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根旺就覺得身上的汗下去了,窯洞里的涼氣就往骨頭里鉆。他站起身來,娘又說將鞋后跟踏倒趿著進去。說著娘從箱子里拿出一根紅布條,拴在根旺的褲帶上。
其實娘不說他也知道,姐姐坐月子的時候,他去看姐姐就是等身上的汗下去,系了根紅布條,然后把鞋后跟踏倒趿著,才進得月屋子。女人生娃,陰氣重,邪氣也重,男人系了紅布條陰氣邪氣就上不了身。
根旺揭起門簾,就聞到一股強烈的奶香味和娃娃的尿臊味。
女人斜躺在炕上,旁邊有一堆沙土,沙土的旁邊是一個小花布堆起來的小山。根旺知道那堆花布下就是兒子了。他輕輕地趴到炕沿上,伸手過去摸女人的臉。女人給嚇了一跳,回過臉來看時,臉就紅了,說進來了也不喘聲,把人嚇死了。根旺把臉壓在女人臉上。女人推了一推說小心娘進來了。根旺說娘在上窯里做飯哩。說著就撫摸女人的身子。女人身上汗津津的。根旺再往下摸,女人沒穿衣服,當手摸過了小肚子,女人便不讓他動了,說血還沒干,臟。根旺說我不嫌臟。女人扯出他的手來說沖運哩。根旺就再不動了,卻去揭兒子的小被子。女人啪地在他的手上打了一巴掌說小心點,粗手笨腳的。說著嗔怪了他一眼。
根旺就覺得春芳的眼里充滿了柔情與自豪,臉上像擦了胭脂一樣,春桃春杏一樣粉嘟嘟嫩生生的。他又撲過去,在春芳臉上地親了一口。春芳立刻打了他一拳頭,說不正經,在城里學壞了。
春芳慢慢地翻轉了一下身子,然后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揭開捂得嚴實的小被子。根旺覺得春芳就像在剝一個剛剛啄破蛋殼身子還全部包在蛋殼里的毛茸茸的小雞娃子一樣,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小心,仿佛生怕弄傷了一般。目光是那樣的柔靜,連出氣都細柔了許多。
兒子就在女人纖細的手的侍弄下,像小雞娃一樣一點一點從蛋殼里露出毛茸茸的頭來。
根旺看到兒子的時候,他激動得搓著雙手,之后就伸手過去。
春芳拍了一下他的手說你的手像個蘿卜擦子,兒子的嫩肉肉經得起你摸?
這么說著,春芳就在兒子的鼻尖上輕輕地點了一指頭,又點了一指頭。
兒子正睡得憨乎乎的,頭上臉上到處都是皺紋和黃毛,根旺趴在炕頭仔細地看著,說你生了個小老頭,他看起來比我的年齡還大。
春芳臉一紅,又撲哧一下子笑出來說才生下幾天,皮皮子還沒展哩,再吃幾天奶就展脫了,月娃子一天一個樣。
根旺說他是我做的,逗都不讓我逗他?他又伸手要去摸兒子,春芳沒有再拍根旺的手,只是說輕點。
根旺就摸了一下兒子的小臉,他覺得兒子綿乎乎的臉像吹起來的氣球,便真怕自己粗糙的手把兒子給弄傷了。他縮回手來,卻往春芳苫著身子的被窩里伸進去,然后往春芳的被窩里硬擠。
春芳推住根旺說炕上的沙子幾天都沒換了,身上的血水還沒干,你沒看我連衣服都沒穿嗎?
可根旺不管,兩只伸進被窩里的手亂動,身子往春芳的被窩里擠。春芳用力推開根旺說瓜子,不吉利,沙子里到處是血。
根旺就覺得自己渾身的肉都緊巴巴的,全身燥熱得不行,他說我不管,沖就沖。
春芳控制不了男人,便說娘來了。
根旺忙住了手,春芳立刻就用被子把自己包了個嚴嚴實實,窩到炕旮旯里去了。
根旺便躺在旁邊沒沙子的地方,拉拉兒子的被角,說兒子剛剛來到世上,你就這么待他?
春芳看看男人說咋了?
根旺說你看看這被子,全用爛布片湊成的。
春芳說屎蛋子娃娃,難道還給他穿綢子蓋緞子啊?
