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杞鄉魂(3)
- 那坨坨的果子紅了:小說卷3(紅枸杞文學叢書)
- 張漢紅 王海榮主編
- 4589字
- 2016-02-19 10:12:28
劉嘯天打著毛驢一路小跑,眼睛瞅著有寶塔的村莊就快到了,這時,耳朵里便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哭聲。他尋著那悲戚的哭聲向北邊一個孤零零的破舊土房折過去,很快就看見土房的院子里,有幾個女人圍著一個中年婦女勸解著。那女人坐在地上,早已經哭得有氣無力了。這時,女人也看見了一位穿長衫拉毛驢的老先生走進院里,心里便覺得奇怪。嘯天望了望地上痛哭的女人,就知道她大概便是王保長找的那個劉寡婦了。他仔細端詳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昔日里梅子年輕時的倩影,仿佛就浮現在了眼前,只是比起年輕時那個天真秀美的梅子,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那是被艱難歲月長期折磨的結果。此時劉嘯天已經確定無疑,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梅子,她就是我的梅子,她就是自己失散十幾年的原配夫人。此時,劉嘯天頓感鼻子一酸,眼淚早已在眼眶里打轉。他蹲下身來拉著女人的手,關愛地說,你不要哭了,光哭也不起啥作用啊,哭壞了身體咋辦呢。女人聽了就哭得更傷心了,口里還喃喃地說,我不想活了,兒子都沒有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啊。嘯天說,梅子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就讓我來替你想辦法吧。女人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問,你是誰啊?你怎么知道我叫梅子。嘯天就說,你仔細看看我是誰啊,我是劉嘯天啊。梅子就又仔細地看了看眼前這位老先生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認出來了,驚喜地說,嘯天真是你嗎,你真的是劉嘯天啊。老先生摟住女人,眼淚就嘩地流了下來。旁邊的幾個女人已經明白,這是劉寡婦的男人找來了。于是她們便知趣地各自回了家。梅子端詳著嘯天說,這么多年我當你早死了,你是咋找到這里來了。劉嘯天說,說來話長啊,還是先想一想孩子怎么辦吧。孩子剛才不是被抓走了嗎。聽嘯天提起孩子,梅子頓時又傷心地抽泣起來。劉嘯天說,你別哭啊,得趕緊想辦法。梅子哽咽著說,有啥辦法呀,你人生地不熟的。劉嘯天說,你找個有頭臉的熟人,我們明天到縣上疏通疏通。梅子苦著臉說,那要花好多錢呢。劉嘯天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珠寶和銀元說,夠嗎。梅子望著他手里的東西,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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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十幾年前他倆就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劉嘯天的老家在長安城西北方大唐皇帝的陵園北面一個古老而又寂靜的山村里。劉嘯天的父親是當地一名鄉下郎中。老兩口老來得子,倍加珍愛。聽他母親說,他出生時哭聲特別大,還連續三天三夜啼哭不止,吵得全村的人夜里都睡不著覺。村里就有人傳說,這孩子接了皇家祖墳的靈氣,是李世民轉世,就是八字硬得很,將來要克父母。說來也奇怪。這劉嘯天自幼就聰明好學,十一二歲就能把四書倒背如流,還經常翻看父親留下的《傷寒論》和《敖氏傷寒金鏡錄》。到十七八歲就能替父親看病坐診,尤其擅長舌診絕活,對治療傷寒等疑難病癥,有自己獨到的方法,在當地已小有名氣。可惜,就在嘯天剛滿十八歲的那一年,老兩口竟然先后過世了。
