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林雜俎》云:“良鄉妓冬兒善南曲,入外戚左都督田宏遇家。宏遇卒,都督劉澤清購得之,以教諸少四十余人,其最姝麗者登兒也。甲申,澤清欲偵二王存否,冬兒請自往田氏探之,遂男飾而北。知二王已絕,遂南。澤清鎮淮安,書佐某無罪殺之,收其妻。澤清降北朝,攝政王贈宮女三人,皆嘗御者,澤清不辭而嬖之。亡何,內一人告變,攝政王錄其家,及所奪書佐之婦,澤清供書佐有罪,故殺之。婦明其非罪,且云:”澤清私居冠角巾,謂事若迫,不如反耳。‘澤清誅,冬兒下刑部,尚書湯囗囗(原缺二字)嘗飲澤清所,出侑酒,故識冬兒。因曰:“爾非劉家人。’遂免籍,更嫁吳駿公,作《臨淮老妓行》:”臨淮將軍擅開府,不斗身強斗歌舞。‘“云云。按:詩見《吳梅村集》,字句與談氏所錄小異。吳翌鳳注引尤侗《宮閨小名錄》云:”冬兒,劉東平歌妓。吳梅村作《臨淮老妓行》。“又引陳維崧《婦人集》云:”臨淮老妓,某戚畹府中凈持也,后為東平侯家女教師,其事實弗能詳也。“亦不言嫁梅村。《茶余客話》云:”壬癸間,淮妓姜楚蘭色藝傾一時。有吳生者,善鼓琴,無志仕進,屏棄人事,嗜飲酒,家日益困。蘭一見稱賞音,每至輒沽酒盡歡。金盡,典衣釵以繼。會劉澤清開藩于淮,有以蘭名聞者,吳生莫知所為。蘭曰:“小別耳,毋恨。”遂入后堂,歌曲奏藝,擅專房之寵。劉雖武人,亦知愛文墨,聚書籍,園亭花木水石,窮極幽勝。而牙簽錦軸,插架連墻。以蘭容辭閑雅,有林下風,令典清秘之藏。吳生待之,杳無消息,侯門深海,自分蕭郎。一日,澤清率師渡河,幕府空虛,蘭卷席珠玉玩好及奇書名畫,挾數婢妾泛舟射陽,以簡密招吳生,往還海曲,游寓浙西數年。事定返淮,伉儷終身,家以素封。
冬兒、楚蘭皆東平故姬,皆得事雅流,幸矣。所事皆吳姓,亦奇。楚蘭濡潤于東平,何其甚似近日名妓之所為也。而能預知東平必敗,其識鑒非錄錄者比矣。
漢毛亨作《詩訓詁》,以授毛萇,作《小序》,故曰《毛詩》。世稱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清時亦有二毛,蕭山毛大可(奇齡)與兄萬并知名,人呼萬為大毛子,大可為小毛子。《施愚山集》有《毛子傳》。
中國人愛花,泰西人愛葉,往往層樓杰閣,萬綠環之,謂綠色于目為宜,資裨益也。近人某說部云:“錢塘蔡木布衣,居于武林門內之斜橋,性愛草,沿墻上階,一碧無隙;湘簾幾間,盆盎羅列,皆草也。凡草經其栽植灌溉,輒芊綿娟,迥殊凡品。有翠云草,尤所珍惜。”亦嗜好之特別者。朱柏廬《四時讀書樂》句云:“綠滿窗前草不除。”第不除云爾,非所好在是也。