躺了一會兒,根旺坐起來,從包里掏出一件水紅衫子遞給春芳。
春芳接到手里嗔了男人一眼說花這錢做啥?天都旱成了這樣,咱有兒子了,以后錢得給兒子攢下哩。
根旺說早哩,等這狗日的長大,看我不給他掙下一座金山。
春芳說越來越能吹哩。
根旺說你穿上我看合適不合適,城里女人都穿這樣子。
春芳說穿啥,等出月再穿。
根旺說你穿上我看看,看看我心里就實落了。
春芳便把上衣脫了,剛剛脫光身子,根旺就撲過去摟住春芳,咬住了春芳的奶子咂了一口。
春芳推開男人說沒出息,不害臊。
春芳穿上,根旺說好看死了,我就知道你穿上好看哩。
春芳又要往下脫,根旺說穿著,脫了做啥,買下就是穿的。
春芳說一天到晚汗不得干,糟蹋了。便脫了下來。
根旺展展地躺在炕上,就說那些女人一人抱著一個娃就像功臣一樣坐在樹下乘涼哩。
春芳說女人就值這么點錢。
根旺說我還想著你也抱著娃在樹下哩。
春芳說才半個月,還沒滿月,敢出去?能出去我早出去了。
根旺說這么大熱的天怕啥?
春芳說月子要坐滿里,骨縫都開著,要落下月子病,一輩子都看不好的。
兩個人說了一陣話,春芳說狗旦的女人也在那樹下嗎?
根旺點點頭說在,她還給我當嬸娘,讓我吃她的奶,說她的奶質量好,實行三包哩。
春芳就說這婊子,她不要命了,她還沒出月哩,要鉆了風,一輩子就是病身子了。
根旺就笑笑說那東西鉆風還怕,男人鉆都不怕哩。
春芳就擂了根旺一拳說人家說正經事哩,她為光陰不要命了。
根旺說她為光陰不要命了?
春芳說廣進媳婦前晚上生了,是個兒子,廣進爹高興得不行,可是媳婦子生下沒奶,廣進爹要找個奶娃的人哩,你當她們坐在樹下乘涼哩,是等廣進的爹給孫子選奶娘,娘說她們在樹下比奶子哩。
根旺聽得這話半天沒說話,春芳就說明兒個我也想出去,扶貧窖下來了,村子里今年說是給了兩個水泥窖。咱這娃才半個月,看長得多憨,一比就能把她們的娃給比下去了。
根旺還是沒有說話。
春芳看看根旺,便也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根旺說奶水廣不?
春芳搖搖頭說剛夠娃吃。
根旺摸了根煙出來,春芳說別吃煙,嗆著娃了。
正說著,娃忽然就叫了一聲,哭起來。春芳將兒子抱了起來。兒子睜著一雙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看著,嘴巴一噘一噘的。春芳就掀起衫子將奶頭塞進兒子的嘴里。根旺就聽見兒子吸吮的聲音和咕——咕——的吞咽聲。
根旺說狗日的,聲音這么大,把他老子都嚇了一大跳。
春芳就咯咯咯地笑了。
不一會兒,兒子吃癟了一個,女人又塞進另一個奶頭,兒子又是咕咕的一陣吞咽。
春芳說兒子能吃著哩,一頓就能吃光兩個奶頭。
根旺嘿嘿嘿地笑著說要是我,兩個奶子都不夠吃哩,要不我吃吃你看。
春芳又擂了根旺一拳說一點正經都沒有。咱娃肚子好,半個月還沒拉過一次肚子。
兒子吃空了兩個奶子,又大大張了張嘴。春芳便把兒子遞給根旺說別笨手笨腳的抓疼了兒子。
根旺就輕輕地攏著兒子,兩只手在空里不知所措地架著。
春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看把你嚇的,娃是肉做的,不是紙糊的。
根旺說我總覺得他像剛結出來的豆豆,用一點點力就擠破了。說著用嘴碰了碰兒子的嘴,又用臉挨挨兒子的臉,兒子就皺一下,是他的胡子扎著兒子了。
一會兒根旺就覺得胳膊酸困得不行,女人便接過娃去,根旺又在兒子的溝子上用下巴挨了一下,兒子就哇的一聲哭了。女人擂了男人一拳說你的下巴就像個老掃帚頭,扎疼兒子了。說著便輕輕地拍著兒子睡覺。不一會兒子就睡去了。
