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鈞

黃河古渡，黃水涌浪。羊皮筏子上，先生蹲在上面，用手緊緊抓著箱子，在波濤洶涌的顛簸中艱難前進，驚恐的眼睛緊盯著船夫奮力劃水的雙槳，一臉的無助和惆悵，猶如斷腸人在天涯。

每年逢農歷七月十五，便是牛首山最熱鬧的廟會。來自四面八方的香客游人，都到這里燒香拜佛。有祈求菩薩賜子降福升官發財的，也有游山玩水相親許愿的，只有縣農科院的技術員劉慧，今天卻顯得有點兒特別，她既不拜佛也不觀景，一上山就坐在清涼寺的地攤上，慢慢地吃起了涼粉。她下午要在這里會見一位重要客人。就在剛下車的時候，她接到了健康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長韶華的電話，說他已經把新加坡的專家接到車上了，正在從省城往牛頭山趕呢。劉慧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下午三點，估計韶華他們到這里，大約還需半個時辰。所以，她就到清涼寺里要了一碗涼粉，一邊吃一邊等著。劉慧才吃了一口，就見一個尼姑走過來，對著她作了一個揖，說，施主今天紅光滿面，定有喜事降臨，何不化個布施求個吉利。劉慧聽了高興，忙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過去。尼姑說聲謝謝，接過錢就轉身進去了。目送尼姑走后，劉慧心里就琢磨著外國專家的模樣，她遐想著他可能六十歲左右，大胡子長頭發，紅花格子襯衫下，穿條打著補丁或者開了花的牛仔褲。劉慧又自覺可笑，既然是學者，就一定很有學究氣派。她猜了半天也沒有猜出個結果。爾后，她又看了看自己的穿著，覺得是不是有點兒簡單了，甚至有些寒磣了，會不會被他瞧不起呢，畢竟人家是從新加坡來的。她正在胡思亂想呢，就從窗戶上看見一輛白色寶馬轎車開到了寺院門口。年輕英俊的韶華董事長，已經從車上下來了。韶華在人群中搜索了一會兒，沒有看見劉慧的身影，就回身拉開車門，對里面的客人微笑了一下，繼而做了一個很優雅的手勢，說，請吧，方教授。方教授從座位上下來，見山上太陽的光火辣辣的，就瞇起眼睛，又屈身從車上拿出一頂寬邊禮副和一幅深色墨鏡，一邊戴，一邊朝四下往來的人群瞅著，見沒有自己要搜尋的目標，就有點兒急切地問韶華，你不是讓我來這里見一個人嗎，怎么沒有啊？韶華朝他笑了笑說，別著急，方教授，她早就在這里等著我們呢。正說著，就聽見劉慧那清脆的聲音從廟院里飄了過來，哎呀，兩位貴客臨門，佛門也要蓬蓽生輝啊。劉慧是人未來聲先到。說著就來到了兩人面前。還雙手合十、頷首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方教授看著面前這位膚色紅潤、氣質不俗的女子，一身白色西裝套裙，恰如其分地襯托出了她那豐滿身段的曲線美，心里陡增了幾分歡喜。韶華忙走過來介紹說：這位靚麗的小姐，就是我們縣農科院的技術員劉慧。方教授連忙伸手握著劉慧光滑柔軟的手說：一睹芳容果然風采照人啊，怪不得韶華董事長在車上就連連夸你呢。劉慧瞪了一眼韶華，韶華趕忙對她說：你不是早就想見一見新加坡著名中醫學專家、華籍醫學教授方卓然嗎，他就是。劉慧眼睛里立刻閃著亮光，見這位教授大約五十來歲年紀，寸頭，圓臉，淺灰色西裝上，配了一條藍白相間的真絲領帶，給人一種清爽、精明的感覺。完全跟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判若兩人。劉慧有些激動地說：方教授您好，我確實天天盼著您能來我們寧杞縣，給我們傳授國際上最先進的科學技術呢。她又指著韶華說：你看咱們韶華董事長，已經把枸杞子都銷到日本、韓國和美國了。說明我們的枸杞還是挺有魅力的，他還準備讓枸杞上今年的上海世博會呢。劉慧快人快語，一提起枸杞就說個沒完。韶華連忙打斷她說，不是說好今天我們先逛廟會嗎，明天我們到萬畝枸杞園里，你再說枸杞好不好。劉慧頓覺失禮，趕忙說對不起，那我們先逛廟會吧。于是便領著教授和韶華，沿山道朝著小西天寺的方向，慢慢往上爬。

