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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岔河子(3)

我不敢再到A—3號碼頭上來了,對河灘和樹林望而卻步。偏巧我的工作讓我進駐河灘的樹林。我們帶領一隊人馬駐扎河灘。員工們抖抖粗毛繩,大鋸一拉,斧子一舉,砍刀一動,林子嘩嘩倒下一大片。上面定任務,限時間,出工錢,要求將有“×”號的天牛樹全部砍掉,一棵也不能留。

初冬的河灘,還見一洼一洼的沼澤水。四周處處殺氣騰騰,煙熏火燎,人歡馬叫,歡歌笑語。

祖爺望著成排排倒下的樹木,用腳踩死一個又一個張牙舞爪的天牛,罵著娘,嘔著氣:“老子不知道村界隊界在哪里,你的,我的,都是國家的。國家花錢栽,花錢管,花錢砍,花錢薰,憑什么你爭我搶往回扛。扛回去都是害,都給老子放下。”他提著鐵鍬,跑東跑西,指指張三、罵罵李四,兇惡得如一只老虎。

我們鄉村干部積極采取行動,按國家森林法規定,嚴格執行砍伐熏蒸天牛蟲樹的政策。那些投機取巧想占國家便宜的人,看見祖爺的紅袖章望而生畏,把私自偷運窩藏的樹木又扛回來歸大隊。

“你們這些敗家人,吃倒江山的,一個一個像天牛,沒打叉的怎么也砍了,哎喲喲,活一個多不容易呀。”祖爺瞪著眼睛跺著腳,手提鐵鍬一副砍殺人的樣子,“媽媽的,想當初,沒人喊栽樹,到處都是樹。現在,年年栽樹年年沒樹。你們這些敗家子,天天談天論地說開放,把外國的天牛放開飛到中國來,毀了樹木,毀了大森林,毀了這個家呀。”他陰陽古怪,振振有詞,呼天叫地,惹得伐木民工一陣陣大笑。

7

看到他咧著干渴的大嘴,旱煙熏黃的牙齒,喋喋不休的作態,我就想到那放羊的孩子,對他更生厭惡之感。

他背著雙手立我身邊,依然一副老態龍鐘、盛氣凌人的樣子。我轉身想走,他拿樹干擋住我:“等會兒,你不管那孩子啦。”祖爺臉上兇悍般的光彩,忽得冷暗下來,湊到我跟前壓低聲音,“那個娃娃,早死了,就是從3號碼頭跳下去的。怕你受不了,不敢言傳。哎,現在人啊,怕苦不怕死,就是我怕死……”

我頭暈目眩,身軀如放倒的天牛樹,僵直沒有知覺。祖爺好像還在喃喃什么,黃河是吃人的,岔河子也是吃人的……低低的語調像安徒生童話里的老巫婆。我雙眼溢淚,唰地流淌下來。

老祖爺后來告訴我,那群羊鉆進林子,祖爺不小心用石塊打中小羊的頭,沒過夜那只小羊就死了。根栓爹逼著要根栓去找回那只死羊,說剝下羊皮還能賣幾個錢。這娃打死不去找,不說一句話。唉,可能把死羊賣給羊販子了。這娃把錢花光了,不敢回家。小小年紀,就想到跳河哩。一只小羊搭上一條小命,人賤不如羊啊。

不,不是這樣的,那只小羊羔是到黃河找媽媽去了。

我眼前灰蒙蒙一片,那熏蒸蟲樹的濃煙,在臨河村上空彌漫了一個冬天。河灘的碼頭煙熏火燎一般失去清爽的顏色。

我依稀看見根栓懷抱一只絨白的小羊,被濃煙嗆著睜不開眼睛,跑著,躲著,倒退到A—3號碼頭,沒顧身后,被他坐過的那塊石板絆了一下,一腳踩空,跌了下去。我揚起手大喊一聲:“根栓,當心,黃河。”這柔弱的聲響,散布在方圓幾十里的河灘,如一只孤獨的小羊咩咩在叫,顯得那樣蒼白無力,沙啞無聲。

根栓,你是山區逃難來的,逃落到黃河之水富寧夏的衛縣,痛飲黃河水,如饑似渴,永不再還。現在你投進了母親的懷抱,如小羊一樣去尋找媽媽了。在黃河里才能找到生還———也許。

根栓,你就是黃河岸邊長大的,父母依傍雙龍山沒生出龍子龍兒,最終拿錢買回個兒子來。從小就讓你放羊還債,想把根留住。他想讓你當家做主,卻選擇讓你當牛做馬。你心有天高,命有水長。孩子,來生不要再放羊———也許。

根栓,你生在黃河邊,長在雙龍山下。岔河子淤泥,陰巫的河灘,還有天牛害蟲侵蝕的樹林,扯住你的靈性和魂魄,讓你與羊為伍,與河為家,與灘做伴,與林結友……成為黃河岸邊另類生物,如黃河里的岔河子一樣,還會峰回路轉。你默默地走了,不忍心把孩子痛恨無奈的哭喊留在黃河畔,驚擾枯枝上駐巢的烏鴉,生怕自己生不逢時難見好兆頭———也許。