春芳放好了兒子,根旺就撲過去用下巴扎春芳,春芳就躲著笑著。
娘端進來米湯的時候,兩個人臉都紅了一下。
娘說別胡來,月子里得的病得害一輩子。
兩個人的臉就更紅了。
娘說根旺你也喝碗吧,過會兒娘再做飯。說著便出去了。
兩人喝完米湯,又吃了幾塊饃,根旺將碗筷收了,春芳又說明兒個我也出去吧,廣進的爹今天去鄉上領水泥鋼筋票去了。
根旺又摸出根煙來,這次春芳沒攔,往一邊靠靠說你往天窗下面坐坐吃吧。于是根旺就往天窗下面挪挪,然后點著煙,煙就順著天窗一絲一縷地飄出去了。一根煙快吃完了,根旺這才開口說不去,咱兒子的奶不能讓人分吃。
春芳說可那是一口水泥窖哩。
根旺狠狠地咂了兩口煙說一口水泥窖咋了?不就是一兩千塊錢的事兒?我今年遇了個好工頭,月月開錢,我就像個上班的人一樣,我有力氣,這不兩個月就掙了五百。說著他將錢從褲衩上的小口袋里掏出來說還不算吃喝,這是干吃凈落。一年時間我就能掙下幾口水泥窖哩。
春芳就不說話了,幽幽地嘆了口氣,開始給兒子用碎布塊縫小衣裳。
根旺熱得不行,就跳下炕去坐在門檻上將門簾掀起一角吃煙。
根旺連住吃了兩根煙,又趴到炕上來了,他摸摸兒子的臉蛋說為一口水泥窖,咱娃的奶讓人家的娃吃,餓出個病來,現在的病看得起?要是再弄個營養不良,長不大個子,弄不好再長成個羅鍋,花大錢也娶不上媳婦,到那時間不是害了娃一輩子?這哪么多哪么少?
春芳就嘆息了一聲說狗旦子的女人奶水旺得兒子都吃不光,老往墻上擠。要是我有那么旺的奶水就好了,你說我的奶水咋就剛夠咱兒子吃呢?
根旺說女人又不是豬一窩子能奶十幾個。
春芳繼續做小衣裳了。她在給小衣裳上繡花。根旺看出來是牡丹花,花叢里還有一只小貓捕一只蝴蝶。
根旺把手伸過去摸著春芳說咱不想那水泥窖了。
春芳說不想咋行呢,那可是幾輩子的業物呢?
根旺狠狠地說咱不眼熱那水泥窖。
春芳看看根旺,根旺的眼里像冒著火,便說對,沒有水泥窖日子不是照樣過著,這些年沒有水泥窖的人也沒見餓死一個人,咱不眼熱。說著她撫摸了一下睡熟了的兒子,又說我要用奶水奶咱們的兒子哩,把兒子奶成村子的男子漢。
根旺瞇著眼睛把脖子往前一伸盯著春芳說咱不稀罕水泥窖!
春芳也瞇著眼睛把脖子往前一伸盯著根旺說咱就是不稀罕水泥窖!
于是兩個人就頭抵著頭許久,根旺就狠狠地在春芳的臉上猛親了幾口說去他媽的水泥窖。
話一說透,賬一算明,兩個人都心寬了。
傍晚時分,娘叫根旺把一只剛剛下完一輪蛋的母雞殺了,燉了,說正好給你們兩個補補身體。
雞燉好,根旺端著盆子剛剛從伙窯里端出來往拐窯子里端,村長就走進院子里來,說好香啊。
村長邊說話邊往上窯里走,根旺便只好端著盆子跟著村長往上窯里走,心里說命好的人就是有福氣,宰了只雞人家就踏上了。人命好了,真是沒辦法。
村長也不客氣,吃了兩個雞大腿,又喝了一老碗雞湯,然后抹抹嘴,從口袋里掏出水泥票和鋼筋票,遞給根旺說明天你就到鄉上去把水泥和鋼筋拉回來,今年,鄉上給了兩個水泥窖的指標,難要得很哩,我給鄉長背了個羊羔子,把老臉拉下來坐在書記辦公室的地上不走才要來的。這幾年不像那幾年了,那幾年什么都是往下分,現在是誰給好處給誰。
根旺遲疑了一下,但看著村長的手一直伸在他的面前,兩張黃票燈下金黃金黃的,就忙接過來。他想說個啥,可是張了張嘴,還是啥都沒說出來。
村長看看根旺說水泥窖可是百年萬年的業物,幾輩子人都使不壞用不爛的。
根旺說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