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英雄淚

悲劇并非是上天給了你一無所有的人生,而是上天給了你絢爛奪目的人生,卻獨獨不給你實現夢想的機會。

獨臥病榻聞題名

十九歲,納蘭還在科舉的路上跋涉著。

事實上,跋涉這個詞用在納蘭身上是不確切的。讀書,科舉,入仕途,甚至封將拜相,這一系列里程碑式的事件自他落地就燕翅排開,立在人生的驛館邊,等待他一一抵達。

一路順風地走到了科舉的最后一站,上天與納蘭開了一個不那么好笑的玩笑。

就在殿試前幾日,一直與納蘭糾纏不清的寒疾不期而至。納蘭也因此失去了殿試的機會,只能再苦等三年。三年,三十六次月圓,一千多個日夜。不長不短的時間,一點不明不暗的希望,拖著一副亞健康的身軀,納蘭的心也被吊在這倒春寒的清冷空氣中不知進退。

帶著三年一度的金榜,康熙十二年的春天如約而來。韓菼,徐倬,王鴻緒,這些常掛在納蘭嘴邊的名字此刻在金榜上熠熠生輝。

海子岸一定人頭攢動吧,納蘭心里默默地想。幾個月前,納蘭迎著撲面而來的料峭春寒,一人立于還未消融的海子岸邊,一寸一寸地向往著進士及第后與同年相會萬春園的情景。在那有所期待的世界里,連凜冽的春風也沁有微甜的酒香。

數月后的陽春,煙柳滿皇都。本該盡享紅袍玉帶的納蘭卻一席素衣,病倚春城斜角,空望窗外赭白青黃的回廊映廊下碧溪流水,微嘆時運不齊。

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里誤春期。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游非隔面,玉階有夢鎮愁眉。漳濱強對新紅杏,一夜東風感舊知。

——幸舉禮闈以病未與廷試

他這一聲嘆息,驚得蝶起花落,一春憔悴。

怎能不憔悴呢?

區區五十六字間,納蘭的思緒已風塵仆仆地飛越七百年。從東漢的建安時代,輾轉到南北朝并立的紛紜亂世,繼而直指晚唐藩鎮割據的硝煙戰火。貫穿思緒的半部戰亂史,傾注于筆下不過彈指一揮間。年少的納蘭已學會翻折歷史的頁腳,為當下的蕓蕓眾生作注——一如他自己,縱然才華橫溢,縱然出身高門,卻和最平凡的人一樣躲不過命運的捉弄。

在這里,納蘭又一次提到了蘭成。蘭成即南北朝時的詩人瘐信。蘭成,蘭成,與納蘭成德相似幾多,而成德又是納蘭的曾用名。同樣出身貴族,同樣聰敏好學,同樣懷有經世濟國的一腔熱血,納蘭與瘐信雖時隔一千多年,卻于冥冥中有著絲絲縷縷剪不斷的因果。花甲高齡的瘐信生于亂世而淹留于他鄉,一生漂泊難以得志。納蘭以瘐信自比,似也在暗自感嘆機會的擦肩而過。黃昏燈影下,那些白日里辛苦隱藏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

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藥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虞美人

此時的納蘭一個人躲在深靜小堂,與藥爐短燈為伴。一抹微漾的羨慕,灑上一星半點的懊悔,裹一分沮喪,一分決意,這纏繞作一團的氣息緩緩彌散在空氣中,也騰起一絲澀意在心頭。

多情多病,不知多少人曾作此無謂的感慨,卻鮮有人通曉其中真諦。樂事悲事,走過后,往往一笑成空。

掛著標準的微笑,納蘭應付著親朋故舊的問候與關心,那種淡然的言語重復得多了竟連自己也快要相信了。只是燈影下,當他直白地剖視自己,發現這顆砰砰亂跳的心竟然還是會痛。誰說痛苦不是好的?至少可以確認靈魂沒有在追求功名的路上遺失,至少可以愈加清晰地突顯出往昔的輝煌與美好。

此刻,納蘭只需要一個靜謐的地方,從心的墻角挖一處傷春的冢,來收容他孤寂的淚滴,以及那些無端的悲涼的情緒。

納蘭這些小心翼翼的牢騷是可以理解的。他因病未錄,可以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正當些許沮喪困于心頭時,納蘭意外地收到了一籃櫻桃。櫻桃自唐代起便是新科進士慶功宴上的主角,時人謂之“櫻桃宴”。

