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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游

少男兒郎,志在四方。于濁世中翩翩而來,點亮所有人的眼眸。他注定是要流轉千年,成為擁有很多故事的男人。

小兒郎,入學堂

冬天出生的孩子,便叫作冬郎。

對女真人的后代,這樣的名字聽起來是那么地理直氣壯。比之現代講求寓意風水星座血型的繁復起名,那個年代的父母在起名的問題上無疑是逍遙的。女真人,以及其他很多游牧民族的孩子出世后,父親第一眼看到的東西就取作孩子的名字。比如,世人皆知的清太祖努爾哈赤義為野豬皮,他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名字則意為三歲野豬皮。

可是納蘭起名作冬郎,意義卻遠不止如此。他的父親明珠時任鑾儀衛云麾使,正四品的武職京官,在現代就是負責安保工作的廳級干部了。世人只道納蘭是冬天的小兒郎,可明珠卻知生于長安的大詩人韓偓小名也喚作冬郎。如果說韓偓的聲名還不足以貫耳,那么李商隱那句“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則應該增加我們對這位晚唐冬郎的印象。作為韓偓的姨夫,李商隱并沒有自夸。“連宵待坐徘徊久”,你能想到這般老成的口吻出自于一個十歲的小毛頭?如若不是觸怒了權臣,韓偓想必也能憑借一手文章青云直上。

同天下許多父母一樣,自學成才的明珠極盡所能地給了小冬郎最好的教育。當年沒有幸福的九年義務教育,但納蘭也沒有錯過教育的黃金時段。《百家姓》、《千字文》、《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由淺入深地走進了他的童年。從此,納蘭有了自己的名字——成德。

成德,看字面意思就知乃父期望。明珠應該是稱職的父親和啟蒙老師,他對漢文化的熱愛從骨子里遺傳給了納蘭。當納蘭稍稍懂事后,有了自己的西席——丁腹松。丁老先生博學能文,又不善變通,老大不小的年紀仍只是個舉人,諸般都符合私塾老師的條件。博學能文,可授業解惑;不善變通,可不顧納蘭貴公子的身份而嚴格要求他。

丁腹松對納蘭的影響遠不僅僅在學業上。試想,一個屢試不第的漢人才子該如何發泄一腔憤青思想呢?賦詩諷刺他不敢。康熙五年的黃培詩案十四人問斬,三百人入獄,茶還沒來得及冷的事這么快就沒了記性?縱觀古代史,類似的情況屢見不鮮,而士子們選擇的道路卻相似得驚人。當李太白遇上了高力士,蘇東坡趕上了李定,求佛問道幾乎成了他們下意識的反應。李太白折佛壇圣物青蓮一朵,笑稱青蓮居士;蘇子瞻斜倚黃州山野之外,自號東坡居士。

丁腹松也難例外。

多年求仕途未果,前半生看盡人世間青目白眼。惟愿后半生得濃夜明月一攬,花田菜地半畝,管它云霧與風雨,守得幾卷閑書終老而已。這樣的想法或許丁先生從未在納蘭面前透出過一星半點——他不必言語,只看著納蘭溫習完了儒家典籍后又鉆研道經佛理,任他雜學旁收也不加阻攔。明明滅滅又明明,丁先生心中那盞孤寂的佛燈隱于塵世,留星星點點余燼閃在少年納蘭的心間。

何以見得?字號可見端倪。

成年后的納蘭自取表字容若,號楞伽山人。行冠禮,喚表字,在古代是成年的開始。于古人而言,表字的意義甚至比父母賜予的名還要深遠。納蘭取字容若,寓意他于正義外容認旁義,于正統的儒家思想外還有其他智慧的信仰。

如果說名與字更多地受到宗室禮法的限制,那么一個人的號則更像是個人理想的標簽。比如歐陽修,初謫滁山時便存了退隱的心思。安于一書、一石、一琴、一棋與一酒間,外加既老而衰且病老翁一名,自號六一居士,留連于醉翁亭不知今夕何夕。多年后,納蘭自號楞伽山人。一句楞伽山人,貴公子的印象彌散,移步換景般地將朝堂上捉刀的納蘭定格到楞伽山,聽佛在此講經,感悟物我兩界的交融,而后超然于紅塵俗世。

然而超凡脫俗的多半是人的靈魂,肉身在世誰能不食人間煙火?

