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崤山秋雨(3)
- 那坨坨的果子紅了:小說卷1(紅枸杞文學(xué)叢書)
- 張漢紅 王海榮主編
- 4023字
- 2016-02-19 10:18:16
幸好有兩個趕著黑牛掮著犁耙的男人路過。救人要緊,樸實的農(nóng)民都是這種品行。其中一個腰里拴了繩子下井,另一個在井口配合,終于把成成救了上來。他們就趕緊把黑牛拉進院里,抱成成頭向下趴在牛背上焐著。院子里很快圍了個水泄不通。約二十分鐘后,小成成開始嘔吐,哇啦哇啦地哭著喊媽,圍觀的人們松了一口氣,大笑著散開去,臨走警告老奶奶趕快在井上加個蓋兒,哪怕加個大鍋蓋也行啊,小孩多危險??!
老奶奶嚇壞了,突的坐在院子里大哭起來,哭得比成成還傷心!人們回過頭來說,趕快給成成換衣服吧,井水涼得滲骨頭,孩子剛救過來!老奶奶恍然大悟趕忙起身拉起護裙揩了眼淚,進屋翻箱倒柜找衣服。她自言自語地說,這要叫成成的媽知道了,該把心都揪走啦……
12
陶桂花想見成成,這種欲望與日俱增。
縣輕工機械廠下馬后,她還沒能還清暫借廠里的兩千元。廟窮富方丈。刁大魁通過變賣廠里出租房、機器設(shè)備等方法,分兩次抹掉了陶桂花的欠賬。刁廠長給陶桂花捎信,叫她近兩天務(wù)必來廠里一趟。
陶桂花被傳喚來到廠長辦公室,她卻不買刁大魁的賬。刁大魁說,上次按年限買斷工齡時,給你少算幾年,正好用補償?shù)膬汕гX抵清你借廠里的錢。喏,這是欠條,你收著吧!桂花接過去,揪面樣撕碎,一揚手紙片雪花般在空中飛舞。刁大魁笑著說,這回你得到了補償,你和廠里兩清啦。桂花說,無聊!說完轉(zhuǎn)身出了廠長辦公室。刁大魁望著桂花背影說,廠子完了,但人情沒有完,有事吭一聲啊!財務(wù)科會計出納不敢吱聲,一會兒望望刁大魁,一會兒望望桂花,一會兒對視,希望能從他們的對話或神態(tài)上印證什么結(jié)論,或是從封存的記憶中激活什么思維。
陶桂花試圖把成成接過來和她過一段時間,但郭富堅決不允。陶桂花就四處打聽成成的行蹤,只要腦中浮現(xiàn)出成成的面龐,她就能聽到成成真真切切喊媽媽的聲音,這聲音既在遙不可及的大山那邊,又在熟悉的牡丹花被面縫成的襁褓之中。桂花恍恍惚惚,成成若隱若現(xiàn),她在夜的冥冥之中自己抽自己耳光,有時飲點兒白酒后撕扯長長的秀發(fā),仿佛一切罪過都是這臉蛋、這秀發(fā)造成的。
陶桂花就找了一家私人旅店給人洗被套、床單、枕巾掙錢糊口。干了半年許,店老板見桂花能吃苦,話也少,后來叫她幫著燒鍋爐,每天還要給他家人做飯,并沒給她加工資。她與店老板爭吵起來,翌日義正詞嚴(yán)地算還工錢分道揚鑣。弟弟又介紹她給洗車行洗車,給一家醫(yī)院當(dāng)保潔員……她掙來的錢總是買上小孩穿的衣服,托熟悉的干部帶給郭富。
說來也巧,這一天桂花眼皮子老跳,她就搭便車到花喜鵲鄉(xiāng)政府看成成。當(dāng)她終于問到托管成成的那家農(nóng)舍時,見一伙人正從院子里出來,一個小孩倒趴在牛背上哭著喊媽媽,她一聽是成成的聲音,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暈倒了。
有認(rèn)識的鄉(xiāng)干部說,快扶她起來,她就是陶桂花,成成的媽媽,成成的媽媽,來得正好,來得正好!陶桂花蘇醒過來了,她從牛背上抱起成成邊哭邊搖頭說,媽媽今兒眼皮跳得止不住,媽就料到我的娃兒你跌難啦,要是有個一差二錯,媽媽再也見不上你啦,你叫媽下半輩子咋活呀,我的苦命的娃兒呀!苦命的———娃兒呀!