牛頭山乃塞北有名的佛教圣地，因大西天和小西天成南北對峙、形如牛頭上的兩個犄角而得名。依山隨勢建成的大佛殿、清涼寺、地藏寺等十幾座寺廟，組成了規模宏大的寺廟群，觀來十分壯觀。相傳這里曾經是釋迦牟尼講經說法的地方。方教授聽劉慧講得有聲有色，不覺已經爬到了小西天。此時，夕陽如火輪般掛在了天邊，大家放眼望去，黃河像銀色的蛇，從天際蜿蜒而下。威武的勝金關猶如一只趴在長城腳下的猛虎，頭頂黃河，腳蹬大漠，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凌然氣勢。綿延起伏的金色沙海，與波光粼粼的黃河相映成趣，此情此景，早已令自幼就愛好國學的方教授不能自己。他雙手叉腰慨然吟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好一派塞北風光啊。劉慧也被眼前這綺麗曠遠的美景所征服，趕緊拿出相機來，咔嚓、咔嚓地拍個不停。韶華一邊看她拍，一邊開玩笑說，是啊，一千多年前王維來到牛頭山，他親眼目睹了這番奇景后才突發靈感，要不然怎么能寫出這么貼切、壯美的詩句呢。劉慧笑著說，你這個董事長還蠻幽默的，好像你親眼看見到了似的。教授點了點頭也笑了，似乎贊成他倆的說法。教授看了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就催說，趕緊下山吧，要不然天黑了就下不去了。劉慧一看也著急了，嚷著，快下快下，不然天一黑真來不及了。韶華站起來，對教授擠了擠眼睛說，不慌，大不了我們三個人，今晚就住在這山洞里，有美女陪伴，說不定還能引得神仙來，一起喝杯香茶呢。劉慧急了，紅著臉說不行不行，你們想得美。韶華和教授都哈哈大笑起來。一看，劉慧早已跑到下面一個山頭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輛白色寶馬轎車已經開到萬畝枸杞園，在一個有寶塔的地方停下來。方教授在韶華和劉慧的陪同下，走到枸杞園中的寶塔下站住了。方教授看著那一行行一人高的枸杞樹，向遠處伸展出去，樹上一條條被壓彎了的、掛滿橢圓形殷紅枸杞子的細長而柔軟的枝條，如舞女倩倩的腰肢上點綴的顆顆紅綠寶石，在耀眼的陽光下隨微風舞動，顯得富貴、華美，心里早已贊嘆不已。他問韶華目前枸杞防病防蟲的藥是否屬于無公害藥品，晾曬加工枸杞的衛生標準是否合格等一些有關綠色環保的問題。韶華和劉慧都一一作了認真解答。劉慧又親手摘了幾顆又紅又大的鮮枸杞，遞給教授說，你先嘗嘗味道怎么樣。教授先用鼻子聞了聞，然后喂到嘴里嚼起來，頓覺口舌生津，香甜四溢，真是妙不可言。他望著劉慧紅潤白皙如脂玉般的皮膚想，這個女人應該是南方人吧，北方哪有這么水靈的姑娘呢。就好奇而又認真地說，劉小姐，你是枸杞專家，我現在問你一個個人問題，你不介意吧。劉慧看他滿臉狐疑，就說，請問吧，我不介意。教授問，你老家是哪里人，今年芳齡多大了，自己吃不吃枸杞子。劉慧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好，就說，我是本地人，老家就住在附近的塔河灣，今年差一歲四十。我不僅吃枸杞，還每天堅持早晚喝枸杞酒，喝枸杞茶，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時間了。教授驚愕地說，二十年前你才多大，就知道喝枸杞酒，那也太夸張了吧。劉慧鄭重其事地說，二十年前我二十歲，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是不會喝酒的，但是我不一樣。嗷，為什么？教授似乎來了興趣，急忙問她原因何在。劉惠指著前面的枸杞園深情地說，因為我爺爺過去是研究枸杞的老中醫，是他在李時珍《本草綱目》的基礎上開發、研制了包括杞菊明目膏、枸杞滋陰補腎酒等在內的幾十種驗方。像現在藥店賣的“杞菊地黃丸”等，都是出自我爺爺的配方。教授聽后更加驚奇了，說，我見了你還以為你二十幾歲呢，真沒想到你四十歲了還如此年輕。不過讓我更沒有想到的是，你爺爺竟然也是個老中醫。我今天就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地高興啊。韶華董事長在一旁也興奮地說，真是太巧了，連我都沒有想到呀。

劉慧見方教授很喜歡自己，而且對爺爺也很感興趣，就自豪地告訴他們，小時候父親曾給她講過一個古老的傳說，說是很久以前，這里黃河經常泛濫，動輒巨浪滔天，飛沙走石，老百姓的田園、房屋經常被水沖沙壓，生活苦不堪言。原來是藏在清水河里的一條小青龍，在與藏在黃河灣的大黃龍，經常為爭搶地盤和霸占枸杞姑娘而斗法。這件事情后來被觀音菩薩知道了。菩薩就拔下頭上的金釵化成一樽寶塔，從黃河上游漂來將二龍鎮壓。從此才風平浪靜，老百姓這才過上了太平日子。教授聽后便指著前面的塔問是這座塔嗎。劉慧點了點頭，問教授，你知道咱們這里的枸杞為什么比其他地方的好嗎？教授搖搖頭說不知道為什么。劉慧說那還得感謝小青龍和大黃龍當年斗法，攪得河水泛濫、使得黃河洪水與山上清水河的苦堿水混合后，沖擊成了現在的寧杞河套，枸杞子也因有了這特殊的地理條件，才成了享譽中外的名貴藥材。