康熙間,山西布政使王顯祚,風雅好客,尤愛重朱竹。一日宴竹,出玉碗為飲器。蓋曾藏晉恭王邸者。碗高五寸,深四寸七分,徑七寸許,瑩潔逾羊脂,昔人所稱一捧雪,弗逮也。綴黃點數十如金粟,相映益璀璨。竹囗沾醉,持碗幾墜地,每缶一囗,碗輒觸案有聲。它座客相顧色動,或移置王前。王笑曰:“何見之小也?碗信珍秘,與其完于它人手,何如碎于竹囗乎?”先是,某巨公愿以千金易之,王弗許。至是,遂以贈竹囗,并諭庖丁,月致佳釀二甕焉。此事若在竹未試鴻博已前,則尤可傳,弗可考。
明鎮國中尉朱睦挈,字灌甫,鎮平王諸孫(隆、萬間人),世稱西亭先生,有《萬卷堂書目》(見貝簡香《千墨庵精鈔七家書目》),搜羅閎富。按:《明外史。諸王傳》:“睦囗挈家故饒,逐十一利,資益大起,因訪購圖籍。當時藏書之富,推江都葛氏、章丘李氏、睦挈不惜高訾致之。”據此,則萬卷堂博極群書,得力于貨殖者深矣。
藏書家族姓,多有敗德亻危行,不恤摧殘雅道者。錢遵王(曾),牧齋從孫之子也。編《也是園述古堂書目》,多藏宋元版書,鑒別不在牧翁下。牧翁逝世,族中亡賴,烏合百人,托言牧翁舊有所負,喧哄于堂。迫柳夫人畢命,遵王實為之魁率。《荊駝逸史》載此事綦詳。葉林宗(奕),石君(樹廉)從兄也。愛《日精廬藏書志》,孫覿大全集,葉石君跋。此書為從兄林宗借去,幾十年矣。乙巳之春,林宗卒,為之整書,始得檢歸。《<;百百>;宋樓藏書志》,沈下賢集,葉石君跋。崇禎戊寅,得《沈亞之集》,為林宗干沒。近來林宗物故,書籍星散,宋、元刻本,盡廢于狂童敗婦之手。予生平不欺其心,自信書籍必不若林宗死后之慘“云云。張子謙(承渙),月霄(金吾)之從子也。月霄《言舊錄》:”道光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從子承渙取《愛日精廬藏書》十萬四千卷去,償債也。憶渙為予作《詒經堂銘》曰:“達士曠懷,豈計長久,空諸一切,詒于何有。‘不竟成此舉之讖耶。”先是,承渙屢以資假月霄,蓋預為要挾奪攘計。至是遂罄其所藏,捆載以去,月霄浩嘆而已。之三人者,何嘗不好古操雅,顧其所為,詎士君子所忍出耶。《汲古閣刻板存亡考》:“相傳毛子晉有一孫,性嗜茗飲,購得洞庭山碧蘿春茶,虞山玉蟹泉水,患無美薪,因顧《四唐人集》板而嘆曰:”以此作薪,其味當倍佳也。’遂按日劈燒之。“此舉誠奇特,然而視彼三人為猶愈矣。鄞縣范氏天一閣藏書,自明迄今,垂三百年,未經散佚。今春被人盜出數千本,售于滬上坊肆六藝書局、來青閣兩家,價僅數百金耳。其中宋、元本無多(余僅得見宋小字本《歐陽文忠集》、元本《朱淑真詩集》),明初精抄,居十之八九,如明太祖、成祖《實錄》之類,皆有關系不經見之書。頃之,為舶販金頌清者一人所得,價則騰至舒鳧萬翼,以不分售故,乃至一鱗片甲,靡有孑遺。俄范氏后裔某,來滬訴訟。簽符甫下,雷厲風行。未幾,不知若何媾解,其事遽寢,書則穩度重瀛,永無歸國之期矣。惜哉!
