說了一聲。
父親將背扭給我,惡惡地說讓他走,讓他走!
我想不通父親對馮旺為什么如此厭惡。我沒有走開,我想不能由著父親這樣糾纏下去。為什么要跟一塊焦苦土地糾纏著呢?城市里沒有季節(jié)的事我做都做不完啊。
我說大,馮旺……
父親忽然吼了一聲,說你沒聽見,讓他走,讓他走!
我只好走了,我知道我再站下去,父親會把他手里的土疙瘩砸到我頭上。父親用土疙瘩砸什么,一砸一準(zhǔn),這是他一輩子練就的功夫,對牲口和兒女,他動不動就拿土疙瘩砸。我的許多記性就是父親用土疙瘩砸出來的。
我覺得委屈極了,可是我不敢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出來。父親已經(jīng)提起鍬領(lǐng)著羊向遠(yuǎn)處走了。
馮旺蹴在我家的大門沿上冒煙。他吃的是兩塊多錢的煙。村子里只有馮旺才吃這樣的煙。
我對馮旺說你走吧。
馮旺說我錢都拿來了。說著他掏出一沓子錢來在手里啪啪啪地拍著。
我說你先回去吧。
馮旺眼睛瞪得牛大說村子里誰會給你們這么高的價,誰會給你們現(xiàn)錢?他又說村子里有現(xiàn)錢的人有幾個,你數(shù)數(shù)看。
我有點討厭人動不動把眼睛瞪得牛大,可馮旺有錢,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動不動就把眼睛瞪得牛大,動不動把錢拿出來在手上拍來拍去。
馮旺是來買我家的地的,是目前給我家的土地出錢最高的人,而且是我們唯一能拿到現(xiàn)錢的買主。可是對于土地,父親不張口誰張口都是沒用的。
我不敢把馮旺領(lǐng)到父親跟前去,我知道領(lǐng)馮旺去,父親一句話都不說,就拿土疙瘩砸我了。
我說你明天再來吧。
馮旺說你們咋這么些人,好事瞎事都掰不開。
我說我明天找你去。
馮旺瞪著牛眼走了,他的鞋底拉得我們家的院子里灰土亂冒。走出了老遠(yuǎn),他又回過頭來說這熊人,還有這樣的熊人。
馮旺走了老遠(yuǎn)又折了回來說你要拿主意哩,讓你大做主,會把事情弄得不像事情哩。
我皺皺眉頭說我知道。
馮旺又說你大老糊涂了,七十多的人,指望他你會吃虧的。他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他會把我家的東西都送光的。
我蹲在馮旺蹲過的地方,看著寥廓天地里蹴成谷垛上老鷹一樣的父親。他用鍬在拍地里的土疙瘩,拍得地里土亂冒。
那只羊就像影子一樣跟在他的身后。
我把一年的公休假攢下來做這件事,我要將我的父親從這塊土地上搬離,搬到城里去。父親在這塊土地上呱呱墜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來年了,從拉長工到人民公社到責(zé)任制,從給人干活到給自己干活,父親沒有離開過土地。可是現(xiàn)在我不得不把他搬離這塊土地,母親過世了,就剩下他一個人。
可我沒有想到搬一個人比搬一個家要難。我原本覺得搬離父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總是聽到他對這片土地的抱怨,他說這地不養(yǎng)人了,越來越不養(yǎng)人了。而他對母親說他這一輩子做得最成功的事就是把我從這個世界推了出去,老祖宗會獎勵他的。我讀書的時候讀得并不順利,經(jīng)歷了四度高考,用同學(xué)們的話來說是四渡赤水出奇兵。第一年高考出榜的時候,父親遞給我十塊錢說中了,就打十塊的酒回來,沒有中,別糟蹋錢。可第一年,我因為差兩分沒有打上酒。我?guī)е赣H渴望花掉的十塊錢回來了。父親看了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但我感受到父親全身都在說話。到了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父親對我說再去念吧,差兩分一年咋都弄夠了,我那時間在生產(chǎn)隊哪一年不比別人多弄個三五百工分。我無法對父親講學(xué)習(xí)和勞動的不同。我只有努力學(xué)習(xí)。第二年高考開牌,父親又從他貼胸的衣袋里摸出十塊錢來,在他遞給我錢的時候,有些遲鈍,手有些顫抖,父親依然不說話,只是用那種目光籠罩我,那目光凝滯而沉重,仿佛將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過氣來。我接過那十塊錢,就不敢看父親了。然而,我又輸了十二分。我又裝著那帶著父親體溫的十塊錢回來了,父親火了,他對著我吼道:狗日的,鼻子淌到眼窩里——倒來了,你逼得啞巴說話哩,你給老子回來打牛后半截去,老子沒錢供你享福。是啊,在那樣焦苦的地方,誰不認(rèn)為讀書就是享福呢。開學(xué)了,父親說再讀!他親自送我到四十余里以外的鄉(xiāng)里上學(xué)。父親走在前面,拉著麻騸驢,馱著我的鋪蓋卷。他的步履有些疲憊,甚至是麻木,背駝得愈發(fā)厲害,仿佛背負(fù)的東西越來越多了。看看他的背影,想想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我忽然失去了賭的欲望。怎么活還是一輩子呢?我的同學(xué)不一個個都哪樣的去又哪樣的回來了嗎?我鼓足勇氣說大,算了,我不念了。父親回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種凝重,卻尖利起來,一甩手,鞭子就狠狠地抽在我的臉上。之后,便默默無言,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了。