納蘭收到這份早來的禮物,略有不平的心該有所安慰吧,他似乎該慶幸還有那么多人相信他的才華,等待他的厚積薄發。只是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在猜測,送櫻桃的究竟是什么人呢?納蘭從未對此有任何提及,更引來后人無數的遐想。

可有些時候,愈是想隱藏起來的情緒,愈是被照得清晰。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

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

——臨江仙·謝餉櫻桃

紅櫻桃,綠芭蕉,流光輕易將人拋。

一捧櫻桃在握,逝去的似水年華又在納蘭心中悄悄浮起。與送櫻桃的那個她一別已是多年。不知道現在的她已嫁作人婦還是初為人母?當年杜牧與那位湖州女子相約十年之期,那時的杜牧還是宣州小吏。十四年后,待他終于如愿出任湖州刺史,但見“綠葉成陰子滿枝”,那位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已成婚三年。

人生中很多風花雪月的事,總是續一個冰涼的結局。

納蘭與她大約也如此。

不能責備他們不夠堅定,不夠執著。紅塵間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顆顆算盤珠,被不如意的命運肆意撥弄著,甚至來不及在多舛的命途中略略喘息一口,便匆匆地投入到柴米油鹽的繁雜中。被迫拉開的物理距離將他們多年來的記憶層層過濾,再由時光打磨至晶瑩剔透,方可回味終生。

只是,納蘭這一番衷腸訴與誰人聽?

且將手中紅粒權作紅豆,此刻暫解相思。

他與她空間上的海角天涯,精神世界的相依相偎,如冰與火的交替,淬煉出柔腸百轉的思念。春光下滿籃紅粒流光溢彩,似一波溫潤的目光無言地摩挲著那顆已冷卻下來的心。此刻,納蘭再也道不出任何違心的祝福了。

若不能相濡以沫,不得長相廝守,便不如索性相忘于江湖。

珍重吧,納蘭在心里對她說。

原來,腸斷淚絕,也不過如此。

風流正年少

綠了江南岸的春風,度了巍巍的秦嶺,鬧醒了沉睡的皇城。

兩年前的那個春天,納蘭因不期而至是寒疾錯失殿試。納蘭猶記得,那年溫柔的三月風拂過了新科進士的朱袍下擺,抹紅了萬春園里櫻桃的臉,卻遲遲不肯到納蘭幽深的小筑赴那一場短暫的邀約。

兩年過去,那些灰暗的寂寞終被枝頭紅杏驅走。此時,少年的納蘭臉上除了釅釅的書卷氣外,幾度春秋悄悄為他描了鋒利的劍眉,英挺的鼻翼,平添三分英武之色。

這一年,納蘭剛剛二十出頭。讀書作文之外的世界顯然要奇妙有趣得多,春踏青,秋狩獵,交游沽酒的好時光總是令人流連忘返。

束緊衣,騎駿馬,深秋肅殺之際,約三五好友于郊外射箭,原是滿州少年再平凡不過的生活。與其說他們在秋日練習武藝,不若說他們在用短暫的奔騰祭奠先祖們馬背得天下的那一段腥風血雨。

平原草枯矣,重陽后,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云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別,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

——風流子 秋郊射獵

南方蓼紅葦白時,正是北地碧云黃葉季。在這一片郊外密林,春與秋如一對雙生子,扮了截然不同的樣貌。現在的郊外,不復仲春時節的繁華模樣。沒有亂花與眼睛繾綣軟語,也沒有淺草與馬蹄此起彼伏的游戲,納蘭眸中的秋是安靜的,縱然不是深沉的百尺深潭,也不再是喧鬧的叮咚溪流。

如果選一種顏色來描繪這個秋天,金色無疑是被默許的答案。那么,如果用一種聲音來形容呢,達達的馬蹄聲,催人的號角聲,還是蒼鷹低空掠過的呼嘯聲?都不夠傳神。還有,那蘆荻凋落的瑟瑟聲太過落寞,雨滴空階的嘀嗒聲太過孤寂,那簌簌的落雪聲又太過冰涼。

不若無聲。

無聲中,納蘭聽到了秋的聲音。

秋水淌過的淙淙聲,秋霧沁入毛孔的嘶嘶聲,以及秋葉由青轉赤之際光影微動的聲音。就在這樣的無聲中,納蘭由小小的冬郎長成為一個懷有報國之志的青年。

理想的起點,往往是痛苦的開始。納蘭為了他的鴻鵠志,比別家的公子多付出了許多的不眠之夜。挑燈夜戰,秉燭夜讀,是他一成不變的夜生活。三年,一千多個深夜里,納蘭熟讀了《資治通鑒》和古人的言辭,即使淵博如恩師徐健庵也不得不贊嘆納蘭已學而大成。日日滴水的積累,有著穿石的驚人力量。《通志堂經解》,《淥水亭雜識》,《側帽集》,《飲水詞》,他短短的一生不過三十多年,卻留下了數以萬計之言。