康熙間,太倉吳元朗(景,梅村子,有《西齋集》),海寧查聲山(升,有《澹遠堂集》),仁和湯西崖(右曾,有《懷清堂集》),為戊辰進士同年,并負詩名,同官京師,恒唱酬竟日夕。某夕,社集聲山寓齋。時值初春,天寒雪甚,因下榻焉。漏已三商,聲山、西崖同榻先寢,元朗推敲未已,聲山戲于枕上屬對云:“孤吟午夜,文章有性命之憂。”元朗應聲云:“雙宿春宵,朋友得夫妻之樂。”聲山聞之,戲拍西崖肩云:“湯婆子,吾儕速睡休,勿令若人攪清夢也。”三人皆為之軒渠。
東南為鶯花藪澤,于明清之間,復社之流風未沫,士夫知重氣節,即行院亦留意風雅。其出類拔萃者,恒欲附托名流以自增重。以視今之名妓,所為容悅,不出薰香傅粉輕身便體之浮薄少年,乃至辱身非類,而亦悍然勿恤。其智識相遠,奚翅萬萬。柳如是嘗之松江,以刺投陳臥子。陳性嚴厲,且視其名帖自稱女弟子,意滋不悅,遂不之答。柳恚甚,洎遇錢牧翁,乃昌言曰:“天下唯虞山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牧翁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姬者不娶。”又夏麗貞,珠湖伎,有殊色,工翰札,與諸貴人唱酬,意無所屬。崇禎癸酉,閻古古相遇于水閣,拈花分韻,遂定盟焉。別既久,夏以手書及詩寄古古促其來。時以身世飄零,中原多故,答書中止,麗貞怨不自勝。夫陳、閻當日,必非慘綠翩翩矣。即錢亦發如柳之膚,膚如柳之發。柳、夏皆明慧,萬不至誤用其情,其微尚所寄,詎尋常兒女子可與知耶。若夫李香君之委身侯公子,董小宛之傾心冒辟疆,則迥乎非其它少年之比矣。
托活絡忠敏生平不蓄姬侍。督兩江日,夫人至自京師,攜垂髫婢二,聞將出京時,物色得之者,意在屬之抱衾之列,忠敏略不措意。未幾,其一以贈觀察任某,其一贈某京卿,辭焉,則以儷某材官。蓋忠敏于金石書畫而外,絕無它嗜好也。唯觀察者殊龍鐘,尤非能惜玉憐香者(按:錢牧翁有“惜玉憐香”小印,為河東君作)。小紅之贈,未經侔色揣稱,讀玉茗堂“姹紫嫣紅”一曲,不能無感。
宛平查蓮坡(為仁)夫人金氏,名至元,字載振,一字含英,山陰人,有《蕓書閣剩稿》(附《蔗塘外集》后,鍥板絕精),太半閨房唱酬之作。趙秋谷為之序,稱其清麗孤秀,無綠窗綺靡之習。當其結縭伊始,蓮坡賦《催妝詩》云:十年香靄攪情塵,留得霜華百煉身。
此夕星光盈錦幄,向來春色阻花晨。
誰言蔗境甘無比,久識蓮心苦有因。
差喜高堂稱具慶,鹿門偕隱莫辭貧。
紅燭雙行照玳筵,鳳簫吹徹下瑤天。
璧存敢詡連城貴,珠在還欣合浦圓。
賦就桃夭期覺后,迎來鵲駕路爭先。
夢中欲乞生花筆,待寫春山滿鏡妍。
夫人和原韻云:句好如仙絕點塵,青蓮原是謫來身。
詩傳采筆歌偕老,籍記丹臺署侍晨(《松陵集》:“執蓋侍晨,仙官貴侶”)。
四照花開融瑞色,九微燈締良因。
牽蘿補屋休嫌陋,得貯珠璣敢道貧。
百和香濃結綺筵,云敖如奏大羅天。
龍泉那肯豐城掩,冰彩依然桂殿圓。
此日授綏休論晚,它的委畚計當先。
試看歐碧呈紅種,留取春光分外妍。
錦字聯吟,功力悉敵,誠玉臺佳話也。
