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居禮拜房
一鋪寬大得足以能睡十幾人的大炕,把我襯托成世界上最孤寂的人。嘯嘯的風聲和庭院果樹斑駁的投影攪得我徹夜不眠。房間四周安靜得只剩下這大自然的聲音和我心跳的聲音,這些聲音都令我感到陌生,陌生得令我心生恐懼。我甚至懷念起上海的嘈雜來,甚感消受不了這里的安靜。
有過一次“女人國”的經歷,有過人畜共宅、人蠅共舞的經歷,我對訪問的入住環境既在意又不能在意。
在意是因為曾經被癢皰整怕了,一想起人與畜混雜在一個大院我就不寒而栗;不在意是因為畢竟“曾經滄?!?,已經入住過天底下最無法下腳的地方,反倒對入住什么樣的屋子都無所謂,有些“一覽眾山小”的不屑。像我這樣愛好田野調查的人,只有選擇那些人跡罕至、偏僻荒涼的地方才有趣味。常人不去,或者說常人去不了的地方,現代文明才無法滲透,那里才有可能保留未經世人發現的瑰寶。而對入住條件是根本無法講究的。
到了老鴉村,鄉干部領我到李會計家。
李會計,漢名叫李成功,經名艾利夫,是單廣義鄉長給我指定的向導。他四十來歲,高中畢業,會講普通話,漢文功底也不錯,更重要的是對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非常知曉,被鄉長譽為老鴉村的“活地圖”。有了“活地圖”做向導,我心里踏實不少。
這次田野調查,原計劃落腳斷頭村,那里是全村最偏僻、自然條件最惡劣的地方。聽向導介紹,斷頭太遠,對訪問不利,他家所在的華尖處在整個村落的中心位置,訪問周圍村莊可以呈輻射狀,這樣就定下入住李會計家。
環顧左右,發現李會計家有點鬧中取靜的意思。和他家一墻之隔的是老鴉村小學。四十五分鐘響一次上課鈴,響一次下課鈴,喧嚷十分鐘又匯入整個山村的靜寂。迎面是一個大的院子,稀稀拉拉的幾棵桃樹、杏樹和蘋果樹,但幾棵樹上的花開得一點兒也不稀拉,正妍麗得可以。我來前,上海郊區的桃花節剛過,春的芳菲已盡,夏之絢爛剛剛開始。老鴉村正值春意盎然鬧枝頭的明媚時光。
屋子分成三大間,附帶小半間廚房,離主體房屋單列出好遠的才是牲畜的棚子。整個屋子窗明幾凈,庭院干凈得尋不到半點雜草,更看不到一星半點兒的黑色“空中飛行物”。我知道,我來到了一個清正清雅的地方。
李會計安排我入住中間的那一間大房子,這是一間不住人的房間。
推門進屋,我真切地感受到村子里的那種宗教氣韻,熏香味濃厚,屋子干凈得纖塵不染,一鋪寬大無比的炕,能容納十幾人。挨墻根放著兩只水壺樣的東西,后來知道這是穆斯林用來做大小凈的湯瓶,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在炕上方的墻上貼著一幅大畫,是沙特阿拉伯麥加城克爾白(天房)的夜景:所有燈盞都散發著神圣之光??贿厭熘患咨L衫,那是穆民進行宗教活動時才穿的衣裳?;厣碓倏创蠓阶?,上面端端正正放著幾十本書,湊近一看才知道,它不是普通的書,是全世界穆斯林視若珍寶的《古蘭經》,旁邊還擺放了一本圣訓經。方桌中間是一座小香爐,接近燃盡,李會計的二女兒撩開門簾進來續點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上。

作者用的睡袋
因為大屋子給我的感覺太神秘,我忍不住問李會計,這到底是一間什么屋子?怎么感覺與其他屋子不一樣。李會計說它是一間禮拜房,是用來做祈禱、干爾麥里(宗教善功)和穆斯林聚會的地方,它不光神秘、金貴,還很圣潔,不是誰都能進來的。李會計說,雖然你不是穆斯林,但卻是為了解伊斯蘭文化遠道而來的,是穆斯林的朋友。穆斯林把尊客視作善行。

這是作者晚上睡覺的禮拜房
頭一晚睡在禮拜房,通宵未眠。
一鋪寬大得足以能睡十幾人的大炕,把我襯托成世界上最孤寂的人。一夜都有嘯嘯的風聲和斑駁的投影。禮拜房門口掛著門簾,風一吹卷起來猛拍房門,打得房門啪啪作響,耳邊一夜都響著很重的敲門聲。庭院有幾棵果樹,主干搖曳,帶動著大大小小的枝條,在月光下篩成鬼魅似的陰影,攪得我徹夜不眠。房間四周則太安靜了,安靜得只剩下大自然的聲音和我心跳的聲音,這些聲音都令我感到陌生,陌生得令我心生恐懼。我甚至懷念起上海的嘈雜來,大感消受不了這里的寧靜。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只到清晨傳來喚禮詞的聲音,我才大膽睜開眼睛,看到閃爍在晨曦里的克爾白畫,再側身看看大方桌上的《古蘭經》和圣訓經,心里才稍感安定。我思忖,該起床了。
白天,禮拜房又恢復了它本來的功能。這天恰逢李會計母親忌日,請來了三位阿訇來家干爾麥里。兩位老阿訇和一位年輕阿訇及李會計一并走進禮拜房,脫掉鞋,坐在炕上,圍著炕桌念經。桌上擺放白底藍花細瓷三角香爐,熏香青煙裊裊,若干冊《古蘭經》也擺放其間。雖然屋子里的空間很大,但仍然讓人聯想到更為遼闊的世界。透過青煙端詳克爾白畫,霧中天房仿佛在清水中搖曳,頗具動感,真切又虛幻,遙不可及,讓人感到與真主很接近又很遠?;孛裣喈斂粗囟Y拜房,可以把它理解成穆民家中的清真寺,不能喧嘩,不洗大小凈不得入內,是家里的圣潔之地?,F在眼見為實,禮拜房的確不是一般的屋子,滿含宗教意義。它是阿訇、賢者、小凈過的本家成員禮拜之地和本民族尊貴客人的待客之房。
我,一個外來的漢人,竟成了禮拜房的座上賓,誠令我受寵若驚。想來想去,讓我入住禮拜房,足見回民的胸懷,的的確確把尊客當成善行。這之后的許多天,我都處在一種激念之中,一種巨大的感動縈繞著我的心。
也許是因為一顆喧囂的心趨于平靜,宗教的濡染使身心趨于潔凈,禮拜隱去了它的晦澀和冷漠,平和地接受了我,我領略了它肅穆中透出的可親。
每晚當我躺在寬大的禮拜房的炕上,頭枕在書枕上,透過窗戶放眼山岡,新月斜掛山尖,護衛新月的無數繁星亮得令人眼眸生水。天幕是幽幽的深藍,比白天的淡藍更具韻味,更耐品味。一陣錚然的聲音響過,傳來最晚的一次喚禮聲,是我不能聽懂的語言,我只能發揮想象猜想其中的意思。我堅信這種聲音比雨水更重要,它滋潤人們的精神領地,相當于吹向人們心頭的簫聲,令每個有教門的人都有寧靜、超脫的精神家園。有了這種聲音,即使月黑風高,電閃雷鳴,伊斯蘭的天空都會招展著信仰的旗幟。
禮拜房不僅不再讓我感到恐懼,反而有些喜歡了。嗅著芳香靜謐的氣息,細細感受博大的宗教情懷對一個凡夫俗子的熏染,這是高規格的絕妙享受,我便貪婪地品味這難得的莊重里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