老奶奶趕緊拿出了大人穿的棉襖,裹住成成往灶屋里跑。男人們說,沒事啦,個人忙個人的去吧,這個娃兒命硬,命大,老天爺佑著呢,不咋的啦,快回去吧!郭富也該回來啦。
那牛背濕濕的一大片,兀自往下滴水呢!兩個男人又掮起犁耙,牽著黑牛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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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收到陶桂花帶來的衣服,毫不留情地當(dāng)著鄉(xiāng)干部的面扔出了車庫房。不稀罕,他說,我郭富見她球眼子都出氣呢!成成就偎在郭富的兩腿間,仰起頭來看爸爸直抒胸臆。為啥媽媽送來的新衣服爸爸扔了呢?是誰又惹爸爸生氣啦,是媽媽嗎?
鄉(xiāng)里的干部們就你一言我一語輪翻勸郭富把衣服留下,孩子是無辜的,再說孩子也不是你一人生的,也有陶桂花的一份功勞,他是陶桂花腿叉掉下來的一塊肉,她不疼么?
郭富就把同事們撿回來的衣服塞在字臺下的柜子里,他接受了這份呵護。
因為成成的落井事件,郭富杯弓蛇影,擔(dān)驚受怕。長期這樣下去,不但不利于成成的身心健康,而且連他的生命安全也不能保證。郭富橫下一條心,毅然決然地把成成送回鄉(xiāng)下父母家。
迎來了布谷鳥,送走了大雁群。從此,成成伴隨爺爺奶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平凡而快樂的歲月。他漸漸懂事了,或多或少明白了大人間的恩恩怨怨,他由一個動輒哭泣的孩子出落成了驍勇善斗的少年,他的敢作敢為贏得了同齡伙伴的追隨。茶余飯后,他從爺爺奶奶的表述中滋生了對媽媽陶桂花的恨,也更加珍惜著爺爺奶奶寬厚仁慈博大的愛。在無私的袒護中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赤峰縣重點中學(xué)。他住在學(xué)校公寓,新結(jié)識了許多城市的孩子。
他的個兒長高了。
他的嗓音變蒼了。
他的胡須變黑了。
他的翅膀變硬了。
他敢伸出拳頭把一塊玻璃磚擊碎了。成成開始吸煙、斗毆、夜宿網(wǎng)吧。老師打來的電話,每每使?fàn)敔斈棠倘珞@弓之鳥。
老人給郭富捎信:趕快回來,成成一連幾天不回家,老師說他好幾天都沒去學(xué)校。我們都年近七十歲的人了,怕是管不了成成啦。
郭富沒有回信。老人又給陶桂花捎信:成成離家好幾天啦,你好歹也是他的媽。我們都年近七十歲的人了,怕是管不了成成啦。
14
郭富強收到父母派妹妹發(fā)來的信,他心急如焚。那一刻,他正在上海參加干部短期培訓(xùn),因為剛開學(xué),學(xué)習(xí)紀(jì)律很嚴(yán),郭富強干著急沒辦法,就給小錢打長途電話,叫小錢帶上一萬元錢,連夜回赤峰縣甘塘鄉(xiāng)郭家橋村找到他的父母,無論如何請兩個妹妹找回成成,不要惜錢,花多少都不在乎,一定要找回成成。又說,成成五歲那年掉到井里差點兒淹死,我已經(jīng)抱憾終生了,這次絕不能再叫成成受罪啦。
小錢說,郭市長,您放心,我一定按您說的去辦。不過……我要不要找成成的媽……
郭富強立即阻止說,別別別,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只找到我爹媽,說信收到了,我一時回不來,這一萬元先雇車找人。
聞訊后,在第一時間趕到成成奶奶家的是郭富強的兩個妹妹,次之是成成的媽媽陶桂花。郭富強三代同堂,算到成成這一代也是三代單傳。成成命懸一線,牽動著郭氏家族遠(yuǎn)親近戚的心。兩個姑姑在成成奶奶的授意下去拜謁巫婆神漢,測算成成的去向和歸期。成成的兩個姑父暫時放下手頭的生意,租了專車,拉網(wǎng)式排查赤峰縣城鄉(xiāng)所有網(wǎng)吧酒肆茶樓練歌房;陶桂花到赤峰縣規(guī)模宏大的噴繪創(chuàng)作中心設(shè)計制作尋人啟事。成成的爺爺因為有哮喘病,更兼年事已高,只好留守家中接電話,兼任炊事、接待之職。成成的奶奶本來四處找孫子受了點兒風(fēng)寒,又?jǐn)偵蠈O子幾天杳無音訊,吃罪不起,精神崩潰,水米不進,臥床不起。
