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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事情(2)

  • 先人種樹
  • 季棟梁
  • 4565字
  • 2016-02-19 10:24:49

屠夫阿三就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一盒“金駝”煙來,遞給陳樹一根,自己點了一根,吃了兩口,他依然瞇著眼睛看日頭,看著看著他說:“你把眼睛瞇起來看日頭,有好些個日頭哩。”

陳樹就把眼睛瞇起來看。看了一會兒他說:“,就一個日頭。”

屠夫阿三瞇著眼睛看著日頭說:“你眼睛有問題,明明幾個你說一個。”

陳樹瞇著眼睛看著日頭說:“明明一個,你說幾個,你眼睛才有問題哩。”

屠夫阿三說:“瞇起眼睛就是幾個哩,你說一個,還說我眼睛有問題。”

陳樹說:“把一個日頭看成幾個還說別人眼睛有問題,也不怕人笑話。”

他們說著就不看日頭了,陳樹在地上摳土,摳了一個很深的壕壕,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就想起來了,說:“你得找我些錢才對。”

屠夫阿三睜開了瞇著的眼睛,盯著陳樹說:“你說啥?”因為看太陽看得時間有些長,他眼前的陳樹就有些模糊。

陳樹說:“你得找我些錢才對。”

屠夫阿三說:“我找你些錢才對?找你些錢才對?對啥對!”

陳樹說:“你妹妹一只眼,我妹妹兩只眼。”

屠夫阿三說:“兩只眼睛一只眼睛都一樣,能看著就行,我還嫌多長了一只眼哩。”

陳樹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要不人生來為啥就兩只眼睛不生一只眼睛呢?”

屠夫阿三看看陳樹,陳樹沒有讓步的意思,他就站起來在走。陳樹就說:“你得給我補點,不補我吃虧哩。”

屠夫阿三又遞了一根“金駝”過去說:“咱都是親戚了,還這么說。”

陳樹說:“親戚是親戚,錢是錢。這不一樣。”

屠夫阿三說:“我不補,我妹妹就是少了一只眼睛,再和女人一模一樣,啥都不少。”

陳樹說:“少一只眼睛就是少,你得補差價,就是到了集市上也是這個理,你一只眼的牛不找差價能換兩只眼的牛嗎?”

屠夫阿三不想再說了,就走。

妹妹的眼睛是他小時候玩射箭射瞎的,那時候他們都把柳樹枝彎起來,把廢了的膠輪車子內(nèi)胎鉸一條子下來拴在兩頭,折一枝芨芨在一頭插一根針,射箭。后來他就把箭射進妹妹的眼睛里。那時間他挨了爹一頓打,但他沒有想到更大的災難在這里等著他。

陳樹說:“你走就走吧,不換就算了,我去找著換兩只眼睛的女人。”

屠夫阿三聽得這話就停了下來,不換咋行呢,他又回過頭來。這時間他看到了遠處的一群羊,看到羊群他就想起前些天的事來。

前些天他去集上殺豬,回來時和村子里打背篼賣篼背的王羔子走到一塊兒,他們諞著諞著,王羔子說前天我看件好事哩。他問什么好事,王羔子就說:“小菊和另一個男人正好著呢,我在山頂上放羊,他們就在一個山溝溝里,看得好顯好顯。”

他就問:“脫褲子了沒?”

王羔子說:“他們抱在一塊兒。”

他就放心了,只要褲子沒脫,再啥事都不是個啥事。他不想再聽王羔子說啥了。

王羔子卻又說:“后來他們就躺下去了。”

他又忍不住了問:“躺下去以后呢?”

王羔子說:“他們互相摸。”

他又問:“他們怎么摸?”

王羔子說:“咋說呢,反正是摸,到處都摸。”

他有點緊張地說:“到處都摸,后來呢?”

王羔子說:“后來他們嘴對著嘴,和電影里的一樣。”

他又問:“嘴對著嘴,后來呢?”

王羔子嘆了一口氣說:“沒有后來了。”

他真正急了說:“咋會沒有后來呢?”

王羔子說:“真的沒有后來了。”

他急了一把就拉住了王羔子說:“咋會沒有后來呢?”

王羔子說:“后來我的羊跑到莊稼地里去了。”

他問:“那男人是誰?”

王羔子說:“這我不能說。”

他想到這里就對陳樹說:“你妹妹和人好過,可我妹妹卻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從沒惹過騷,這我都不說。”

陳樹說:“你見著了?”

屠夫阿三說:“我沒見著,可有人見著了。”

陳樹說:“誰見著了?”

屠夫阿三不能說出人來,就說:“反正有人看見了,你妹妹和一個男人在后溝里。”

陳樹說:“你連人都不敢往出獻?”

屠夫阿三說:“反正有人看見了,你妹妹和一個男人在后溝里抱在一起,還摸。”

陳樹說:“我妹妹肚子大了?”

屠夫阿三說:“我咋知道。”

陳樹說:“那你還說啥?”