由于埋葬二老,劉嘯天花了不少錢糧,家里的積蓄也花去一半。加之嘯天又不善經營,盡管名氣不小,但終因為他太年輕清高,找他看病的人還是有些不放心。當地有句俗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失去了父母的劉嘯天,自然也失了許多親戚朋友的依靠。看著他也不小了,有個表舅給他張羅著介紹媳婦,他曾經看上了幾家有錢人家的小姐,但人家嫌他窮都不愿意。他只好過起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自由生活。一天,他在給鎮上一唐姓大戶人家的梅子小姐看病,兩人竟一見鐘情。梅子當時年方二八,好看的瓜子臉上,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特別勾人。不僅身材高挑、曲直合度,還念過私塾善做女工,是當地人們公認的賽西施。早有幾個富家子弟上門求婚,但都因為梅子嫌那些公子哥太俗,被拒絕了。這次梅子隨父親到西安游玩時偶染風寒,家里請來幾個有名的老大夫來給她瞧病,她連門都不讓進來,指明要劉嘯天給他看。也是天緣造就,這劉嘯天本是清高耿直之人,給當地的許多小姐太太都看過病,他竟然都沒放在眼里,唯獨對梅子的病卻診斷最細。他喜歡摸梅子白皙柔滑的玉臂,喜愛看梅子欲閉還睜的丹鳳眼,每次把脈的時候就偷偷多看幾眼,但凡每次真遇到和梅子對視的目光時,反倒臉紅不好意思起來。其實他的這些變化早被細心的梅子覺察到了。梅子原本也是想通過看病來證實一下,看他劉嘯天到底有無真才實學。如果徒有虛名,她就借此教訓嘲弄他一下。沒想到這小子表面上孤傲清高,內心卻誠實善良,而且還算有點兒本事,只兩副湯藥就治好了自己的病。梅子的心底就泛起了一股幸福的潮水,從此兩人情意纏綿經常偷偷傳書約會。這件事最終被梅子的母親發覺了,梅子父母嫌劉嘯天孤身一人又沒有多少產業,門不當戶不對,就找人把他打發走了。劉嘯天雖然深愛梅子,終因人窮志短再也不敢來找梅子。梅子的哥哥唐云是個浪蕩子,平時什么事情也不會做,只會拿家里的錢去玩賭。這天他又輸了錢,就借幫梅子給嘯天傳信的機會,向梅子借了一筆錢,并告訴了梅子真相。沒想到梅子是個癡情烈女,知道父母拆散了自己的姻緣,就又哭又怨地和父母大鬧一場后,只身跑到劉嘯天家里住下來不回去了。發誓與父母斷絕關系不再上門。梅子父母本是傳統人家出身,哪里禁得起女兒跟男人私奔這種傷風敗俗的打擊。她母親因此氣郁過度兩個月后就去世了。父親見寶貝女兒出走了,老伴也去世了,兒子唐云又是個敗家子沒有指望,從此心灰意冷就出家當了和尚,最終在青燈古佛旁了卻殘生。
劉嘯天少負才名,再加上娶了個漂亮媳婦打理家務,藥鋪的人氣竟然越來越旺。他們郎才女貌,互敬互愛,一個行醫一個抓藥操持家務,兩個人恩恩愛愛,小日子過得倒也幸福自在。幾年后,他們先后有了兩個兒子。老大劉振武,性格豪爽好動,喜歡舞槍弄棒結交朋友。老二劉振文,聰敏秀慧喜好詩書。兩個兒子都在街上一家私塾里上學,一家人倒也悠哉樂哉。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劉嘯天因為年輕氣盛性格固執,難免經常與同道結怨。一次,同村的一個財主因急于要生兒子,就和小老婆房事過度,經常大汗淋漓又不注意保暖,一不小心患上了傷寒,還二九睡冷炕強撐身體棒,自認為過幾天就好了。沒想到十來天后,竟渾身戰栗連神志也不清了,這才急忙請了當地一很有名望的黃大夫看病。那黃大夫把脈后煞有介事地說,四肢厥逆乃是夾色傷寒啊,需大熱之藥回陽救逆。于是開了干姜、附子等溫熱藥方,服下后不但戰栗加劇,手腳也更加冰涼了。黃大夫說可能藥量不足,再加大劑量逼一逼看。正在這時,劉嘯天也被請來了。他只是看了病人的舌苔和藥方后說,黃大夫藥用錯了,舌黑面焦身如枯柴乃熱盛之狀,咋還敢溫陽大補啊,趕快瀉火吧。黃大夫輕蔑地看了看他說,年輕人懂個屁,竟敢信口雌黃。這病人的家人也附和著黃大夫說,病人手腳都冰涼了還敢下瀉,純粹胡說八道。都仍然堅持要服黃大夫的藥。劉嘯天一看糟了,眾口難辯啊。情急之下就將快要到嘴邊的藥湯打翻,厲聲說,這碗湯藥要是喝下去可能會出人命,不知黃老大夫敢不敢與我立下生死狀。黃大夫說,豈有此理,我行醫三十多年,見過的病人比你見過的好人還多,哪見過大夫立生死狀的。劉嘯天說,你不敢立我立。黃大夫此時心就虛了,趁機借坡下驢說,那你愿意立你就立。話還沒有說完人就溜走了。劉嘯天立即開了一副大黃、炙甘草、芒硝三味藥的調胃承氣湯,熬好后教病人先服下半碗,過一會兒再服下半碗。這時病人的手腳開始暖和了,隨之神智也清醒了許多。大家正在高興,病人突然渾身狀熱,家人又忙亂起來。劉嘯天說這是有邪氣外透之機,是好兆頭。于是又開了專治少陽、陽合病之癥的大柴胡湯喝下。第二天病人就痊愈了。這次的較量,雖然讓劉嘯天聲名大振,但卻也為他埋下了隱患。
