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親
陳家到劉家搶人的時候,劉家除了劉二愣出來糾纏阻攔外,再沒有人阻攔。蠟梅就很容易給他幾個哥哥們搶了回來。
村子里有一對癡呆,陳呆子、劉二愣。陳呆子天生癡呆,劉二愣則是八歲的時候和娃娃耍,給一個娃在后腦勺拍了一磚,結果給拍愣了。陳呆子大劉二愣一歲,只會說:“嗚呀呀。”劉二愣卻會說:“日你媽!”
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人們才發現上天造物很公平,仿佛劉二愣那一磚專門是為陳呆子而挨的。因為陳呆子和劉二愣都有一個妹妹,于是兩年前,村子里出現了一對換頭親。劉二愣用妹子換了陳呆子的妹子。村子里人都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樁交易更公平的了。可是凡事不能不防著點后事,陳劉兩家的女子個個精靈,眼皮皮都會說話,如今給配了個呆愣的男人,誰能保這婚事在半路上不會出問題呢?萬一哪一個守不住婦道,半路上分心走了岔道,這不就壞了事。因此在換親的時候,陳劉兩家各請了戶族里有頭有臉的主事人,寫了生死契約,契約上寫得明白:如果誰家女子走了岔道,那么另一家有權利領回自己的女兒或者要求賠償。陳劉兩家七八個人前頭說話做事的人都在契約上簽了字。這就穩妥了。人前頭說話做事的人就是章法。他們在戶族里說話像鐵板上釘鐵釘——鐵打鐵,誰也擺脫不了。
初始,這兩個女子當然是一千個不同意,一萬個不答應,淚沒少流,可是事情一旦這樣定了下來,反而誰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啥不幸福的,她們把這最終全都歸到了命上。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可是誰也想不到,給磚頭拍愣的劉二愣會在一天晚上忽然靈醒過來,靈醒得跟好人一模一樣,見了人有禮貌不說,還把個日子過得有板有眼的,跟媳婦處得有情有義的。事情就從這里出了麻煩。
人最怕的就是身邊有個比頭,劉二愣忽然靈醒過來,劉家女子當然高興了,哥哥成了好人了。然而,這種快樂同時帶給她無限的寒涼,慢慢地她覺出這個世道太不公平了。回娘家見哥哥嫂嫂眉來眼去有說有笑,計劃這謀算那的,她心里就壓不住難耐的凄涼,回到家里再看看自己的男人,連個鼻涕都吸不起來,放到牲口群里沒人說他是個人。心里就一陣陣地難過。她一夜一夜的流淚,睡不著覺。后來,她就掐自己的男人,邊掐邊說限你三個月內變得像哥哥一樣,不然別怪我丟下你不管。可是男人只會傻傻地笑她躲她。春杏逼得緊了,男人就“嗚呀呀”。春杏就越發的氣了,再掐再擰說:“你知不知道,光陰要兩個人一起過才過得起來,日子要兩個人一起過才過得下去。”可是,男人依然“嗚呀呀”的,不過這次他把頭抱了起來,像給嚇壞了的狗兒子。
春杏就只能背靠著墻一遍一遍地淌淚,兩只腳在炕上亂蹬,把腳后跟的皮都蹬爛了。
劉二愣的妹妹開始往廟上跑,初一、十五,一遍一遍的,可是沒有結果。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男人依然一副傻樣……這個晚上,她看著男人看了許久,真的就撂下男人走了。這一走便不知去向。
陳劉兩家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春杏。陳家便讓自己的女兒回來。可是蠟梅卻與二愣生出了感情,偏偏不回來。陳家先是用她媽有病騙了女兒回來,然后鎖在家里,可是過了不幾天她又偷偷地跑回去,于是陳家便只好搶人回來了。
爹蹲在地上,不停地在地上畫著一種誰也說不清楚的東西,說:“蠟梅,你該懂事,你看看你哥哥,這階段成了啥樣子,像丟了魂一樣。”
蠟梅看著爹說:“以前我不嫁,你們逼著我嫁,我嫁了又逼著我離。這是事嗎?我不離。”
爹說:“蠟梅,劉家女兒不守婦道,這人咱丟不起。”
蠟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往鞋上抹,邊抹邊說:“爹,誰管我的死活?”