凡間的納蘭還有明珠的期望和少年的意氣在心上,盡管他對八股文也沒有特殊的好感,卻不免在科舉仕途的路上繼續奮斗下去。

“補諸生,貢太學”,納蘭的十七歲,三百六十五個日夜,風雨聲,讀書聲,就這樣被輕輕巧巧的六個字一帶而過,帶到人生的另一頁。

這一年,納蘭通過了繁復而嚴苛的考試進入了順天府學,與漢生學員同堂學習。短短幾個月時間,納蘭又告別了順天府學,被推薦到封建帝國的最高學府國子監靜心研習。

在旗人尚武的年代,納蘭得到這潛心從文的機會是無比幸運的。從順治八年到康熙十五年,清廷對旗人子弟科舉的態度反反復復,時而鼓勵旗下英才學文,時而又強調不可因文廢武。康熙十年,清廷議準滿、蒙、漢軍旗均可從舊生員內推薦兩名到國子監。機緣巧合,納蘭享受到了新制的優惠,才得以順利進入國子監。

如果評選校史最悠久的學府,始于隋朝的國子監當獲第一。如果再加上國子監的前身——太學,整個中國封建王朝的教育史便被一馬平川地掃過來。“科甲之道,方為正途”,獨尊孔孟的觀念自漢武帝時便深入人心。江山易主,王權交替,國子監歷盡風雨飄搖,卻如一尊守護神般巋然不動,堅定地守著儒生們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

千年名校的美譽自然不是靠吹噓得到的。國子監的學生要面對的作業和考試絲毫不少于現代,幾乎每三四日便會有一次巧立名目的考試。囊螢映雪、穿壁引光在這里不算神話,不過是眾生每日生活常態的一小節。在這里,納蘭結識了張見陽、日后的狀元韓菼、徐倬等同窗好友,還有當時的國子監祭酒徐元文。

徐元文出任國子監祭酒(相當于校長)后不僅對人才選拔要求更為苛刻,還大刀闊斧地整飭條規,史上稱其“崇雅黜浮,足為海內矜式”。然而,即便是如此嚴格的徐元文也對納蘭贊不絕口,“司馬公賢子,非常人也”。彼時,明珠已出任兵部尚書,也即徐元文口中的司馬。

十八歲,納蘭走進了鄉試的考場。精騎射,善文藝,出身貴胄,世人皆謂舉人頭銜于他不過囊中之物,卻無人得見納蘭懸梁刺股時緊鎖的眉頭。

“貢明經,舉孝廉,成進士”,納蘭的政治生命由此開端。

得師徐乾學

“同舉之士百二十有六人”,這是納蘭參加順天府鄉試的真實記錄。

5%的錄取率無疑是殘酷的。只是納蘭的輕松中舉讓我們多少忽略了不第的失意和范進式的瘋狂。

依著當時的習俗,新科舉子們要參加鹿鳴宴以拜考官、會同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著綠袍,踏青靴,自唐代流傳下來的鹿鳴宴是多少白頭童生夢寐以求的聚會。可是對于十八歲的納蘭而言,鹿鳴宴的緊要之處在于可以親自拜會鄉試的副主考——徐乾學。

不過,年輕的納蘭已不愿等到鹿鳴宴了。順天府放榜的第三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奔赴徐乾學的府邸,登門拜謝師恩。盡管徐乾學沒有教過納蘭一書一字,但是作為順天府鄉試的副主考,他確是對納蘭有知遇之恩的“受知師”。因此,這樣的造訪也并不唐突。

去往徐乾學府邸的路上,納蘭的心像漂浮在海上的一葉扁舟,起浮不定。他依著別人的描述揣測著徐乾學的容貌與脾氣,在心里幾遍推敲不知練習了多少遍的開場白,卻依舊理不出頭緒。

讓納蘭緊張如此的徐乾學究竟何許人也?