彼此,西南有三藩與清廷鏖戰,東南有鄭經與清廷對峙兩岸,入主中原不到半個世紀的清王朝此時腹背受地。

若納蘭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大可不談這些舞刀弄棒的血腥事。如果他只是隨命運浮沉的耄耋老人,也可于江南水鄉擇一溫柔地頤養天年。可惜,這些都不是納蘭的歸宿。七尺男兒,生于未平之世,保家戍國方是人生正途。正像漢時飛將軍李廣,馳騁沙場五十年,縱使兵敗一隅,卻歷來是后人景仰的報國英雄。

戰場與美酒,向來是英雄屹立的兩個支點。千軍低吼,萬馬嘶鳴,這般恢宏的氣勢才趁得上醉臥沙場的沖天豪氣。他人眼中煉獄般的戰場,于納蘭眼中卻像是浴血重生的希望之地。

只是這一份希望來得太過血腥。他的父親怎能讓這般靈秀的愛子遠途跋涉走向絕跡?作為慈父,明珠無法眼睜睜地將自己的兒子送上戰場。可是,京城的溫柔鄉似也并不那么溫柔。

一心向往建功立業而踏上仕途路的納蘭,金榜題名于他是意料之中的。可出人意料的,他竟成為帝王身邊的一名捉刀人。納蘭原本一心想向往著從進士及第到翰林院庶吉士,在書聲墨香里為這個帝國的統一和安定奮筆疾書。可皇帝的金口玉言一出,他的人生規劃霎時成了水月鏡花。

皇帝侍衛因其貼近皇權,往往被人解讀為受寵的信號。世人都驚嘆納蘭一脈享受到無上尊榮,連一向精明的權相明珠也陶醉在帝王的信任中沾沾自喜。身為皇帝近臣,納蘭時時體味著皇權的力量與無常。人的命運被無力地握于喜怒無常的帝王心間,這其中的酸楚誰能解?更是親眼目睹了同學徐元夢一日之內寒暑歷遍的艱辛。

一日,為皇子們傳道授業的徐元夢以不善拉弓為由被皇帝斥責,略一辯駁便立即被抄了家,還連累了父母即刻充軍。就在徐萬念俱灰時,康熙回轉神思又念起了徐元夢的種種好處,使人以好語安撫徐,將他已倉皇上路的父母又追了回來。就是這般隨性的反復,徐元夢也不得不感恩戴德。

這就是近臣,聽命于皇權,依附于皇權,或許最終為皇權而獻身。只是那忽冷忽熱的禮遇,如寵物一般被弄于股掌之間,又豈是英雄所能忍耐?

用非其志,或許是納蘭一生嘆息的根源。

一只向往長空的雄鷹總是被束著翅膀,那種眼巴巴的神色易令人陷入悲涼卻無力的困窘中。又或者,納蘭當初便不該選擇做一只蒼鷹,不該在戴著鐐銬時還向往天空的視野和飛翔的高度。

只是,現在的納蘭還不知道未來的路將通向何方。

他這一生中能和著英雄氣的節拍長嘯而歌的詞實在聊聊。往后,他將被桎梏于金碧輝煌的紫禁城里,縱有英雄的情結,卻沒有了英雄的情懷。再往后,那些穿行于他生命的人們將那場英雄夢澆醒。自此,那些英雄情結便似艾葉一般,一點點融化在他微溫的愁思中,終釀成一壇苦酒。

故地神游

如果現在有人說到某地以樺木建屋,魚皮為衣,聽眾們應該會瞪大眼睛表示難以置信。是啊,即使時光倒回到三百年前,這樣的生活方式也是農耕桑織的中原人所難以想象的。

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逐海東青。

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浣溪沙 小兀喇

這首作于東巡路上的《浣溪沙》描繪的就是這般富于地方特色的生活場景。

康熙二十一年,納蘭扈從康熙第二次東巡,小兀剌是此次東巡的最末幾站。臨于松花江邊的小兀喇在世人眼中是一座龐大的造船廠,自順治年代為了抵御俄國入侵而設。而今康熙帝借東巡之名再次來到這座為軍備建設而生的城池,其用意不言而喻。

