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
福根坐在大門口看著天空。天空有幾朵閑云,一會(huì)兒羊一會(huì)兒狼的變幻著,似乎有意和人玩耍,沒有一點(diǎn)雨樣。
大門口的那棵楊樹葉子卷得像雨槽,灰蒙蒙的,風(fēng)掠過時(shí)發(fā)出金屬的聲音,像有人心里瞀亂敲著碎犁鏵。
遠(yuǎn)處的秦山河谷赤彤彤的,像著了火一般,在陽光下十分刺眼。
福根揉揉兩眼,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日他媽。”福根這樣罵了一句,又罵了一句。他吃了一鍋?zhàn)訜熀螅纯吹搅孙嬌诘臅r(shí)候,便將煙鍋收了起來別在腰里。
福根趕著驢去馱水。到了窖口見窖口有狼藉的鞋印。鞋印上是很好看的蛇抱九蛋圖樣。再看看窖口有濕坨,他心里仿佛給人揪了一把。這三伏天,日頭像炭火一樣,烤得驢毛都一層層地掉哩,昨日的水痕怎么也不會(huì)濕到今天,再說他打水小心得像打油,咋會(huì)把水灑成這樣?他趴在窖口一看,鎖子是給人撬過了。狗日的用了啥家伙撬的,水泥沿子都撬壞了。他撲通癱坐在窖口,渾身無力。他從腰里取下煙鍋又吃了一鍋?zhàn)訜煟缓笕∵^斗子,放下窖去,一直放到窖底,一量,他出了一身虛汗,他的水整整下去了一尺一寸五。在這缺水的日子,他每天馱水都要量一量窖里的水。他心里好不后悔,婆姨說這幾天許多人家的窖都干了,會(huì)有偷水的,讓他晚上守水。他撒了個(gè)懶,說不咋的,窖口是水泥做的,鎖子又大,可是現(xiàn)在……他霍地站起來,踏蹤追找,就這樣一直找到了旦子家。
來到旦子家門口,福根停下腳步,他想旦子要是不承認(rèn),自己該咋說呢?旦子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不進(jìn)去咋都不行,那是一尺一寸五的水呢!
旦子也正坐在院子里瞇著眼睛,看遠(yuǎn)天那幾朵閑云一會(huì)兒羊一會(huì)狼地變幻著,一會(huì)兒又像一群狗在亂追亂咬。旦子心里想狗日的云是下雨的東西,現(xiàn)在卻在那里耍哩。這時(shí)間福根的影子就直直地戳到了他跟前。他沒有抬頭看,他知道是福根,心里一陣發(fā)虛。
福根手里提著根楊木棒子,是從旦子家的院墻根拔下來的。旦子怕豬拱墻根,在院墻根栽了些木棒,豬一拱就拱到棒子上去了。
“狗日的,你偷了我家的水!”
福根說。他的影子完全遮蓋了旦子。
旦子的眼前出現(xiàn)了短暫的黑暗。他抬起頭來,眼睛在毒烈的日頭下有些模糊,兩個(gè)眼旮旯有兩疙瘩潔白的眼屎,十分刺眼。他擠巴擠巴眼睛說:“你別賴人,我偷了你家的水你有啥證據(jù)?”
“你狗日的別裝蒜,我賴你?我把腳蹤打到你家來了。”
福根這么說著,用那根棍子不停地?fù)v著干透了的地面,地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gè)個(gè)小窩窩。旦子站了起來說:“你別賴人,我沒偷。”
福根說:“你狗日的不認(rèn)賬?”
旦子瞇著眼睛說:“我沒偷為啥要認(rèn)賬?這世道越來越日怪了。”
福根想說你婆姨會(huì)納蛇抱九蛋,你鞋底上總納蛇抱九蛋,可他又想現(xiàn)在我要說出來,他把鞋藏起來或者扔了,不就沒證據(jù)了。人要耍起賴來,是沒有辦法的。他就說:“你說你沒偷讓老天說話吧。”
旦子就說:“讓老天說話吧。”
福根盯了旦子幾眼,他聽到旦子說這話時(shí)底氣不足,就又說:“讓老天爺說話吧,老天爺說話就要人命哩。”
旦子抬頭看看他說:“要就要子,命有啥值錢的。”之后便不再說什么,繼續(xù)看天了。那閑云已經(jīng)游遠(yuǎn)了。
福根覺得自己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完,可是又不知道還要說啥,想了想便出來了。到了門口他又回過頭來說:“讓老天爺說話!老天爺一說話就要人命哩。”
福根回到家把水倒進(jìn)缸里,喂好了驢就去找村長。
村長也在院子里瞇著眼睛看那幾朵閑云。閑云已遠(yuǎn)到了南山,什么都不像了。村長沒有像他和旦子蹴在地上,村長是躺在一把紅椅子上。縣里有個(gè)單位來村子里扶貧,給村子的學(xué)校送來些桌椅板凳,最好的一把椅子村長留下了。
村長看看福根,福根就說:“村長,我家的水讓人偷了。”
村長說:“噢。”
福根說:“是旦子干的,我把蹤一直打到他家去了。”
村長說:“噢。”
福根說:“你是村長哩,你不能不管。”
村長說:“噢。”
福根說:“村長,你不能只是噢,現(xiàn)在的水是啥,你比我清楚。”
村長說:“噢。”
福根說:“你看你還是村長哩,你光噢,我的水給人偷了。”
村長往起坐了坐說:“噢,你沒偷過水?”