“二十余年朝寧上,九洲誰不仰龍門?”當時的京師,書卷氣最濃的就屬這徐乾學的府邸了。徐乾學與他的兩位幼弟并稱“昆山三徐”,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他以一人之力領眾人于書局,我們所熟識的查慎行、徐善、姜宸英等文士都是他的座上賓,或者甘愿充其麾下卒,可見其學問卓著。

除了文章斐然,徐乾學還是慧眼識人的伯樂。如若不是徐乾學將那份已經不予錄取的落卷重新評定,與納蘭同年的韓菼不知要躲在哪個無名處獨飲愁悶,何來日后風光一時的狀元郎呢。

文人間的交會向來充滿了戲劇性,一見如故的可把酒言歡,志同道合的則引為知己,從此傳一段高山流水話知音的美談。否則話不投機半句多,比如王安石與司馬光,縱是少年摯友也終成陌路。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儒門生三千,會不會接受一個不起眼的新科舉子呢?

走進徐府的時候,納蘭才發覺手心里沁出了細細的涼汗。

其實納蘭與徐乾學并不遙遠,對納蘭欣賞不已的國子監祭酒徐元文恰是徐乾學的三弟。因此納蘭的聰穎勤奮徐乾學早已有所耳聞,當然也知道他是尚書明珠最得意的兒子。

簡單幾句寒暄后,徐先生便談及“經史原委及文體正變”,似有意要考考這個眼前這個舉止閑雅的翩翩少年。這個問題帶有太濃烈的主觀色彩,有關文體變化的研究在當時百家爭鳴,并沒有統一的定論。

自古英雄出少年,多少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味。在徐先生這樣的飽學之士面前,納蘭侃侃而談。他以多年來博聞強識的積累,將往日所思所悟條分縷析,將經史發展的本末和文章變革的歷史娓娓道來,言談間流露出一派從容氣度。一席話終了,連徐乾學也不得不贊嘆,“老朽宿儒,有所不及。”

有師如此,夫復何求?恐怕連納蘭自己也沒有想到,與徐先生的這一面之交竟定下了他們今后十四年的師生之緣。

納蘭的這位恩師在歷史上向來爭議頗多。他初與明相聯手將索額圖排擠出內閣,一時間成了明珠府上炙手可熱的人物。而在納蘭去逝后僅三年,徐先生一轉身又與郭琇以“背公營私”彈劾明珠。結黨營私與排除異己的戲碼再度傾情上演。這一熱一冷的落差,一捧一殺的比對,于無聲中極盡諷刺。即使到現在我們也很難想象,如果納蘭在世,他將如何剝離開君臣、父子、師生間這旁雜的關系,對徐先生的進退自如作出回應。

好在,納蘭只活在當下。

當下,納蘭盛贊徐先生,將他比之為歷史上令人景仰的名士。“文學不遜于昌黎,學術、道德必本于洛閩”。昌黎便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而洛閩則是指程朱理學的代表人物程穎、程頤及朱熹三位先賢。

如果將文章與道德分開來講,徐先生的確稱得上是賢師。他引領納蘭走進他的精神圣地,將徐氏一門幾代收集的經典與這個摯愛漢文化的少年共享,“承示宋元諸家經解,俱時師所未見。”徐乾學展示給納蘭的不僅僅是充棟的書籍,更是漢文化源遠流長的歷史和博大精深的內涵,是千年來先賢們思想的精妙所在。

如果說納蘭是一彎游魚,那么徐先生將指給他一條通往浩瀚海洋的通途。

初次會面,徐先生便給納蘭上了第一課,“為臣貴有勿欺之忠”。

彼時納蘭還未真正得到一官半職,一時間難以理解徐先生的用意。退而讀史,看良臣將相生平事,其中有兩件事讓納蘭頓悟先生的良苦用心。

史書上記載,北宋寇準年十九進士及第。殿試前有人告誡寇準,太宗不喜少年,以為年少輕狂,勸他虛報幾歲,寇準對此一笑置之。他說:“吾初新進,何敢欺君!”五十年后,還是童生的晏殊因神童之名參加殿試時,發現考試題目正是自己平日練習真過的,于是老老實實地向皇帝稟報,“臣曾有作,乞別命題。雖易構文,不敢欺君。”那年,晏殊只有十四歲。

讀到這里,納蘭深受震撼。以前他只知道北宋名相寇準和晏殊俱是年少及第,極受皇帝信任和倚重,位極人臣。仔細思量,他們仕途的順利,除卻自身的才華橫溢,多少也源于這一份“不敢欺君”的坦蕩和忠義。

