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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潑煩(1)

  • 先人種樹
  • 季棟梁
  • 4543字
  • 2016-02-19 10:24:49

以前上莊在七溝八壑的塬下,人老幾輩子依山鑿窯而居,谷莊家的窯洞塌了,一家六口全被活埋了。正趕上政府推行新農村建設,上面就提出了三年內消滅窯洞的計劃,政府給每戶補貼了一部分錢,莊子就從山大溝深、交通不便的塬下整村搬遷到了平坦的塬上來了。政府做事講求整齊劃一,有眉有眼,新莊子當然就不能像以前依山鑿窯而居那樣隨心所欲,中間一條八步寬的瀝青路,兩邊就一戶一戶門對門依次而居,莊子就像牙齒一樣整齊。院子都六分地大,比塬下自然是小了許多,房屋、大門、院墻的結構、走線、高低、寬窄,豬圈、羊圈、牲口棚、雞舍、狗窩的方位、大小、式樣……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在塬下,一個莊子的人依山鑿窯而居,沒有對門,對門是陰坡,曬不上陽光,鑿窯陰寒,一展眼就是大山。搬到塬上,上莊人就有了對門。

有了對門,二春就遇到了一個大潑煩。

二春的對門是大成家,除非大門關著,二春一抬眼大成家院子里的情況就一覽無余。搬到塬上的第二天晌午,二春才在桌子前坐下端起碗,一抬頭就看見了大成家的大門旮旯里蹴著一個人。上莊人家的院子都有大門樓子,不管窮窮富富,門樓子蓋得都很講究,磚木的,上面溜了瓦,大門樓子兩邊鼓凸出半堵墻,與院墻形成了三角旮旯。二春以為是個討吃,揉揉眼睛細細一看,卻是德正老漢蹴在那里,并攏的膝蓋上頂著一只碗。房子到大門也就十來步的距離,又是正午,晌天白日頭的,二春就看得很清楚,碗是白底藍花的洋瓷碗,不知用了多久,洋瓷掉得一坨一坨的,像一只只眼睛,碗里盛的黃米干飯,上面堆著一團炭塊似的東西,二春想那是咸菜。二春心里過了個意,德正老漢都七十的人了,咋還像娃娃一樣心野得端著飯碗都在屋里待不住。也就是這么想想,便繼續扒自己的飯了。

日子又過去幾天,依然如故,每到吃飯,德正老漢蹴在大門旮旯里,膝蓋上頂著碗,而且碗里幾乎永遠堆著一團黑漆漆的咸菜,二春就覺得有問題。上莊人吃飯有許多忌諱,蹴在大門旮旯里吃飯就很忌諱。這和討吃有關,因為只有討吃才用筷子敲碗,才蹴在大門旮旯里吃飯。上莊人是不準討吃邁進大門檻的,一怕帶來窮氣,二怕討吃進去了見財起意,謀財害命。不只是上莊人,這周圍人家都忌諱。這些忌諱討吃也是明白的,因此,每到人家就站在大門口拿筷子敲碗,人們聽到就知道來了討吃,會端點米面出來打發,碰上家有剩飯,就端出來扣在討吃碗里,討飯借勢蹴在大門旮旯里吃。因此,上莊人同樣忌諱拿筷子敲碗。大門旮旯就成了討吃吃飯的最好去處,除了能避風遮雨,主要的是還能防止狗四面襲擊。一只狗咬,一莊子狗都會聚來。上莊人罵兒女不爭氣沒前途,總是說沒出息,長大也是蹴在大門旮旯里吃飯的貨。二春心想這些德正老漢不是不知道,一次蹴在大門旮旯里可以看成是無意的,偶然的,可天天蹴在大門旮旯里就有問題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二春留意觀察大成和大成女人對待德正老漢的態度。在老莊子里,大成家住在莊梢,二春家住在莊腰,田間地頭的天天見面,可像吃飯睡覺這樣的事互相了解的卻不多。經過幾天的觀察,二春發現這兩口子對德正老漢說話的口氣就像對待娃娃一樣沒有忌諱,眼神不是瞪就是剜,覺得老漢是多余的,喊老漢的聲音就像是叫豬喚狗,重聲粗氣。二春沒聽到大成女人喊過爹,就是大成也沒喊過。現在日子都好過了,雖不是頓頓炒菜,可中午這頓飯誰家不炒一兩個菜,就是不炒菜,也該油潑點活菜,都啥月份了,哪有天天吃咸菜的,再說他明明聞到大成家炒菜的味道。可德正老漢的碗里一直堆著一團炭塊一樣的咸菜。一天,他借故進了老漢住的小房子,一床破被子處處補丁,棉花都露了出來,黑乎乎的已看不出來是棉花還是麻團。炕上連席子都沒鋪,就鋪著一條氈,還到處是蟲眼。枕頭上面連枕巾也沒苫,上過油漆一般黑烏發亮,不知道多久都沒拆洗過。在窗臺上二春看到了那只滿身眼睛的洋瓷碗,碗口擔著一雙筷子。這種情形只要進城打過工的人都太熟悉了,進城打工人人都備著這么一個洋瓷碗。洋瓷碗雖然容易碰掉瓷,卻不會一摔就爛。吃飯時間大家往胳肢窩下一夾,排著隊去打飯,打上飯出來在塵飛灰揚的工地上找一個避風的旮旯里吃,吃完后在水龍頭下一涮,回到棚子里碗往窗臺上一放,筷子往碗上一架。按說這只碗應該和其他碗一樣扣在家里鍋臺的碗摞上,而不是孤零零地單放在這里。