納蘭不是帝王。入于他眼中的小兀剌不僅僅是一個邊陲重鎮,還是老家。

納蘭,當我們默默地念誦著這個高貴的姓氏,噙在齒間的聲音翻轉出唇時都化作了若有若無的蘭香。然而,正如珍珠是蚌心里的砂礫,珊瑚是海蟲堆積的尸體,看似美好的東西背后總有著傷人的故事。美麗的納蘭是愛新覺羅家的賜姓,其實他們本姓葉赫,就是我們所熟知的葉赫那拉氏。

當年納蘭的祖先葉赫部與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部曾在廣袤的雪原林海中激戰。而小兀喇,正是葉赫部的屬地。直到當時,小兀喇還保留著葉赫部當年以魚為食、魚皮作衣的傳統。

飽讀詩書的納蘭心中翻涌起了哀愁,納蘭氏與愛新覺羅氏之間的恩怨一時間齊齊涌上心頭。成者王侯敗者寇,作為葉赫部的后人,納蘭無力阻攔歷史進化的腳步。然而那些曲折的過程、激烈的抗爭將永載史冊,即使數百年過去,也依舊葆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力量。

納蘭在心里默默思慮,細算來,他還是葉赫部首領金臺石的曾孫。當年,曾祖金臺石與努爾哈赤在開原以北鏖戰,因孤軍無援終敗于努爾哈赤麾下,城破之時毅然自絕于火場。將門之后的納蘭明白,兵家勝敗之事多為形勢所迫,往往不是人力可以決定的。以玉石俱焚的剛烈與努爾哈赤決一死戰,以城亡我亡的氣魄最終成仁,曾祖的壯烈深深撼動了納蘭。

在肉體與精神的生存問題間,曾祖金臺石毫不遲疑地選擇了精神上的永生。如果換作自己去選擇呢?他承襲了這個姓氏的血液,應當也會忠于這血液中流淌的驕傲。既然再無翱翔的天空,與其枯坐井底,在困窘中一點點消磨掉胸中的豪邁,莫若舍身于紛飛戰火中,用被毀滅的肉體滋潤這片已千瘡百孔的土地,用難以被戰勝的靈魂再見證它的下一次繁華。

從這個角度講,曾祖金臺石當屬英雄,正如故鄉天空下這威猛的海東青——生存的意義在于自由,若不能展開雙翅翱翔于蒼天,便不若用激烈的撞擊提前結束長期被囚牢籠的折磨。斷翼后的海東青,它留給天空最美好的記憶便是生命中最后一次俯沖,那血淋淋的軀體正是在與大地做溫暖的訣別。

曾祖以一己之命換來了納蘭一脈的立錐之地。金臺石的妻兒兄弟最終降城,一路戰戰兢兢地走來,活著便有希望。

六十多年后,納蘭又站在了這片土地上,當年焦裂的廢墟與成河的血流已灰飛煙滅。可是作為葉赫部的后人,他理解當年曾祖的決絕。這世界上最可悲的不是英雄之死,而是英雄的沒落和與變質。誰能想象戰場上英勇的金臺石一轉身換了嘴臉,變成了搖尾乞憐的小狗,向殺父弒兄的仇人示好呢?

納蘭跳下馬,用目光向小兀喇的每一寸土地致意,想要舉步間卻覺得無所適從。

瘋長的青苔掩蓋了土地原本的模樣,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掩蓋殺戮后的痕跡,卻是欲蓋彌彰。腳下的土地,哪一步曾踏上先祖的足跡,哪一步浸潤了先祖的血汗,又是哪一步是戰火停歇的邊緣?六十年,四代人,當初經歷這場戰爭的生命此刻都已回歸于土地。而沉睡的土地本身承載了太多的疑問,它甚至連一個暗示都不曾給,就這樣繼續沉寂了下去。

納蘭此刻是混沌的,他在忠君與愛父的迷霧中迷失了方向。在這場姓氏和家族的爭斗中,納蘭無論如何不能置身事外。愛新覺羅氏是他的君,葉赫那拉氏是他的父,當君與父站在對立面時,站在何處才是一個正確的抉擇?