《棗林雜俎》云:“山陰朱燮元總督云,貴,川、廣,石主宣撫司女土官秦良玉,雅度侃議,亻兼從俱美少年,朱公子壽宜訪之,酒間微諷。良玉笑引南宋山陰公主‘陛下后宮百數,妾唯駙馬一人’云云以答。”蕙風按:此說誣也。竹囗《詩話野紀》亦謂良玉有男妾數十人,夔州李長祥力辯其誣,謂川撫嘗遣陸錦州遜之,按行諸營,良玉冠帶飾佩刀出見,設禮,酒數行,論兵事,遜之誤曳其袖,良玉引佩刀亟斷之,其嚴肅若是。程烏董祝有《詠良玉》詩曰:“追奔一點繡紅旗,夜響刀環匹馬馳。制得鐃歌新樂府,姓中肯入玉臺詩。”良玉手握兵符,儼然專閫,誠如《雜俎》、《野紀》所云,則令不肅而氣且靡,何能捍賊立功乎!無論尊俎宴談之間,對于向少晉接之人,而為猥褻不經之語,良玉亦奇女子,斷乎不至如是。矧遐方閨秀,雖有出類拔萃之才,亦決不能諳悉史事,至于倉卒之間,輒能舉似山陰公主之言也。竹囗時代,距良玉已遠,《野紀》云云,殆沿明人記載之訛耳。
相傳康熙時一老侍衛,直乾清門三十年,俄外簡荊州將軍,舉室慶忭。某獨愀然,繼之以泣。或怪而問之,則曰:“荊州形勝之地,為敵國所必爭,智勇如關瑪法(按:瑪法者,清語貴神之稱)尚不能守,我何人斯,而得免于東吳之手乎?”親友為之解釋勸慰,某固執成見,弗之悟也。乾隆末,福文襄征廓爾喀時,有刑部滿郎中某,以阿文成薦擢召見。上問福康安、海蘭察二人外間聲名如何。某應聲曰:“外間咸服二人將略,以比羅成、尉遲恭也。”上笑遣之出。文成悔之,告于人曰:“老夫以某相貌豐偉,故登薦牘,孰意為熟諳小說人也。”人傳為笑柄云。此二事絕相類。咸豐季年,石達開竄四川,滿御史某上言:“川南瀘州一帶,必須嚴重設防,恐賊眾渡瀘,勾結諸蠻洞,聯絡一氣,稱兵內向,則為患不堪設想。今日安得七擒七縱之才如諸葛亮者,而征服之。”云云。此奏亦流傳為笑柄。曩閱某說部云:“滿人初入關,得《三國志演義》,奉為韜鈐秘笈,故有滿漢合璧絕精刻本,當時凡識字之滿人,殆無不熟讀是書,乃至錮蔽如某侍衛,猶無足異。”不圖二百數十年后,聲明文物,同化已久,猶有中《演義》之毒如某御史其人者,則誠匪夷所思矣、咸豐已未朝考論題“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見《論語》“不念舊惡章”程子注。當時以不知題解,失翰林者夥矣。有清二百數十年,士子以《四書》藝進身,然不讀朱注者有之,讀外注者,百無一二焉。即如“二國之俗,唯夫子為能變之”,見《論語》“齊一變章”程子注,倘以命題,大約知者亦廑。雖句中有“變”字,較易觸悟,而殿廷考試,決無攜帶《四書》者。即亦何從翻閱,而證其必是耶。它如“天下無不是底父母”,見《孟子》“天下大悅章”李氏注。“膝下”,見“小弁章”趙氏注。“膠柱調瑟”,見“任人章”外注(按:膠柱調瑟常語“調”作“鼓”,亦猶《莊子》注,對牛鼓簧,常語“鼓簧”作“彈琴”。語之有本而小變者也)。“不相干”,見《論語》“如有博施于民章”程子注。皆習見常語,倘問出處安在,亦未必能舉注以對也。
《孟子》“仁也者人也章”外注:“或曰,外國本‘人也,之下,有’義也者宜也,禮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實也‘,凡二十字。”按:所云外國,疑即日本。日本自唐時通中國,繼此赍書之使,絡繹于道途。彼國經籍刊本,容亦有流傳中士者。而其初祖,或屬秦燔已前古本,亦未可知,而宋人遂據以入注耳。它日當訪求和文《孟子》印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