我僵立于A—3號碼頭無語訴說。

祖爺好意立在身邊,我卻感此時的他十分礙眼。面對黃河,我有情難訴,甚至連一點兒有心無力拯救放羊娃、卻終難如愿的愧疚之感都沒有。我問祖爺:“這到底叫什么河?”“什么河?什么河?你不懂嗎?黃河唄。”祖爺蔑視我似的回答。可為什么人們偏叫它岔河子?我不敢問祖爺,只能問自己。但我和祖爺一樣永遠回答不出為什么。

祖爺又在提醒我,岔河子如黃河一樣,要吃人哩。我一陣寒戰。我把帶給根栓的書包一使勁扔進黃河。一眼瞧見那塊絆腳的青石板,便使勁搬起,舉過頭頂,扔下河里。撲通一聲,渾水四濺,激起漣漪,就像根栓跳下去一樣茫然、坦然。

唉。祖爺如一陣輕風,靜靜離去。

8

祖爺指揮著伐木民工,把截好的木材裝進大坑覆蓋薄膜,放上一種化學劑熏藥,天牛蟲吸氣就死。“哈哈哈,人還是有辦法,人定勝天(牛)嘛。”祖爺得意地笑起來。

“這叫屁辦法,應該給聯合國寫封信,告他狗日的天牛國,把這壞蟲放進來害林子,害咱中國人。”

“熏它干啥,讓天牛飛好了。說不定哪一天也出了國,進口到外國去,讓外國人瞧瞧中國天牛的厲害。”

“別瞎扯了,明年栽植天牛不吃的樹種,看它龜孫子哪里生存。”

“年年栽樹,年年沒樹,有啥用。咱這窮地方栽樹也白搭。”

“是啊,要栽就栽梧桐樹,才能引來金鳳凰嘛。”“哈哈哈,你是想婆姨了吧,是想錢了。”員工們肆無忌憚地在祖爺面前吵嚷著。

祖爺愣愣地看著股股黑煙和白茬茬裸露的一片片樹林,自言自語地嚅動著嘴唇,表情十分痛苦。

我不敢再去黃河灘畔。碼頭舊事卻讓我難以忘懷。又一年清明節,上墳的多,植樹的人更多。拜祭河神和奠祭祖先亡靈的人們絡繹不絕。

報紙上頭版頭條黑體大字讓我一震。省長要抓“米袋子”,市長要抓“菜籃子”,縣長要抓“樹林子”。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誰來抓孩子。

祖爺氣呼呼地推開村長家的門,你們三諞四侃講得好聽,再苦不能苦教育,再窮不能窮孩子。你去瞧瞧,都開學這么長時間了,河灘上放牛、放驢、放羊的孩子越來越多,大梨樹上栓的全是韁繩。這河灘的樹林子,讓性畜們糟蹋得不成樣子,我是管不了啦。村長說:“咱這地方面朝黃土背靠山,岔河子里的山彎彎,沒人瞧得起,窮得沒有希望了。娃娃上不起學,我有啥辦法。”“為什么你們就不向上反映,拿栽樹的錢去救孩子上學?育樹不如育人,這總是個道理嘛。”“你是說孩子重要樹不重要?”“人比啥都重要!”“不見得吧!你的娃娃有大熊貓重要?”祖爺和村長不急不火地抬起杠來。

祖爺氣呼呼地在地上轉來轉去:“你他媽的當的什么村長。當不好咋不跳黃河去。”

村長就像當年答應祖爺護林一樣,輕快自如地答應祖爺不再護林的要求,連一句牽強夸口之詞都沒有。“共產黨怎么盡用了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祖爺又罵了一句,村長的臉也沒紅一下。此時村長顧不上祖爺的感覺,正忙著用電子計算機給祖爺計算工錢:“祖爺,給你算上三百天吧,一天按兩元,一月六十元……”

祖爺揚手打斷村長的話,又揚手打散村長遞來的一把皺巴巴的錢:“老子說話是算數的,學雷鋒義務管護不要錢。老子的小磨坊、磚場、果園和施工隊,一年凈賺十幾萬元。老子不稀罕你的錢。老子不在這濫桿地方待了。老子要到城里去。老子不信樹林沒有人看,孩子沒地方去。盼著老子死,老子就這么活著,再活五年,不信蓋不起一座希望小學。那時老子改姓為陳,當咱臨河村的陳嘉庚。”

“祖爺,哪個天殺的盼你死。陳嘉庚是誰呀?”村長的婆姨從里屋出來。

村長彎腰撿著一張一張散落的鈔票:“祖爺,當然,當然,你一定要好好活,你老活到一百歲,我們就有指望,就選你當陳嘉庚,選你……”

村長婆姨撿起腳下的一張票子,塞進自個衣兜:“祖爺早走了,你說給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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