屠夫阿三沒說的了,就蹴在地上吃煙,后來他說:“咱扯平算了,我不說你妹妹和人好過,你也別說我妹妹一只眼。”

陳樹說:“不行,你得給我補點,不補點我吃虧哩。”

屠夫阿三盯著陳樹看了看說:“你要多少補頭?”

陳樹想了想說:“咱結(jié)了親就是一家了,就五百吧。”

屠夫阿三從地上蹦了起來說:“一只眼睛就五百!”他在地上走了幾步又說:“一只眼睛五百?你說胡話哩。”

陳樹說:“要是再啥還可以少點,眼睛就在臉上,人一抬眼就看見了,看見了就老覺得不好受。”

屠夫阿三說:“看慣了就好了,我一開頭看著也覺得別扭。”

陳樹說:“我看不慣,再說別人會笑話我,說我兩只眼睛換了一只眼睛卻啥也沒占上。”

屠夫阿三想了想說:“五百太多了,二百。”

陳樹就說:“你也別說二百,四百。”

屠夫阿三說:“不行,我殺一年豬才掙幾個錢,二百五,再多一分錢我都不出了,成了成,不成了就算了。”

陳樹就瞇著眼睛看日頭,這時候他看日頭真成了好幾個了,他就說:“成,但過門那天你得把錢帶來,沒錢我可不給人。”

他看了看屠夫阿三又說:“咱都是好親戚,莫為這事失了和氣。”

屠夫阿三說:“行。”

屠夫阿三答應了,他想起女人,想起女人的肉肉。他心里說就當個虧吃吧,虧吃下去都是福哩。

陳樹和屠夫阿三又坐在那土梁上吃起煙來,他們邊吃煙邊瞇著眼睛看日頭。

陳樹瞇著眼說:“這下我看出來了是六個,不,是七個。”

屠夫阿三瞇著眼說:“五個。”

陳樹瞇著眼說:“七個。”

屠夫阿三瞇著眼說:“五個”。

他們這么說著,那日頭就有好幾個在他們的眼前起起落落。

牛萬

牛萬睡在炕上,他很想睡著,可是他睡不著,他一閑就想起這事。地里沒活了,心里活就多了。

婆姨睡得很閑,在炕上擺得展展的,像雨天里舒展的樹葉一樣。

“日他媽,拾了塊爛鐵打了個鐮,心閑做了個心不閑。”

他坐了起來,從脖子里摸出一個虱子來擠了。對著指甲唾口唾沫,把指甲在衣服上蹭了蹭,跳下炕趿著鞋就走。

他蹴在院子里,手不停地在院子里摳著,他心不閑,手就閑不住。他的手像犁地一樣在地上摳。

“日他媽,要想心閑,就得把心里的活兒做了。”

“我得找他程旺去。”

他說。

“我得找他狗日的去。”

說著他站起身來就走。

地上留下他用指頭摳出來的橫橫豎豎的溝溝道道。陽光就順著那些溝溝道道流著,水一樣。他剛剛蹴在這里的時候,那溝溝道道里全是陰涼。

牛萬順著山走,程旺住在半山上。

牛萬來到程旺的院子里,聽到程旺在唱秦腔,就心里罵:“你狗日的好心情,你唱,有你唱不出來的時候。”

這么說著他就走進了程旺的院子里。

程旺坐在院子中央,蹺著二郎腿,嘴里咬著煙鍋,像一張犁。他的面前是鋪開的芨芨,打了一半的背篼底子,活像一張喜蛛蛛網(wǎng)正往下織著。

“程旺,疤疤頭不還我那一百塊錢。”他說。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還不夠威。

“他總說過些日子,可這都一年多了。”他聲音大了許多。

“有人給我說疤疤頭說他根本就不想還,他有錢,還拿著錢在人面前晃晃。”他覺得他聲音夠大的夠威的了。

程旺看都不看他,他咳出一口濃痰來,噗地吐向不遠處的雞。

那雞便立刻將那痰扯進肚子里去。

他又蹴在那網(wǎng)上像只老奸巨猾的蜘蛛開始編織。

“那是你的事。”他說。

“你找疤疤頭去。”

“我拿你的錢了?你左手給我了還是右手給我了?”

“噗——”他又吐出一口痰來。那雞又扯了進去。

“我找了,他總是說過些日子。”

“過些日子就過些日子,你急啥。我借他錢要了五年。”

“可這都一年多了。”

“你又不急著使錢。”

“可他抽過濾嘴煙,那天我找他他還喝酒吃肉,像過大年一樣。”

“那你也抽一抽過濾嘴,也吃肉喝酒過大年呀,誰攔你?”

“人要是那么過日子,日子就快到頭了。”

“那你找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兒子,又不是你老子。”

“可借錢時你說借給他,他回去就還你,我才借給他的。”

“我說了?”

“你咋沒說,你說你借給他,他回去就給你還。”

“我叫你吃屎你吃不?”

