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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城市的羔羊(1)

唐羽萱

這是一條大動脈,每天有上百對客貨車呼嘯而過。臭丫頭在娘肚子里就已經習慣列車駛過時那種地動山搖的震撼,盡管房子顫抖不已,照吃照喝照睡,小孩掏鳥大人劈叉牤牛爬犋母狗發情,一切都在平靜地進行。

普濟是隴海鐵路線上的一個小村子,只有二三十戶人家。村子地處豫魯皖三省交會,是黃淮海平原上無數村落中的一個。一百多口人的小村子,出現過的唯一的名人,就是三叔瞎好。瞎好是三叔的外號,他并不瞎,只是眼睛實在太小了,努力地睜,也僅是一條細縫。他出名還是在二三十年前,到了河北,幫別人看風水,被遺送回來,從此加入了壞分子的隊伍。他是村子里走得最遠的人,因此雖然是壞人,但仍舊是權威。

臭丫的家在村子西頭,堂屋后頭即是兩條锃亮的鐵軌,從遙遠的東面而來,又向著朦朧的西面伸展開去。

這是一條大動脈,每天有上百對客貨車呼嘯而過。臭丫在娘肚子里就已經習慣列車駛過時那種地動山搖的震撼,盡管房子顫抖不已,照吃照喝照睡,小孩掏鳥大人劈叉牤牛爬犋母狗發情,一切都在平靜地進行。

臭丫家五口人,但只有三口人的地。因此他爹經常幫人打短工。臭丫的大名叫榮小麗,她七歲才上學,膽子太小,第一天上課,老師說上課時要注意聽講,不許亂說亂動。她憋不住,又不敢報告,就拉了一褲子,兩只小手墊在屁股下捂著。老師聞著氣味不對,挨個嗅過來,在她那兒找到了氣味源頭,當即通知她爹把她領回去。從此臭丫的名氣就大了。

臭丫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在家閑著。現在的農民確實是自由,但這種自由并不舒服。幾畝地打下的糧食僅夠一家人吃飯,沒有來錢的門路,各種提留攤派年年見長,這是一種貧困的自由。

臭丫十七歲卻已經長成一米七的個頭,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閨女。于是,媒婆的雙腿便走動得非常勤快,這似乎仍是遠離市鎮的鄉村女孩的必由之路。

臭丫也曾經讓她爹托村長看能否到村小學當個代課老師,盡管代課老師只有六十元的月薪,但對一個鄉村女孩,卻是一扇明亮的窗口。這個愿望被村長的一個交換條件打破———讓臭丫成為村長家的兒媳婦。當然,如果不是村長的兒子陸軍是個智殘者,這也許可以成交。

結果是村長的未來兒媳婦———楊老四的只讀到四年級的閨女小翠,走進了啟蒙農村兒童的課堂,做了一名神圣的教師。

這樣,臭丫的婚事就被提到非常重要的議事日程。盡管臭丫堅決反對,但她卻找不出多少反對的理由,因為前途是渺茫的。

這天上午,臭丫還在床上蒙頭大睡,她的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宋小英找她來了。

宋小英推開門,一見小麗還在床上,就說:“噫嘻,真有福。一天到晚睡睡睡,你都成了睡美人啦。”

臭丫睜開眼,懶洋洋地說:“不睡覺又干啥子?”

“干啥子?給你說個婆家,叫你生孩子坐月子,侍候男人過日子,喂牛喂豬又喂雞,看你還睡懶覺不。”

“你這個烏鴉嘴,就放不出個好屁來。是不是你那個親愛的小鄧又惹你生氣啦?跑俺這兒找平衡?”

宋小英往床上一躺,嘆了一口氣:“咳,這才畢業幾天,生活就這樣子粗糙不堪。十幾年的學習就這樣遠去啦。”

兩個人半天沒吱聲,都盯著屋頂。

“哎,你說,”宋小英側身對臭丫說,“我咋哪眼看哪眼不夠呢?按說他吧,是挺好的,人長得酷,家庭條件也好,可我咋一見他就煩呢?”

宋小英是指她的未婚夫鄧剛。宋小英比臭丫大一歲,家在鎮上。鄧剛家開了一個煤球廠,每天靠那些烏黑發亮的煤球就換回一疊鈔票。小伙子長得不賴,眉清目秀,一米八的個頭,除了沒考上大學,別的啥也不差。他對宋小英比較著迷,可是宋小英對他老是比較冷淡,弄得小伙很痛苦。

臭丫也嘆了口氣,說:“你說人活著有啥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了。”

宋小英一愣:“你胡說啥子。生活才將開始,怎么就想死。”

“什么將開始,我看已經結束。你想想,咱還有啥好日子過?不就是嫁人生孩子吃飯睡覺!一輩子就在這破爛地方,太沒意思了。”臭丫絕望地嘆了口氣。

宋小英沉思了半晌,忽然爬起來說:“哎,有了。咱倆跑吧,出去打工。到大城市看看轉轉,死了也值了。”

臭丫眼睛一亮,也爬起來:“對,出去出去。再待下去,我非得神經病不可。昨天我娘又說要給俺說個婆家,要真給俺找個啥男人,俺就死。”

“干嗎要死,要死也死在外邊。人家城里人都在網里過日子了,咱還在這廣闊天地轉悠啥哩。走,堅決走。到大城市去。到網里去。”

臭丫說:“那是網絡生活。什么網里,你又不是魚鱉蝦蟹、烏龜王八,跑網里弄啥子。”

“那咱今黑兒就走,人不知鬼不覺。”

“你走了,你的親愛的小鄧咋辦?還不痛苦死?”