這真是一道兩難的命題!難怪納蘭不得不以沉默來應對。

不遠處的一段舊墻,頂部長了雜草,在十月的秋風中瑟瑟地抖動著,仔細看去墻頂似還有被焚燒的痕跡。它是那場戰爭的遺跡嗎?此時的納蘭已無力再探尋那些復雜的存亡事。江山易主的規律自商周朝開始,轟轟烈烈近兩千年,哪一個朝代能萬古長青?秦漢,唐宋,數萬人的帝國尚且在劫難逃,一個小小的葉赫部又怎能逆轉被滅亡的命運呢。

納蘭望向遠近處忙碌的人群,其實他們早已不再是葉赫部的舊族人。當年葉赫部被努爾哈赤所滅后,葉赫族人雖然未受到亡國奴的虐待,卻也不得不背井離鄉。他們被分散開來編入了滿族各旗下,被迫搬離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園。而如今,戰爭帶給他們的生離死別已被淡忘,小兀喇繁榮的造船業吸引了無數謀生的人們。

只是,小兀喇這因生產軍備而收獲的繁榮又將奏響何地的哀歌?

梵鐘清朗的聲響回蕩在小兀喇的空氣中。彌散在這空氣中的,還有半個多世紀前釋放出的久久難以散去的血腥,以及納蘭那纏在一團的沉甸甸的思念。想來或許諷刺,善化人的梵鐘響起在制造屠戮工具的廠房中,在保家衛國的名義背后,同一屋檐下的善念與惡行并肩而立竟然并不顯得那么突兀。

納蘭這一番略有怨色的感慨是萬萬不能訴諸筆端的,他只能在嗓子里含混地咕噥一句權作釋放。

自壽更寂寥

康熙十五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

臘月生的納蘭這時早已不再是襁褓里那個小嬰孩了,生日一事似乎也引不起自己與家人太多的注意。也無歡樂的抓周禮,也無鄭重其事的弱冠禮,不過是至親至愛普通一聚。

二十二歲了,這樣的年紀在古代應是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年紀了吧?

納蘭立于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眉眼,鼻翼,面頰,似與多年前也無太大區別,卻怎么也看不到年少時的倔強與執著,倒是一絲自嘲的笑常常翹于唇邊。二十多歲的他,也時常仰慕那些少年英雄,十九歲的霍去病已拜驃騎大將軍,同年出生的周公謹與孫仲謀,十七歲的肩膀便擔起了江東之地的興亡。

而自己呢?

這時的納蘭,心上壓著太重的希望。從三月中進士到臘月生辰,暮春、長夏、整個秋季連同這過半的寒冬在日日的期待中飛過。與他一起金殿對策的同年們有的已到翰林院執筆,有些揚鞭萬里走馬上任。

只有他,至今仍是待業之身。有時候納蘭也不太明白,難道是日理萬機的皇帝正值三藩作亂的混亂中,已將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拋諸腦后?這似也不大可能。縱使皇帝如此,父親明珠應該也會從中尋找機會提點吧。

眼看清王朝西南處硝煙四起,納蘭早已忍不住要奔走邊陲。比之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旗人以軍功掙得功名,本就是正道。然而他這一番拍刀摧馬的請愿不過是旁白的想象。邊關太遙遠,沙場太血腥,明珠怎忍心將前途無量的愛子送上無情的刀光劍影中。

空有一身力,一腔志,竟無處可使?虛度二十多歲年紀的他,至今仍不得不躲在王府的屋檐下。

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如水。判尊前杯酒,一生長醉。殘陽影里,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無寐。宿酲猶在。小玉來言,日高花睡。明月闌干,曾說與、應須記。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雨飄殘花蕊。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

——瑞鶴仙

這首《瑞鶴仙》是便是納蘭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瑞鶴仙,單聽名字似充滿了祝壽的意思。在這漾著美好祝愿的詞牌名下,寂寞和嘆息毫無懸念地落了一地。

“馬齒加長矣”,納蘭先嘆自己已是年華虛度,隱在這嘆息中的多少有些心有不甘的嘲諷。不止為自己,也為了身邊那些才華橫溢卻壯志難酬的友人們。姜西溟,顧梁汾,馬云翎……這些胸懷天下的漢族士子們愿放下滿漢之分的嫌隙,用胸中韜略換一個清明安定的天下。可歷經半世奔波,又得到什么呢?想來他們應該和他一樣,忙碌半生之后竟尋不到一個忙碌的理由。

在這一首詞的前面其實還有一句不得不提到的注腳,“起用彈指詞句”——這句意味深長的“馬齒加長矣”原來出自顧梁汾的《彈指詞》。

六年前,顧梁汾還是一個管理典籍的七品小官,日子過得不忙碌并也不清閑。只是這樣閑散的節奏與他初到京城時經邦濟世的宏愿當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而立之年的梁汾有感而發,于三十歲生日這一天作《金縷曲》自壽,他寫道:

馬齒加長矣。向天公、投箋試問,生余何意?不信懶殘分芋后,富貴如斯而已。惶愧殺、男兒墜地。三十成名身已老,況悠悠、此日還如寄。

二十歲的不平與三十歲的不憤是無法相提并論的。二十歲的納蘭盡管已于府邸中見識了官場上的傾軋與兇險,卻尚未親身體驗過。而孤軍奮戰的梁汾那時已跌跌撞撞地出世近十年,小人物的無力與卑微已深入骨髓。比之納蘭的平靜的自我嘲解,梁汾的自壽顯然多了幾分詰問蒼天的意味。生余何意?偌大的國度里,自視甚高的梁汾遇不到伯樂,尋不到知己,甚至連對手都不曾有。這般無人問津的孤獨,看似平靜,卻最能于無聲中啃噬壯志與豪情。

在這一點上,納蘭貌似是幸運的,上蒼將誠摯友人、紅顏知己和識人伯樂一一引到他的面前,讓他的生命不那么寂寥。

可事實上,反觀納蘭的一生,他遇到的友人、知己既是人生的幸運,亦是人生大不幸。他結識了顧梁汾,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為梁汾的好友吳兆騫而奔走。憂梁汾之憂,思梁汾之思,情緒總是被友人的喜怒哀樂左右。他愛之深的妻子,短短數年的相聚后便與他作天人永隔,只剩下一個融合了妻子和自己相貌、性格的小男孩,時刻提醒著他此生只余一人獨存于世,記憶里那些溫柔旖旎都不再真實。

殘陽影里,納蘭獨立窗前,面前的祝壽酒似泛著粼粼的光,仔細看去卻又紋絲不動。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的浮想不過如這杯中閃爍的水酒,如果能夠長醉其中不必清醒,倒也是惹人艷羨的逍遙一生。可是但愿長醉不愿醒的迷夢終究有消散的一天,醒轉后夢里的余溫只會讓冰冷的現實變得愈加冰冷且殘酷。何必呢?

年輕的納蘭將那飲馬疆場的遼遠思緒一點點地折疊,小心翼翼地收藏進心底。

罷了吧,青史留名之事豈是人人可得?

佛法云,凡事不何執著。自古以來,抱才負屈的人還少嗎?納蘭一向欣賞的西晉名士陸機,當年被長沙王司馬穎拜為后將軍,領二十萬大軍長驅直入,曾賺得多少英名?可不久后與敵軍戰于鹿苑終慘遭大敗。沒有一個人能始終站在勝利的浪尖。這一敗,陸機的命途也由此逆轉,一些跳梁小丑粉墨登場。嫉賢妒能的宦人孟玖,加上耳根子軟弱的長沙王司馬穎,二人聯袂導演了又一場功臣難以善終的悲劇。臨終時,陸機才想起了他的故鄉華亭,他云游山川的少年時代,終忍不住長嘆“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這樣的哀號是不需要答案的。

納蘭已在心里默默作了批注,與其事過境遷時回味前塵往事,不若于這花間斜陽里閑度余生。只是,才二十歲的他,如何便存了不惑之年的頹然?一番雄心壯志被悶在管弦聲色中,時間久了,再高遠的志向也是死水一潭,空嘆一聲“廉頗老矣”。

這般翻覆的心情,有誰可體會?納蘭思來想去,還是寄給異姓兄弟張見陽吧,惟有這位少年時的好友應當能明白他整整一晚的無語獨坐。

一個人心中得有多少悲傷,才能將文字浸染上眼淚的苦澀?人們常說“觸景傷情”,當納蘭“傷情”的原因再無從考證時,我們也唯有把那一腔化不開的愁緒歸咎于蕭瑟斑駁的人生路途之風景。

主站蜘蛛池模板: 津南区| 新邵县| 孟连| 合川市| 聂荣县| 清远市| 镶黄旗| 渭南市| 北海市| 包头市| 辽阳县| 大新县| 临洮县| 怀宁县| 句容市| 那坡县| 英德市| 亳州市| 田东县| 寻乌县| 绩溪县| 边坝县| 克东县| 鄂尔多斯市| 准格尔旗| 南投市| 昌吉市| 丹寨县| 成安县| 宜城市| 彩票| 柳河县| 阳曲县| 邛崃市| 封开县| 沭阳县| 三河市| 宜良县| 扬州市| 海南省| 宁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