村長把話說得很輕,輕得像出氣(呼吸)一樣。可他這么一說,福根的底氣就開始泄了,狗日的老天爺作弄人時(shí)誰沒偷過水呢?可是旦子狗日的心太黑,一下子就偷走了他的一尺一寸五的水,因此他強(qiáng)鼓著氣說:“旦子一下子就偷走了我家一尺一寸五,我也只有不到三尺水了。”
村長說:“噢,這狗日的天氣。”村長說著又瞇著眼睛找那幾朵閑云去了。
福根站在那里,沒辦法說了,一下子沒了主意。福根想那是一尺一寸五的水哩,他偷水從來都沒偷過人家那么多的,一尺一寸五的水他一家人能吃上一個(gè)多月哩。可村長只是個(gè)“噢”。他站在村長家門口想,便明白過來,村長之所以這么說,跟前幾天的事有關(guān)。前幾日村長的爹死了,人家都出五塊錢的禮,可是他沒錢,滿村子借了個(gè)苦才借了三塊錢,就出了三塊錢。村長一定記住了這事。
福根離開了村長家,在山頭上看了一陣天,那幾朵閑云也游得不見了,天就展展像一塊一色的石頭了。他說我不能這么就算了。他就想到了派出所。他想我一開始就該找派出所,村長算個(gè)×,偷東西的事派出所管哩。他很后悔去找村長。在村子里的小賣部,他賒了包帶把的香煙。
來到派出所,他看到有兩個(gè)人,也在告狀。他在一旁聽了聽也是水被偷了。
派出所里有兩個(gè)公安,福根拆開了煙遞了根過去,可那兩人沒接。他就有點(diǎn)手足無措。
一個(gè)公安說:“這狗日的天旱得,到處是偷水的,得處理一下,小事弄成大事哩。”
于是兩個(gè)公安一個(gè)跟那人走了,一個(gè)就跟福根來了。
公安騎了摩托捎著福根來到了村子里。福根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還因此坐了一回摩托。看著這個(gè)公安也就二十三四的樣子,心里想人家把人活得,人家家里一定不愁吃水了。因此心里就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福根領(lǐng)著公安先在窖上看了現(xiàn)場,又順著那蹤找到了旦子家。
旦子想著福根大不了叫村長來,能咋樣?可是他沒有想到福根直接叫了公安來了。摩托聲響到院子里來的時(shí)候,他心里就一陣亂動(dòng)。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找個(gè)地方躲起來,可是卻又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這時(shí)間福根就帶著公安進(jìn)了院子。
公安看看旦子說:“你就是旦子?”
旦子一時(shí)間沒反應(yīng)過來,他還在想著要躲起來的事。硬去地府閻羅殿,不和公安打照面,沒好事。
福根說:“你沒聽見?公安同志問你哩。”
旦子忙說:“我是我是。”
公安說:“你偷了福根家的水?”
旦子說:“我……沒……偷。”
旦子本想把話說得硬氣一點(diǎn),可是他沒有想到話說出來卻成了這個(gè)樣子,結(jié)巴不說,還軟不拉耷的,像是放了一個(gè)很沒味道的屁一般。
公安說:“把你家的鞋拿出來。”
旦子進(jìn)去抱出一堆鞋來。
福根和公安翻了許久,卻沒翻出一雙有蛇抱九蛋圖樣的鞋來。
公安看看福根,福根臉上出了一層汗,他說:“他一定把鞋藏起來了。”
公安說:“那我們進(jìn)去找找。”
旦子把在門上說:“我家的鞋都在這里,連我婆姨腳上穿的都扒下來了。”
旦子這么說著,婆姨就從屋里走了出來,果然精著兩只腳。
公安說:“讓開,別阻攔我辦案,小心我把你銬起來。”說著揚(yáng)揚(yáng)手中明晃晃的銬子,一把扯開了旦子。
公安和福根進(jìn)了旦子的家,他們就用不著再找那雙鞋了,因?yàn)閿[在他們面前的全是水,大小十二個(gè)缸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盛著水。靜靜的水映著從窯門口進(jìn)來的陽光,把整個(gè)窯洞照耀得金碧輝煌。
公安沒有見過這么光亮的水。他有些發(fā)呆。
福根趴在水跟前激動(dòng)地說:“這是我家的水,這是我家的水。”
公安想了想走到旦子跟前說:“你還有啥話說?”
旦子蹴在地上把頭埋到兩腿之間,福根說:“你別裝,你狗日的心太黑了。”
公安說:“偷東西是要坐牢的。”
福根說:“你說咋辦吧。”
旦子不說話,旦子抬起頭看天。
公安說:“那就賠吧。”
福根說:“咋賠,水沒價(jià),值錢的時(shí)候有錢買不上,不值錢的時(shí)候一分都不值。”
公安想了想說:“那你說咋辦?”