爹說:“這事已經不是咱一家的事了,你們換親時簽過契約的,那么多有頭有臉的人都在上面簽了字的,你現在這么做,這不是打他們的臉嗎?昨日里咱陳家有頭有臉的人都已經罵過爹了,如果這事不能處理好,以后有大小事情別找他們,咱以后在村子里有個大小事情誰管?再說爹臉往哪里放?爹這不是白白地把女兒送人了嘛?”
蠟梅半天無語。
爹就說:“離了你再想找誰都行,爹不拉你。”
蠟梅說:“爹,我跟二愣說過了,二愣說我們賠錢。”
爹說:“賠錢,咋賠?你們有多少錢,能給你哥賠回一個婆姨來?”
蠟梅說:“爹,你說個價吧,我們一時還不起,我們總有還起的時候。”
爹說:“你這說的不是哄人的話?十年?二十年?”
蠟梅說:“家里的東西也能頂。”
爹說:“你們不過日子了?”
蠟梅說:“這么個樣子我們還咋過日子?”
爹不說話了,蠟梅也不說話了。
許久之后,爹忽然說:“我要你們家那個水泥窖。”
蠟梅看著爹,爹垂下頭去說:“蠟梅,別怪爹心狠,爹不這么做會惹人笑話的,女子沒有白送人的。”
蠟梅說:“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和二愣商量商量。”
爹說:“行。”
蠟梅要回,爹說:“讓你哥把二愣叫來。”
蠟梅婆家有一個水泥窖。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個水泥窖,那年上面扶貧,給了一個水泥窖指標,本來要分給村長家,可是來落實指標的是原來在這個村子改造過的一個干部。干部改造時一直住在二愣家的拐窯里。干部待了三年,和二愣的爹處得有了些感情,就很念舊,硬把指標給了二愣家。那窖是把地掏了個大深坑,用水泥、石子和鋼筋做成的。水泥窖很大,一窖水能裝三個土窖的水,不滲露,收一窖水能吃兩三年。二愣結婚分家時,二愣還是個愣子,爹說二愣是個愣子,就把水泥窖分給了二愣。在村子里打水泥窖,沒有兩千塊錢打不出來。
二愣跟著呆子來了。
二愣聽了這事后,半天不語。他蹴在地上,吃著煙。他的臉在煙霧中變得很模糊。
蠟梅爹說:“這一點都不過分,你娶個媳婦沒有兩三萬能娶得來,現在我只要你一個窖。”他語氣很重。女婿是外人,這讓他覺得很好,不像對女兒說這事時那么為難。
二愣說:“可這事……”
蠟梅爹說:“這事咋了?這事便宜你了。我也是為你娃好哩。”他還想說不是換親,把你娃家剮了也娶不到我女兒。可是他沒有說出來。
二愣想了半天說:“這事我得和我爹商量。”
蠟梅爹說:“行。”
二愣回到家里和爹一商量,爹說:“你去說要啥都行,就是不能要那個窖。”
二愣回來把爹的原話說了,蠟梅爹就火了說:“你們還有理的不成,不行就離婚,我有女兒啥都有,再不行就請主事的人來說。”
第二天就請了主事人,那些人前說話做事的人都來了,處理的結果就是要蠟梅就給窖,要窖就給蠟梅。
二愣的爹想都沒想說:“要窖。”
人們都去看二愣。二愣蹴在地上像雪地上的雞,搐成了一團。
后來二愣就對爹說:“我不要窖,我要蠟梅,窖你分給了我,就是我的東西了,我的東西我就能做主。”
二愣爹見兒子說這樣的話,當下扇了兒子一個嘴巴說:“沒成色的東西,你狗日的知道不?你把聚寶盆送人了,沒水的時候那窖里的水能賣多少錢?只要旱上幾年,娶媳婦還愁個!”