二春明白了,德正老漢不是像活蹦亂跳的娃娃吃飯在屋里待不住,而是正在受罪。一想明白,二春就多看了老人幾眼。德正老漢吃飯的過程讓二春感到難受,往嘴里扒飯不像在扒飯,而是在填炕,看都不看碗里一眼。飯扒進嘴里,就鼓著兩個腮幫子,一下一下嚼,嚼得又細又慢,仿佛嚼的不是米飯,而是在嚼抹布或者麻團。更讓二春受不了的是德正老漢的目光,不管他啥時抬眼望去,德正老漢都是看著他,目光一時一刻都不離開他,就像一個跟蹤者單怕把人給盯丟了。目光也不躲避他,就直戳戳地迎上來,那目光那么的不幸,那么的無助,二春就覺得每頓飯德正老漢是和著淚水往下咽的。

二春決定和大成說說這事,咋能這么對待老人呢?可二春幾次走到大成家門口都回頭了,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不沾親帶故的,讓人家跳起來一句狗捉老鼠多管閑事就堵了回來。可第二日再看到德正老漢蹲在大門外旮旯,膝蓋上頂著個碗盯著他看,他就不能像沒事一樣。尤其是與德正老漢眼睛一對光,他心里就一擰一擰的。又過了幾天,二春在野糜子灣鋤糜子趕活靠了晌,回來晚了些,到大門前碰見德正老漢端著碗蹴在大門旮旯里,二春直接扛著鋤扎了個勢跨進了大成家。大成兩口子盤著腿兒坐在炕上圍著炕桌子吃飯哩。二春掃了一眼,有一個炒雞蛋,一個韭菜炒洋芋,還擺著一瓶酒。可還不等他張口,大成跳下炕來,將他推上了炕,又是遞煙,又是倒茶,又是倒酒,飯也端上來了,結果,他啥話都沒說出來,不僅點了人家一根煙,喝了人家一杯茶,碰了幾盅子酒,還吃了人家一碗飯。

從大成家回來,二春仰面朝天想了半天。要說,他和大成一個莊子住了這些年,一點過節都沒有,從小一起耍大的,從記事起到現在沒有犯過口舌,他還一直覺得大成人不錯哩。他長嘆了一口氣,心想算了。可是,這不是他想算了就算了的,事在腦袋里就像雨后的雜草在地里瘋長著,憋得腦仁子疼。只要他一閉眼睛,德正老漢蹴在大門外旮旯里,膝蓋上頂著一老碗黃米干飯,上面堆著一小堆炭塊一樣的咸菜。尤其到了晚上,這事就糾纏著他,弄得他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德正老漢又跑到夢里來追他,往往是一身大汗醒來,皮癢得恨不能揭掉一層,結果搞得他精疲力竭,第二天干活一點精神都沒。

二春最怕出汗,一出汗脊背就起紅疹子,一片一片起紅疹子,就像瘙了一樣,連抓帶撓,皮都爛了,還想抓。因此,從入夏到仲秋,除了刮風下雨,二春一家都在院子里吃飯。待在屋里就像上了蒸籠,汗水一層一層往外滲,把兩老碗熱氣騰騰的飯扒進肚里,整個人就像水洗了一般。院里四下通透,不焐不悶,不會出汗,夏秋時間風爽,不起塵。在塬下,二春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樹,爺爺栽下的,陰涼遮了半個院子,就在樹蔭下擺了張吃飯桌子,為了防鳥屎、蟲子和落葉,他在上面罩了一張有細小網眼的塑料。搬到塬上后,二春在院子里栽了幾棵榆樹,可是樹剛剛栽上,乘不了涼,好在正房和側房之間有一個過道,通透走風,他就搭了個棚子,很是涼爽,吃起飯來就很愜意自在。可是這過道正對著大成家的大門,他只要一抬眼,膝蓋上頂著洋瓷碗的德正老漢就像一粒沙子嵌進眼里,磨得他實在受不了,就把飯桌搬進屋里去。可是,一碗飯還沒扒進半碗,他就從屋里跳了出來,一身汗水幾大片疹子讓他在墻拐子上蹭了好大一會工夫。二春想過關上大門,可大門咋能整天都關著?整天關著還叫大門?而一到吃飯時間關上大門,那還不讓人笑話死,小氣成個啥樣子了。以前跟過一到吃飯就關大門,日子也沒見富到哪里去,卻落下讓人笑話的話頭,一見面人家就說這事。可不關上大門,二春就得看著德正老漢吃飯。