福根沒想到公安會(huì)問他這話,他說:“我也不知道。”
旦子說:“你看上啥拿啥吧。”
公安說:“那就這么辦了。”
福根說:“我要水,我啥都不要,我要水。”
福根的聲音很大,像是一種什么夜鳥的叫聲,聽起來讓人有些骨頭發(fā)酥。
公安瞪著眼說:“這樣你找我干啥,那我走了,你把他當(dāng)水的吃上吧。”
公安這么一說,福根就不敢說話了,他說:“公安同志,你說咋辦就咋辦吧。”
旦子家沒有一樣?xùn)|西值錢的。
公安和福根從窯里找到了院子里,沒找到什么。后來公安就看到了那只拴在樹上的羊,公安就說:“那就這只羊了。”
旦子的婆姨見他們要拉走羊,立刻像只抱小雞的母雞橫過來說:“這是我的羊,你們拉走,我就死。”
公安見這個(gè)精著腳的女人這樣說話,真就沒了辦法,他說:“你偷了人家的水還不想賠,那就讓你男人坐牢。”
旦子站起來說:“坐牢就不賠了?”
公安說:“坐牢就不賠了。”
旦子就說:“得坐多長時(shí)間?”
公安說:“最少也得一年。”
旦子不說話,旦子婆姨就說:“那就坐牢,管吃管喝,一年的口糧就省下了,省下的就是掙下的。”
公安說:“你們要想好,旦子好好干,有坐牢的那些時(shí)間還怕掙不回只羊來?”
旦子說:“這狗日的天氣一年沒下雨,把啥都曬沒了,掙個(gè)屁,我坐牢。”
公安說:“你想好了。”
旦子說:“想好了。”
公安又問旦子的婆姨說:“你呢?”
旦子婆姨說:“想好了。”
公安說:“那就這樣了。”說著就把銬子銬在了旦子的手上。
福根沒有想到事情弄到了這個(gè)地步,他拉住公安說:“你看這事做的,你看這事做的,要不你走,我跟他們再說……”
公安黑了臉說:“你這是想做啥,耍我!”
旦子說:“沒啥說的,我坐牢。”說著便徑自騎到摩托上去了。
福根看著摩托出村子去了,他一下子癱坐在山梁上。
旦子被拘留的第三天就下了場大過雨,那雨大得像龍王爺?shù)亩亲訝€了。水村成了一個(gè)水的世界。水村一百四十多眼窖個(gè)個(gè)喝了個(gè)飽。
福根往窖里收滿水回來,看著天空,心里卻罵狗日的老天爺,你這不是作弄人嘛?
雨一停,他立刻往派出所趕。正好那公安在。福根忙遞了根煙過去,那公安沒接說:“又啥事。”
福根討好地笑著說:“這雨下的,這雨下的,旦子他……”
公安說:“旦子得拘留十五天。”
福根說:“公安同志,你看這雨下的,能不能不拘留了?”
公安說:“你當(dāng)這是你們家,想咋弄就咋弄?”
福根就無法說了,他看看公安,公安看報(bào)了,便回來了。
過了幾天,旦子回來了,福根碰到旦子的時(shí)候想說點(diǎn)啥,可旦子像沒看見他一樣。
“日他媽!這事做的,這事做的。”他這么罵著想本來是準(zhǔn)備和旦子做親家的。
差價(jià)
屠夫阿三瞇著眼睛看日頭的時(shí)候,日頭就成了好幾個(gè),好幾個(gè)日頭,都散出好看的光圈圈來,讓阿三覺得眼前的光景真好看,當(dāng)他睜開眼睛看時(shí),一切又都沒有了,他說真日怪。又把眼睛瞇上,又把眼睛睜開,又說真日怪。
屠夫阿三是坐在土峁峁上這樣看日頭的。這么看了幾遍,他就站起來,在山峁峁上走來走去,邊走邊罵道:狗日的,還不來,再不來老子可要走了。
太陽酷烈起來了,由一塊燒紅的鋼板,變成了燒紅的針。一下一下往肉里扎,汗水就順著那被扎出的孔往外滲,像泉子一樣。
他不停地用衣襟扇著胸前,往狼崾峴看了看,還不見陳樹,狗日的跌到溝里去了嗎?他并沒有走,他說我為啥要走。
在峁峁上來回走了幾趟,一點(diǎn)風(fēng)都走不出來,他索性就躺在峁峁上唱起來:
想和三妹妹親上個(gè)口,
背后來了哪一只狗。
拾起磚頭來打狗啊,
磚頭咬了我的手啊……
阿三瞇著眼睛正唱著,就覺得耳朵里癢癢的。他用小手指頭剜了剜。繼續(xù)瞇著眼睛看著日頭唱,耳朵又癢了起來。他再去剜,手卻觸到了一根狗尾巴草,他睜開眼睛一看,是陳樹。就坐了起來說:“我當(dāng)你不來了,我都要走了。”
“走就走了,日能的。”
陳樹說著坐了下來。
“說了?”
“說了。”
“咋樣。”
“她敢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