教授早就被感動了，禁不住伸出大拇指說，劉慧啊，你的故事簡直太神奇太精彩了，你都能寫小說了。韶華董事長也被深深感染了，追問劉慧，那你爺爺后來怎么樣了。

劉慧語氣變得深沉起來。她說，我爺爺治療傷寒、瘧疾的方法及中醫學術，早在民國時期就已經很有名了。他熟讀歷代醫學典籍和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本草匯言》等，尤其對枸杞的藥用價值非常有研究，可惜你來遲一步，要不然。說到這里，劉慧故意停下來望了望教授。教授正聽到興頭上，焦急地追問要不然怎么了，可惜什么？劉慧調皮地眨了眨大眼睛說，可惜解放前他老人家就被李時珍收去做徒弟了，要不然你今天還要拜師呢。教授聽后笑了笑，爾后又不無悲哀與惋惜地說，那就講一講你爺爺的故事吧。

劉慧看了看矗立在眼前這座修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寧舟寶塔，聽著塔上一層層飛檐下小銅鈴叮叮當當的響聲，便喚起了她早已沉睡在心底的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1

民國二十六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這是一個初秋的上午。黃沙彌漫，北風獵獵。頭戴青色瓜皮帽、身穿藍布長衫的劉嘯天，蜷縮在一輛老式木轱轆馬車上。古老的山道兩旁，蒿草叢生，山花爛漫。他仿佛無心欣賞這塞北的風光，眼睛卻始終在周圍的植物中搜尋著什么。清瘦白凈的長方臉上，一捋雜亂的胡須，好像很長時間也沒有修剪過了，只有那雙深色石頭鏡下的大眼睛撲閃著，透著一股智慧而茫然的眼神。他用手緊緊按住車上兩個搖擺不定的大皮箱，問車夫寧杞堡還有多遠。車夫手指前面遠處隱約可見的一座山頭說，快到了，過了那個山頭就能看見一座塔，有塔的地方就是寧杞堡。劉嘯天就爬起來瞇著眼睛朝前看，卻什么也沒看到。車夫問他是投親還是做生意，聽口音你是從陜西來的。嘯天點了點頭沒有答話，從口袋里掏出酒葫蘆，自己喝了一口說是來找人的。爾后又問車夫，寧杞堡有枸杞嗎。有啊，遍地都是。車夫漫不經心，似乎枸杞就跟這滿山遍野的沙子一樣司空見慣。這時風沙漸漸停息，太陽又冒出煩人的燥熱。嘯天摘下瓜皮帽抖掉上面的沙子，望著車夫說，這叫啥鬼天氣，咋跟娃娃的臉一樣說變就變。車夫也不理他，把長鞭在空中啪的一聲甩了個脆響，吆喝著馬兒在高洼不平的山道上小跑起來。那劉嘯天毫無防備，一個趔趄差點兒從車上摔下。他坐穩后尷尬地朝車夫笑了笑，望著眼前荒涼寂靜的曠野，頗有一番古道西風瘦馬的感慨。

這是黃河流域一個古老的縣城。劉嘯天雙手提著兩個沉重的箱子，來到一片枸杞園外。園子周圍的低矮圍墻，是用黃土夯筑的。園子后面有三間土坷垃房子。劉嘯天瞅了瞅土房里面好像沒有人，只有屋外樹下的兩頭灰色毛驢，正甩著尾巴悠閑地吃草呢。園子里的枸杞樹上，稀稀落落地掛著一串一串紅綠相間的紅果子。嘯天猜想，眼前這紅艷如珠的果子，莫非就是老師情有獨鐘的枸杞子。嘯天正瞧得出神。突然，一曲甜美的、帶點兒童稚氣的歌聲，就從園墻那邊飄過來。嘯天聽出這是一個小姑娘的歌聲。

太陽太陽過河了，

枸杞園里打鑼了，

哥哥趕的車來了，

妹妹抬的筐來了，

麻雀子唱起歌來了，

燕幾子壘起窩來了，

一顆果子一顆心呀，

妹妹有話對哥哥說。

嘯天正聽得有味，果然見一個十二三歲、穿紅色衣服的小姑娘走了過來。小姑娘頭上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手里提著一個柳條筐，邊走邊唱，還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這位戴墨鏡留胡須的陌生人。劉嘯天望著她一路歌來，仿佛在欣賞一幅優雅的鄉村風景畫，對她笑了笑，指著枸杞樹上的紅果子問她，這是啥果子。小姑娘說，你這么老了咋連枸杞子都不認識呢。嘯天聽后十分驚喜，忙伸手摘了幾個嘗了嘗，然后咂咂嘴滿意地對小姑娘說，真甜，謝謝你，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說，我叫小紅。嘯天摸了摸她的頭，夸她的歌唱得好聽，名字也好聽。小姑娘就笑了。小姑娘笑得很甜美，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嘯天向她招了招手，又望了望紅紅的枸杞園，便依依不舍地提著箱子進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