宋小英瞪了她一眼,說:“什么好東西,舍不得。天涯何處無芳草,讓他和他的黑煤球見鬼去吧。我要我的生活,我不要他的施舍。”她唱起當今最火的流行歌曲《施舍》來。

臭丫指指外屋,說:“哎,別光說走走走,咱到哪兒去?俺東邊沒到過徐州,西邊沒到過商丘。”

“去北京,咋樣?”

“聽說北京人欺生。”

“那就去上海。”

“聽說上海人小氣。”

“那就去深圳?”

“聽說深圳都是流氓。”

宋小英生氣了:“這也不行那也不管,那你說咱去哪兒?”

臭丫不吱聲了。她也不知道去哪兒。

兩人愣了一會兒,宋小英一拍大腿,說:“哎,咱們去西川吧。那兒有我表姐,聽她回來說,西川可好哩,是西北的大城市。那兒的人都老實,不欺負外地人。那兒還有黃河什么山,挺有名的,連穆桂英都去過。”

臭丫高興了,說:“那就去西川,去西川。現在不是要西部大開發啥的,咱也去開發開發。”

“那我就回家準備去啦。”宋小英說,“你也快收拾,咱坐黑來的快車走。哎,錢你就不用考慮了,只帶換洗衣服就中。”

臭丫說:“那帶不帶棉衣啥的?聽說那邊可冷哩。”

“你神經病!現在是三伏天。”

亂哄哄的,一陣子,總算擠上了車。

宋小英與臭丫每人提了一個小包。宋小英還背了個雙肩挎包,里面塞了幾件換洗衣服和化妝品。

天氣太熱,車廂里混合成了一股難聞的氣味,讓人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她們每人穿了一件短袖休閑衫。臭丫的更短,露了一截肚皮出來。這件衣服是去縣城買的,怕她爹揍她一直沒敢穿。她的皮膚白,那一圈細肉就很惹眼。一件牛仔短褲把屁股包得渾圓,兩條年輕的大腿活力四射,吸引了幾乎半個車廂的眼球。

宋小英也穿了一件超短裙,曲線更危險。她是沒有旅行的經驗,這一點,她一上車就感覺到了。但車廂里亂哄哄的,不可能再采取補救措施。在車廂連接處,她低聲抱怨臭丫:“你沒說要穿短褲。”臭丫顧不上擦汗,她還處在冒險的緊張與興奮之中:“什么呀,穿啥不一樣。你這條裙子不挺好的嘛。”宋小英氣得不再說話,拎包就往里走。這是一趟普快,酷暑季節,車廂里人不算多。她們很幸運,竟然找到了一個座位。兩人謙讓了一下,臭丫坐下了。

對面是三個看不出明顯身份的人,但肯定不是啥高貴的人。這是個商品時代,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打上了濃厚的商品烙印。高尚的有錢人與權力的掌握者,是決不會屈尊與下等人共同享用普通快車硬座車廂里渾濁的空氣的。

肯定是青春的作用,那三個乘客竟然縮出一個空位,熱情地招呼宋小英:“來,坐坐坐。路遠著呢,站著太累了。”

宋小英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下了。

“是學生吧?”短暫的沉默過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問。這個人穿了一件白襯衫,但領口上起了一層黃黑的油漬。他長著一副黃泛區人民的面孔,謙卑之中透著一絲農民式的聰明,口音也像唱梆子戲的。此時的宋小英和臭丫還不清楚河南人在西北的形象定位,因此,聽著口音親切得很,緊張的心情也稍微松弛下來。

“嗯。你去哪里?”宋小英問。

“我?我去西川。”男人道,“你們在哪上學?”

臭丫朝宋小英擠了擠眼睛,不讓她多說話。在家時,她經常聽人說,外面的壞人多,出門要少說話。

宋小英沒理會她的暗示,西川太陌生了,眼前這個男人是去西川,她心里又親切了幾分。她說:“我們不是去上學。我們也去西川。”

男人眨眨眼:“噢,我知道啦。去打工,對吧?”

臭丫有點兒驚奇:“你咋知道哩?”

男人有點兒詭秘地笑了:“我咋知道?因為我是蒼蠅。”同座的幾個人都咧開了嘴巴。

宋小英覺得這個人有點兒意思,問道:“那你去西川弄啥子?”