牛萬傻了眼,他沒想到程旺這么說話,就說:“你這么說話,你看你這話說的。”他覺得已經(jīng)沒有說的了,他都這么說話了。

“你看你,這么說話?”

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來又說。

一年前,他去趕集。他家里有三只山羊,摳了一斤絨。當時正好沒啥急用,只是聽說絨價好,就想賣了去。到集上就賣了一百零五塊錢。錢剛剛數(shù)過,還沒裝進里面的衣袋里,程旺和疤疤頭就走了過來。

疤疤頭掏出過濾嘴煙遞給他一根,他沒想到疤疤頭會遞給他煙,疤疤頭從來都沒給他遞過煙,他接得有些慌亂。

之后疤疤頭就說:“絨賣掉了?”

“賣掉了。”

“那把錢借我轉(zhuǎn)個手。”

他沒有言語,看看程旺。程旺也抽著疤疤頭的過濾嘴,說:“借他轉(zhuǎn)個手,他回去就還你。”

“我回去就還你。”

他就沒了說的,便把錢借了疤疤頭。

過了幾天,他就去找疤疤頭。疤疤頭說:“過幾天。”

后來他一找疤疤頭就說:“過些天。”

“日他媽我那天不抽他那支煙就好了,我就不借他錢了。”

他從程旺家出來坐在山坡上說。

“抽了人家的煙你就不能不借給人家錢,不借那像個啥?”他說。

人有時候就得這樣,人就是人。

“日他媽我得找他去。”

疤疤頭住在一塊平地。從他家走疤疤頭家總要爬過一座山,他這一年多來不知爬了多少趟。他爬一次總說這次他不會再說過些日子了吧,可疤疤頭總是說過些日子吧。

疤疤頭住的房,磚木的,還弄了個大紅鐵大門,遠遠的看像個廟。

疤疤頭小時候長了一頭瘡,好了頭發(fā)就一坨一坨的,像塊豹子皮。人就叫他疤疤頭。后來頭發(fā)長得像索草一樣歪,可人們還叫他疤疤頭。

遠遠地聽見疤疤頭屋里傳來好聽的歌,他知道這是疤疤頭的錄音機在唱,他每次來他狗日的都心里沒事地閑坐在陰涼下聽那女子唱。有時候他還跟著唱,像驢叫。

大門開著,疤疤頭坐在椅子上聽歌,他旁邊放著過濾嘴煙,嘴里咬著過濾嘴煙,手里端著洋瓷茶杯。

“過些天吧。”疤疤頭說。他搖晃著頭。他聽歌時總是這樣搖晃頭。

牛萬想他狗日的咋不從那椅子上搖下來呢?

“過些天吧。”

“你都說了幾十遍了。”

“我啥時借你錢來著?”

“去年3月11日集上。”這個日子他記得十分準確。

“我咋不記得了。”

“程旺在當面,他還說著讓我借給你的話。”

“那你找他去。”

“是你借了我的錢。”

“我不記得了。”

“你咋這人,你看你這人。”疤疤頭驚出他一身冷汗。

“你說程旺見了,你把程旺叫來。”

牛萬不想見程旺,也不想叫程旺,他怕程旺再說“我叫你吃屎你吃不”的話。

疤疤頭說完就進去了。他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他看著這房子,忽然他想尿尿,他想看看狗日的后圈在哪里,可是他改變主意,掏出來就尿。他這泡尿真多,他尿了好長時間,地面讓他沖了個坑出來。

疤疤頭走出來說:“你在我院子里尿尿。”

“我沒尿。”

“我明明看見你尿。”

“我不記得了。”

“好,你尿吧,想尿你就尿吧,你別想要錢。”

牛萬回家了。他說:“日他媽,這事弄成了這樣,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接那煙。”

牛萬不再找疤疤頭了。

牛萬只要一碰到疤疤頭就對著疤疤頭尿尿。

疤疤頭總是把頭發(fā)往后捋著說:“你尿吧,那東西誰眼里沒見過,手里沒攥過。”

這天,疤疤頭領回一個水靈的妹子走過來,他瞇著眼躺在墻根下,看著疤疤頭走過去。

疤疤頭腳步很輕,臨過時還對著他捂著嘴笑。

他狗日的要臉哩,牛萬心里想只要他狗日的要臉,這事就好辦。

疤疤頭輕手輕腳地剛從他身邊走過不久,他就沖著疤疤頭的背影喊:“疤疤頭。”

疤疤頭和那女子回轉(zhuǎn)身來看他,他看到疤疤頭渾身顫了一下。

他對著他們便解褲帶。

疤疤頭驚了一大跳,一個蹦子跳過來抱住他說:“過些天。”

“現(xiàn)在。”

“明天。”

“現(xiàn)在。”

疤疤頭從身上摸出一百元來說:“日他媽,你看你弄的這事。”

疤疤頭和那女子走了。

牛萬拿著錢說:“日他媽,這事弄成這樣子。”

后來他一想起這事就說:“日他媽,這事弄成這樣子。”

原載《北京文學》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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