陶桂花就背上旅行包,帶上平時積攢的兩千元錢,又上門向刁大魁張口借一萬元。刁大魁問了借錢緣由,同情地說,我手頭也很緊,此時非彼時,我刁大魁也是有情有義的人,敢作敢為的人,怎么著也得幫你這個忙,你把這兩千元帶上,但千萬別對人說是我借的,我是給你的。一聽這話,桂花剜了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刁大魁拉住她說,桂花,你別見外,算借給你的還不行嗎?你先找人,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還我,這總行吧!說著把錢塞在她的衣兜里。
陶桂花背著沉甸甸的大包,包里裝著傳單、燒餅、喝水用的搪瓷缸子,還裝著一條舊純毛提花毯。這個搪瓷缸子是她從娘家?guī)淼?,是她上初二時參加女子跨欄比賽得的獎品。她一直珍藏著,沒想到這回出門派上了用場。她做好了不找回成成絕不收兵的精神準(zhǔn)備。刁大魁站在那兒,望著陶桂花撅著屁股蹣跚地往前走,他長吁一口氣,突然喊道,桂花———我開車送你吧?你等等———
多謝了,刁廠長。陶桂花頭也不回,陶桂花雖然身體孱弱,但步伐始終是堅實的。她的身影愈來愈小,融入了平凡人的無止境的匆忙串梭中。刁大魁掏出蘭州牌香煙,在煙盒上優(yōu)雅地磕了兩下,銜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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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郭富強乘飛機從上?;氐结派绞小?
他是請假專門回來迎接全國文明城市初驗的。這天,中央派來的專家團就下榻在崤山市迎賓樓。郭富強出了行政辦公大樓,小心地沿著大理石臺階往下走。他鉆進轎車,他要提前半小時趕到會場。轎車就要出市委大院,這時一位提旅行包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攔住了他的車,就在轎車剎住后,這位女人雙手抱住了車輪,保安人員立即趕過去攙扶。這位女人用沙啞的聲音喊叫著要找郭富。門衛(wèi)人員呵斥她,這兒沒有叫郭富的人,昨天你在這兒守著,哭鬧了一夜,非要找一個叫郭富的干部,怎么勸也勸不走。這瘋女人,凈說胡話,凈添麻煩,要不是趕上文明城市評選,我早把你拽一邊兒去了。另一個保安說,這瘋女人是最近才流竄到我們崤山市的。嗨,現(xiàn)在干部講分流,各地乞丐也趕時髦組團交流,過上十天半月總要來幾個生面孔。
郭富強坐在車?yán)餂]動。他叫小錢下去問瘋女人找郭富解決什么問題,好言勸她讓開道兒,讓他的車先走,下午開完會一定想辦法解決。
誰想小錢剛跳下車,瘋女人乘機繞過去說,我認(rèn)得車?yán)镒娜?,他就是郭富,他就是俺成成的爸爸,他在這里當(dāng)副市長。小錢和保安拉住瘋女人,使勁往后扯,一邊嚇唬她說,你這瘋女人,再不撒手我拿銬子銬你!瘋女人掙扎著呼喊著,我不是瘋子,我是成成的媽,成成失蹤一個多月了,我要找我的成成!放開我,你們放開我,郭富就坐在車?yán)?,他把娃兒藏哪兒啦?我滿世界找了一個多月啦!
小錢和保安似乎猜到了什么。車?yán)锩髅髯粡娛虚L,瘋女人卻口口聲聲說車?yán)镒?,就一字之差嘛。郭富強搖下車玻璃,擺擺手,保安看到手勢,攥緊的手慢慢松開了,他們撓著頭,后悔自己剛才的粗魯行為。只見瘋女人拉開了車門,哭著說,郭富,成成離家出走一個多月啦,我在四處找娃呀,他是我的命根子呀,嗚嗚嗚———
郭富強下了車,表情嚴(yán)肅地小聲說,小錢,讓她上車來。小錢笑容可掬地拉開車后門說,市長請您上車去見成成。陶桂花就破涕為笑地上了車。一個保安跑過去把堵在車前輪的旅行包提過來,使勁拍著包上的灰塵,也放進轎車。
天空像一張鋪開的宣紙,卷云從崤山腰脊?jié)u漸洇過來,一會兒像一個有紳士風(fēng)度的男人,一會兒又變成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秋雨就要從這張碩大的國畫滲下來。郭富強臨上車望了一眼天空,嚴(yán)厲地說,瞎胡鬧,為啥不早報告?說完鉆進了轎車。
幾天后,成成在兩個姑姑的陪伴下從西安回到了赤峰縣甘塘鄉(xiāng)郭家橋村。連日來晝夜兼程,駕車找他的還有刁大魁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