所謂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次,劉嘯天在為一產婦治病時出了意外,大人救活了孩子卻沒有保住。這件事就被早已嫉恨如仇的黃老大夫抓住了把柄。他挑撥產婦的丈夫,說,劉嘯天是故意下錯藥想讓你家斷子絕孫的,你孩子是被他有意殺死的。那產婦的丈夫本來就是三代單傳,好不容易懷個兒子,剛剛生下了又死了,心里很不舒服,聽了黃老大夫的話后,就大罵劉嘯天不是好東西,還伙同黃大夫一起到縣衙里作證,把個劉嘯天告上了公堂。豈料這縣長正好就是那黃老大夫的親戚,不問青紅皂白一頓亂棍,可憐劉嘯天一介書生,被屈打成招投進了監獄。梅子四處求人花錢,要救劉嘯天出來,怎奈親友都嫌棄她名聲不好,像躲瘟疫似的不愿意為她出力。無助的梅子只能整天以淚洗面,苦度時光。
豈知世道艱辛光陰荏苒,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年。有一年的冬天,家鄉突然打起仗來。梅子匆忙收拾了一些衣物和錢財,帶著孩子跟著哥哥唐云在戰亂中棄家逃難。她們隨著逃難的人群,如驚弓之鳥一路北上。直到被黃河擋住,才在這寧杞堡安頓了下來。在這里,她們兄妹又都不會干農活,梅子只好憑著一手好針線攬些縫補之類的活計維持生活。唐云則因自小愛吃好喝,憑著會炒幾樣小菜,被寧杞堡一家基督教堂的洋牧師找去做飯,每月也能掙十塊大洋。沒想到這唐云終究惡習不改,到了年底把錢領回來,只三天時間就將一年掙的工錢,加上梅子交給他的讓他買地的三百塊現大洋,都全部輸光了,還倒欠下人家一百多塊。為了躲債,唐云連夜逃之夭夭。后來聽說在老家偷東西時,被失主雇人打死到山里了。苦命的梅子從此舉目無親,獨自拉扯著兩個孩子,在別人的欺負和生活的折磨中艱難度日。如今,老大劉振武已經十六歲了,雖然年齡小卻長得身高力大有膽量,一年前就給塔彎鄉郭家莊有名的枸杞種植大戶郭朝家當長工。郭朝因為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老兩口又都信奉佛教,所以對振武也還寬厚和善。這劉振武本來聰明能干,又會幾套拳腳,一年多來不但學會了枸杞的栽培、修剪、摘曬加工等本事,還被城里幾家商號請了去,幫助將收來的枸杞、甘草、二毛皮等土特產轉賣到蘭州和長安,換回來一些布匹等生活用品,為商鋪和郭家賺了不少錢,深得郭朝一家人喜愛,已經被郭家選定為倒插門的女婿。老二劉振文今年也十四歲了,自從舅舅唐云出事后就再也不上學了,跟著梅子靠給人家摘枸杞、做雜活維持生活。不料今年年初,不滿十四歲的劉振文,就被狼心狗肺的王保長抓了壯丁。聽了梅子的訴說,劉嘯天一邊嘆息,一邊也說出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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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嘯天被黃老大夫誣陷關進大牢的第三年,紅軍就打進了縣城。戰亂中劉嘯天從監獄逃出來就回家找梅子母子,沒想到不僅人沒找到,就連家里的房屋和藥鋪都被黃大夫霸占了。后來他聽鄰居說梅子母子已經在戰亂中遇難了。劉嘯天哪里能咽下這口氣,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一把火點著了自己生活多年的老屋和藥鋪后,就一路逃到了山西大同。正在饑餓難耐走投無路的時候,被一位開藥鋪的老先生收留。老先生姓洪名林,六十多歲年紀,銀須白發如同打了蠟似的泛著光亮,臉色紅潤,目光有神。自從他坐堂就診,門庭紅火。洪大夫看病中、西醫結合。他看病從來神情自若成竹在胸的樣子,病看好了那是他醫術高超不在話下,病沒有看好那是你自己命苦得了絕癥并非我醫術平庸。因此,在人們的心目中,洪大夫就是掌管生死大權的醫圣。周圍大街小巷、十里八鄉經過他醫病救命的人仰慕他的醫德,藥堂里掛滿了稱贊他的牌匾和錦旗。他見劉嘯天儀表不俗且學過中醫,就收他做了自己的學生,還讓他遵從自己的為醫之道替自己坐診看病。隨后又將自己珍藏研讀多年的《本草綱目》《本草匯言》等藥書送給他看。劉嘯天真是故鄉遇知己他鄉逢知音,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把與梅子等親人的兒女之情和人世間的富貴功名都拋到了九霄云外。他謙虛謹慎、日夜苦讀、悉心鉆研,看病抓藥更是勤勉發奮,不敢有絲毫怠慢,深受洪老醫師及家人的器重。轉眼就是十年過去了,他的醫術和醫學理論都提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