這事不但白天影響二春,晚上也讓二春不得消停,在夢中他被德正老漢追攆著,糾纏著,伸出枯柴桿子一樣的雙手來抓他,任他躲在哪達,德正老漢就會出現在哪達,一句話不說,就那樣兩眼淚汪汪地盯著他。二春常常是一身大汗驚醒過來。一天晚上,二春一身大汗醒來,抓起玉米芯做的抓抓撓邊撓邊說:“這事得了了。”女人驚醒了,說你這段時間咋了,半夜三更的,總睡不得實落。二春本不想對女人說,可實在憋悶,就說起這事,女人卻說我也看見了,村里人誰沒看見,就你看見了?二春說看見跟看見不一樣,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老話都這么說哩,咱現在住在對門著。女人說對門住著咋了?不沾親不帶故的,朱家門大戶大的,看見都不管,礙著你啥事了。二春說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公有人管,雞啄架,狗咬仗還拉勸哩,這事不管?女人說咋咧,難道不管還有罪了。二春說不是有罪沒罪的事兒,是你天天心里潑煩,就像你家門前老是個坑,你天天走,你不填等著別人給你填?我現在都不敢跟德正老漢對眼兒,那眼光寒人哩。女人說少攬這閑事,為了別人的事結自己的冤,傻子才這么做哩,那潑婦可潑著哩,一把能把大成推十幾個跟頭,一張嘴讓蛆唼了,到處是口,好好睡你的覺。二春說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這事不管,能睡得著覺嘛!不過二春覺得女人說得也有道理,朱家門大戶大,雖然德正老漢就生下了大成一個兒,可德正老漢卻有弟兄五個,除了過世的一個,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這種事要管,也先得緊人家。人家親親的都不管,咱逞哪門子能?咱再咋說也是個外人,讓人家一句“狗捉老鼠多管閑事”就能噎死。然而,想通是想通了,可是,要容忍這種事對二春來講卻極難。

麥黃麥黃,繡女下床。眼看麥子要開收了,二春想在收麥子前把這事了了。收麥是個苦活,五更起,半夜睡,上莊人叫搶黃天,叫虎口奪食,是因為收麥這段時日正是暴雨多、冰雹多的季節,不及時收回來,一場暴雨麥會伏地,穗子挨在地上幾天就會生芽,要遇上一場冰雹,麥穗子全砸在地里,就徹底絕產了。今年老天爺照顧,多下了幾場雨,麥子長得厚,費力氣哩,這事不了了,咋收麥?因此,收麥的頭一天,二春再次走進了大成家。這次,他憋著一口氣一進院子竹筒倒豆子把話說了出來。他希望大成和女人生氣,一跳三個蹦子和他對罵,甚至兩口子一起跟他動手,這樣動靜就鬧大了,就能招惹來村里圍觀,事情就會解決。只要有點羞恥心的人最怕的是人多的場合抖事。眾人的口是殺人的刀,你再不改還咋在村里活人?可大成兩口子一句話不還,也不和他理論什么,他那么說著,人家就那么聽著,像是在聽別人家的事兒一樣,一點都不生氣,他沒辦法了,自己跳了起來,說:“大成,你羞你家先人,你連你爹給你的三個字都對不住,還朱鵬程哩,我看你就是頭豬,今兒個我就給你改個名,豬噴糞。”二春是強撐著說完掉頭就走了。大成官名叫朱鵬程,是上莊最好的名字,那是德正老漢提著煙酒糖菜四色禮到下鄉干部那里求的名字。只是這名字沒叫出去,人們依然叫他大成。

門對門的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在巷中路上遇著,大成兩口子見了面照樣笑臉相迎,遞煙點火,就像那事沒發生過,這倒把二春弄個沒意思。德正老漢照樣蹴在大門旮旯里吃飯。一切都沒有改變,二春才明白這事并不像勸雞勸狗那樣簡單。

麥收拉開了一段繁忙的日子,收完麥子拔油籽,拔完油籽割糜子,割完糜子砍谷子,砍完谷子挖洋芋,一茬活接著一茬活,收割、上場、打碾、入倉,幾個月過去了,等地里的活忙消停,才閑了幾天,德正老漢的事就又撲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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