二愣像是愣病犯了一樣梗著脖子說:“我要蠟梅,我就要蠟梅!”
二愣爹又抽了兒子一個嘴巴說:“你狗日的還不如愣著,狗日的羞先人沒見過女人!”便走了。
人都走光了,二愣蹴在地上許久起不來,直到蠟梅扶他起來。
蠟梅和二愣從蠟梅爹家里出來,頂著白花花的日頭往自己家里走。他們都覺得自己好沒力氣。快到家的時候,二愣忽然說:“蠟梅,我想到窖上再看看。”
蠟梅抬頭看看男人說:“我也想去。”
兩人來到了窖前,看到二愣爹蹴在窖上。爹看到他們,梗著脖子走了。
水泥的窖蓋泛著微藍的光芒。他們蹴在窖蓋上撫著給日頭曬得發燙的水泥板。窖里的水藍汪汪的,既像一面鏡子,又像一塊質地很好的綢緞。水的氣味從窖口里冒出來,使他們渾身的燥熱一下子清爽了許多。
二愣忽然站起來狠狠地說:“明天我就到外面掙錢去,我非得再打這么一個窖,比這窖還大。”
蠟梅抬頭看看二愣說:“那得幾年?”
二愣說:“三年,第一年掙水泥錢,第二年掙鋼筋錢,第三年掙石頭和匠人錢。”
蠟梅說:“城里錢不好掙,像使喚牲口一樣使喚人還不給錢。”
二愣惡惡地說:“誰不給錢我就跟他拼命,誰也擋不住我打水泥窖。”
蠟梅不說話,兩眼淚汪汪地看著二愣。
二愣又說:“誰也擋不住我打水泥窖。”
爬進爬出的月光
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了,陽光還是那樣的毒烈,村子干巴巴癟枯枯的,像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張著大嘴喘息,干燥的氣息就熱烘烘地撲來,帶著強烈的尿臊味。
根旺提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黑提包,走進村子。幾只狗吐著猩紅的舌頭,趴在墻根下的陰涼處,對著他悶悶地叫了兩聲。那叫聲就像是從土里挖出來的老瓦罐里傳出來的。之后,便無精打采地大張著嘴哈氣了。
看不到一點綠色,只有七八棵榆樹,撐著碩大的樹冠,零零散散地墨綠著,在焦枯干黃的村子里投下一坨一坨的陰涼,像娃娃尿在炕上的濕坨。村子就越發像娃娃的一塊尿氈子了。鍍著晃眼的陽光的葉片像一塊塊金箔,仿佛酷熱是從那片片葉子上散發出來的。
經過村口那棵老榆樹的時候,根旺給一種景象吸引住了,七八個抱娃的女人,聚集在樹下,一個個扇嘩著粉的綠的白的天藍的水紅的衫子,亮著一對白晃晃的奶子,嬉笑著,打鬧著,追攆著……
根旺立刻就嗅到一股強烈的奶香味。
女人堆里扎著幾個男人,鬧著葷話。
根旺走過去,幾個女人立刻就有了話題。
根旺,掙錢了,人模狗樣的,頭發亮得能滑倒蒼蠅。
根旺看看那些女人,奶子亮白亮白的,有些晃眼,便說好白的奶子,像城里剛剛出籠的白面饃。
眼饞了,來,嬸喂你一口,嬸的奶可是好質量哩,你看你這小弟弟,多憨多白,臉像個盆盆子。耀軍的女人抖著自己的大奶子,指著懷里抱著的娃說。
來來來,嬸娘的奶是O型奶,吃上不拉肚子,質量三包哩!