男人點了一支煙,瞟了一眼臭丫的肚皮,說:“我的工作很重要。簡單地說,就是和蒼蠅打交道。西川市的環境衛生咋樣,我先知道。每一個垃圾桶,每一處垃圾堆,連墻角旮旯里的一點兒小紙片也不放過。”

臭丫說:“俺知道了。你是環保局的。”

同座的幾個人張大了嘴笑。

男人也大笑起來。笑完了又說:“環保局是他娘干啥的?我是收破爛的。”

兩個女孩子驚訝地張大了櫻嘴。她們咋也沒想到,還有人這么遠去為西川人民打掃衛生。一個收破爛的還能在火車上這樣說話,這樣笑。西川還有收破爛的?

“你們以為西川是天堂?”男人說,“我告訴你們,不光有收破爛的,還有,算了,看你們兩小丫頭還恁年輕,不說了。”

臭丫問:“破爛好撿嗎?”

“好撿個屁。前幾年還中,人少。這兩年撿破爛的多得跟蒼蠅似的,滿大街亂竄,都快成害蟲了。不過在人家西川人眼里,咱就是害蟲。”

“那工作好找嗎?”

“工作?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工作,也不管他娘的。反正每天都有人像蒼蠅似的去上班,也有人坐政府門口要飯吃,更多的人在街上晃來晃去,也不知道是干啥吃的。”

男人頓了頓,又說:“不過話說回來,我看人家西川人活得真不賴。女的都漂亮,愛打扮,臭美。四五十歲的老娘們還擦胭脂抹粉,割雙眼皮,把眼皮弄得像個臭鴨蛋。滿城都是飯館子,一到吃飯時都找不到位。要是沒有錢,能那樣過日子?哎,老鄉,你倆吃蘋果嗎?”男人轉了話題,站起身,脫掉那雙看不清顏色的皮鞋,雙腳穿一雙灰蒙蒙的襪子,破了洞露出兩個大拇腳趾,腳踩在座椅上,一股濃烈的臭氧味立刻彌漫開來。

宋小英和臭丫屏住了呼吸,看著這個活潑的老鄉從那破提包里拿出三四個皺巴干癟的青蘋果。她們毫不猶豫地就拒絕了老鄉的熱情,并忍不住拿眼去瞅那一雙不安分的腳趾頭。男人意識到周圍人的反應,及時地把氣味收藏在破鞋里。

火車在中原大地上奔跑,車窗外是七月豫東平原的景象。青紗帳已經成長起來,一片連天的綠。焦裕祿時代發現的泡桐樹在驕陽下撐開著碩大的傘蓋,成為一道道著名的風景。

臭丫她們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夏天的早晨有點兒涼。列車已經到達西安,這次列車的終點站。車廂里的人都在準備行李,空氣開始緊張混亂起來。

背包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丟失的。

臭丫最先發出一聲帶著哭音的尖叫:“俺的包,俺的包呢?俺的包,俺的包不見了!”

宋小英被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啥子?包不見了?你放哪兒的嘛?”

“俺就擱那架子上邊的,咋不見了?”臭丫馬上哭出聲來,宋小英上下翻看,自己的包也不見了。

丟了。一定是被人偷了。

“哪個孬種干的?”宋小英罵著,眼淚就流下來。

周圍的同座幫著找了一陣,勸她們不要找了,一定被偷了。大家都是一路坐過來的。但河南老鄉不見了,他不是說到西川的嗎?咋提前下車了呢?

坐在對面的小伙子說:“你們肯定是上當啦。他跟你們套近乎,就是看你們沒經驗。”

兩個人懵了,坐在那兒不知該干啥。車廂里的人眼看都走光了。

小伙子說:“你們快下車吧,到西川去下午就有趟車。”

宋小英說:“大哥,到西川去要多少錢?”

小伙子說:“幾十塊錢吧。你們是不是錢不夠了?”

她們點點頭。

小伙子說:“這樣吧,你們既然是去西川,我就得幫你們。因為我也是回西川。不過我要在西安待兩天,我幫你們買票吧。”

兩個人激動得不知說啥好。再三問起,才知道小伙子是西川人,叫張建寧,沒考上大學,又找不著掙錢的活干,回山東老家耍了大半年,剛回來。

張建寧帶她們吃了飯,又買了票,送上去西川的火車,還留下西川的聯系電話,就分手了。

西川真是一座美麗的城市。

在宋小英和臭丫的眼中,這兒的房子和人都是異樣的。好些房子上圓頂帶尖,還有一個月牙。街上還經常見到戴著白帽子的人。

因為包丟了,電話號碼和地址全丟了,宋小英的表姐也沒找著。火車是上午十點鐘到的,她們倆隨人流走出火車站后,站在空曠的廣場上發呆,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火車站在城外,比較偏僻。接站的出租車司機追著她們問要不要打車。她們也不敢回話,只是搖頭。沒想到西川的太陽這么大,白花花的一片。廣場上連棵樹也沒有。她們看到有個公共汽車站,就奔過去,在涼棚下坐著。

“這咋辦?”臭丫問。

兩天多的旅途讓她有了疲憊的表情,前途的渺茫又使她心里生出恐懼。

宋小英說:“管他呢,咱坐車走,到城里再說。咱不是來打工的嗎?到城里去找,看哪要人就去唄。”

她們坐一路汽車,很便宜,每人五角錢。售票員問到哪兒,宋小英說到終點吧。售票員看了她們一眼,沒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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