然而,我又輸了,我捏著那十元錢在一個山梁上坐了許久,已是黃昏,落日熔金,最后我一狠心打了十元錢的酒。當(dāng)我看著那晶瑩的液體帶著醇烈的芳香汩汩汩地流進(jìn)瓶子里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和那酒提里的酒一樣落下。我順著小路往回走,二十二歲的身體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與疲憊,在與村子相對的山梁上,我看見父親蹴在大門口,他手里長長的煙鍋不停地噴出煙來,像一列鉆出隧道的火車。父親站了起來,向我這邊看著,他伸了個非常舒展的懶腰,身體像蜷縮了一冬的花蕾在春天盡情地舒展開來,兩只長長的胳膊扯了又扯,還上下起伏了幾下,那是一種飛翔的姿態(tài)呀。父親真要像一只飛起來的老鷹了。我想一定是我手中的酒瓶在夕陽里放射出炫耀的光芒,照亮父親的眼睛,父親一定聞到了代表著喜慶與快樂的酒香。在父親的注視下我走著那一上一下的坡路,渾身極不自在,兩只腿仿佛給什么絆著一般,不足一里的路程,我卻走了十多分鐘,走出一身大汗來。到了父親跟前,我再也抑制不住郁結(jié)的悲傷,一放聲就哭了出來,兩腿再也支撐不住,撲騰一聲癱坐在了地上。父親的手明顯地晃動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是鋒利的錐子刺扎下的那種痙攣。父親一揚(yáng)手里長長的煙鍋,打在那兩瓶酒上,酒瓶碎得十分徹底,碎玻璃像一顆顆流星四濺,酒像月光一樣灑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彌漫開來……父親走向了山頂,夕陽將他的身影扯得很長。我默默地跟在父親的身后,我想父親會轉(zhuǎn)身給我一煙鍋、兩煙鍋……我渴望這樣。可是沒有。到了山頂,父親裝了一鍋煙,吸了一鍋又一鍋,最后他說做官中狀元都是出在祖墳里,咱祖墳里沒埋下,認(rèn)命吧。我說大,再給我一年時間。父親沒有說話。開學(xué)了父親再次拉著毛驢馱著鋪蓋卷送我上學(xué)。父親拉著驢走在前面,我們一路沒說一句話。我終于用那十塊錢打回酒來。那是一種非常廉價的散酒,用一口大黑缸盛著,用一斤的提子或半斤的提子往出提。可它再廉價也是酒啊。父親醉了,把我也弄得醉意蒙,他拉著我的手直叫兄弟,這讓我想起他拉著我家的那頭牛叫兄弟的情景。他說你為我做了件大事啊,咱祖祖輩輩幾門子人,就出了你一個狀元啊,祖宗會把這功勞記到我頭上的。我不是個好兒子,讓父親跟著我受了四年罪,如果我第一年就考上,父親或許不會醉成這個樣子,更不會喊我兄弟了。在村子里沒有人像我這樣復(fù)讀過四年。
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我已經(jīng)實施了三年,第一年父親說我把苦下到這里了,苦下到哪達(dá)哪達(dá)親。最后父親說等明年吧,我刷個茬,苦沒有白下的,地都是三犁三耱過的上茬地,雨水廣明年能攬一年好莊稼。第二年卻又是個旱年,父親仍然趕著那對老牛犁地。我說你還下這苦干啥?父親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繼續(xù)一瘸一拐犁他的地了。父親不說話,我就沒話說了。地里稀薄的莊稼收打完了,父親把地也打耱好了,土地上的活都做凈了,我請了一周假。我知道時間短了辦不了這事的。可是父親說沒活了,你回來做啥?我說你都七十了,該歇緩歇緩了。父親不說話,他吃煙,他遇到難事就吃煙,一鍋子接一鍋子吃。最后他說今年秋雨落得好,底墑坐得好,明年有料子好莊稼哩。我聽了這話,知道我又辦不成事了。我有些急了,可我不知道咋說,就說大,你已再不是干活的年齡了,人不服老不行啊。父親是個嘴禿的人,他說話比干活還難。我又說再說你苦出個病來,得不償失哩。你在地里下一年苦能掙幾個錢?要是苦出個病來,那可不是一兩年的莊稼掙下的錢就能看好的。父親抬起頭看看我,他長噓了一口氣,又提著鍬出去了,我知道我的事要黃,只要父親一到土地上去,這事就要黃了。土地常常為父親做主,他一到土地上去,就有主意了。那天晚上,他回來了,我想再說什么,他都不聽了,只是說明天你就回去吧。
母親去世的這三年都是大旱之年,父親把苦白下了,連籽種都沒收回來,僅僅收了些草。莊稼漢總是一年望一年,一年的莊稼兩年做,父親還是把地里的活做凈了。在土地上,父親永遠(yuǎn)是個利落的人,他是在歇著的地里看到拳頭大的一個土疙瘩就不舒服的人。
我不想和父親說太多的話了,我的話像一滴很小的露水,滲不到父親的心里,半路上就干涸了。家里的東西父親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就是土地把人糾纏住了,幾天來父親一句話都不說。父親一句話不說的事,我就知道他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主意。本來很順利的事情,到了土地上卻又給打住了。這次怎么也不能讓事黃了,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焦苦的鄉(xiāng)下,算咋回事呢?
晚上,父親回來吃飯,飯是我做的。這兩年都是父親自己做自己吃。鍋灶收拾得很干凈,趴在案板揉面時,我就忍不住眼淚要流下來,一個七十多歲的人趴鍋趴灶的,誰能不流淚,他是有兒子的人啊。
父親端著碗一口一口吃著。
我說大,你一個人在這里下苦,讓人咋說我,人都在罵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