狗旦子的女人邊說邊對著他擠起奶水來。那肥碩的奶子給她雙手用勁一掬,奶水就像一股泉水直噴根旺而來。
根旺慌忙躲開,奶水雖然沒有噴到他的臉上,卻噴在了他的衣服上。根旺的衣服上便立刻有了奶味。
根旺撲過去叼著捏了一把那對大奶子說妹子那個東西也是O型的吧,讓我用一用。
人堆里擠著的常孝說女人那東西本身就是O型的,難道你婆娘的東西是A型的?
根旺嘿嘿一笑,說我婆姨的東西就是A型,只適合我一個人專用。
于是女人們便一陣哄笑。
半年前村子里來了福建幫扶的衛生隊,免費給村里人體檢。大家都知道了血型。
根旺和女人們調笑了一會兒,便愈發著急著要回去了。他出外已經有兩個月沒回家了。十天前,在城里碰到柱子說春芳生下娃了,是個兒子。高興得差點喊起來。現在頭首子難得生個兒子,計劃生育這樣緊張,頭首子生個兒子,人心安哩。他就急迫得不行,想早早地看看兒子長的什么樣。他想第二天就找工頭請假,可是一算再有七天,一個月就干滿了,能把這個月的工錢領了。一個晚上沒睡著,想來想去,他想還是把工錢領了,再請假,工頭準了他回,不準他也回。要是現在請假,怕是連那二十多天的工錢都要丟了。工頭會找借口的,什么正用人哩,耽誤了工期了,說來講去一句話就是不給你工錢。今年運氣好,遇到了個開工錢的老板,干滿一個月就能領一個月的工錢,雖然工錢是低了些。往年他白下了不少的苦,到了最后錢沒要上,打卻要了不少。一個月干滿,領了工錢,他就找工頭請了假。工頭看看他說以后要請假早點說,然后就答應了。根旺心里說我要是早說,能領上這一個月的工資?雖然心里這樣說,可他還是滿口答應了。
根旺離開那些女人往回走,常孝沖著根旺的背影說出籠的包子出月的×,小心你娃的命了,那東西要命比刀子厲害。
那些女人又說春芳還沒出月哩,急著回去吃血包子呀。
來來來,在嬸娘這兒先解解饞。
根旺不再搭話,急急往回走。
一走進院子里,根旺就看到娘坐在院子的陰涼處簸著小米。他知道那是給春芳熬米湯哩。幾只雞圍在娘的身邊,有幾只麻雀起起落落的。
根旺走過去,看到小米已經收拾干凈了,金黃金黃的。他輕輕地叫了聲娘。娘抬頭看看,便站了起來。
根旺就從包里掏出件藍底銀灰色小花的衫子來,遞給娘。
娘說天都旱得快要著火了,還亂花錢。
根旺說娘,不貴,不貴,很便宜的。
娘說不貴?在手里捏捏說少說也十幾塊哩。
根旺笑笑,心里說這衫子三十六塊哩,還搞了半天價。可他沒對娘說,娘要知道這么大的價,還不罵死他,不但不穿,還放著等著給舅舅的那些女兒做填箱哩。
根旺跟娘說了幾句話,便急急地要往拐窯里去。拐窯門上掛著紅布穗,他一進大門就看見了,就知道春芳是把娃生在拐窯子里,那里就成了月屋子了。
娘忙說先別進去,到上窯里喝口水,涼上一涼,等身上的汗下去,別熱熱地進去,把娃踏著了。說著娘就站起身來,往上窯里走。
根旺跟著娘進了上窯,趴到缸沿上一氣子灌了兩馬勺冷水,就坐在炕沿上點了兩根煙。一根遞給娘。
娘吃了一口煙說今年看樣子是絕收了,到現在滴雨不下,窖里的水也眼看著要吃完了。唉,這老天爺還讓人活不活。
根旺說娘,窖里去年收了大半窖水的。
娘說十多年的老窖了,能不滲呀,看看今年的情況,那窖怕是支撐不了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