原來,“勿欺隨時可以自盡”,無關乎年齡、職位和學識。君臣有義,父子有親,朋友有信,是那個時代的最高準則。然而現實與理想終是天壤之別,比如納蘭所處的時代。當時的清王朝西有三蕃各自為政,餉清廷之祿而思反清復明之事,此為不忠;北有羅剎國假意投誠,卻眈眈虎視肥美之地,伺機卷土重來,此為不信;還有三年前被生擒的鰲拜,身受先帝托孤之命卻善始難終,以赫赫軍功換得終生監禁,此為不義。

尚不安定的天下太需要寇準晏殊那樣的“勿欺之臣”了。

納蘭深夜掩卷而思,“勿欺”二字在納蘭心中種下了因果,侍君、親父、待友,納蘭都保持著一顆明澈之心。

納蘭此生只欺過一人。騙他,他的職責是保護天子,是家族和他本人的榮耀;騙他,他的愛人依舊在人間,只是暫時不知所蹤;騙他,他心向往之的桃化源不過殘酒后的冷夢一場,建功立業方是好男兒人生正道。

這一欺,便是今生今世。

這一人,便是納蘭自己。

少年的歸去來兮

納蘭生命中第一次鄭重的別離,便是送別蔡啟僔、徐乾學二位先生。

康熙九年,蔡啟僔和徐乾學主持順天府鄉試時,因為副卷遺漏了漢軍旗的考生,被降級調用。對徐乾學的離去,納蘭多半是惋惜的。彼時,納蘭已在徐乾學的指導下訪史解經,繼承了徐先生精神世界的優勢血脈。而徐先生的突然離去,無疑是中斷了這條寶貴知識的補給線。

送徐先生離去時,是個北雁南飛的日子。文人雅士的送別更像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詩會,寄情于杯盞間,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斜倚著杯光盞影,或邀明月一握,或憑天外輕歌一縷,把酒言笑間那些潮濕的詩句便呼之欲出。

江楓千里送浮飔,玉佩朝天此暫辭。黃菊承杯頻自覆,青林系馬試教騎。

朝端事業留他日,天下文章重往時。聞道至尊還側席,柏梁高宴待題詩。

惆悵離筵拂面飔,幾人鸞禁有宏辭。魚因尺素殷勤剖,馬為障泥鄭重騎。

定省暫應紓遠望,行藏端不負清時。春風好待鳴騶入,不用凄涼錄別詩。

——秋日送徐健庵座主歸江南

有異于以往的送別詩,納蘭贈給徐先生的這四首七言詩毫無頹靡之色,反而處處戰鼓雷動。他的詩里有秋色卻無秋心,有送別之意卻無永別之憂。

別離不過是另一場相逢的前奏,納蘭說,“不用凄涼錄別詩”。

納蘭勸徐先生莫畏穿林打葉聲,莫愁前路無知己——憑著“昆山三徐”的名號,憑著桃李天下的善緣,寂寥二字與徐先生分明是不相關的。

或許,這就是少年意氣。

少年心中的離別是短暫的——縱使漫長,也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去等待,用一輩子的變化執著地等一個命中注定的結果。少年的納蘭啊,你暫且未唱那一別兩地秋的歌,未賦那強說愁的詞,只因你還沒有舔嘗人生的愛恨情愁。

除卻徐乾學,調任外省的還有蔡啟僔。

同為座主,納蘭與蔡夫子留下的故事卻寥寥無幾,只有順天府鄉試一線將二人相牽連。或許他們也有觥籌交錯的唱和,只是那些本就微弱的聲在百年來的戰火硝煙中都沙啞了嗓子,再也發不出綿長醇厚的音,更讓人無從尋起。所幸,還有納蘭留下的短短百余字,似暈開的一抹靚藍,出挑于那死板板的正史之外。

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識。且笑煮鱸魚,趁著莼絲碧。無端酸鼻。向歧路銷魂,征輪驛騎,斷雁西風急。

英雄輩,事業東西南北。臨風因甚成泣?酬知有愿頻揮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須信道、諸公袞袞皆虛擲。年來蹤跡。有多少雄心,幾番惡夢,淚點霜華織。

——摸魚兒 送別德清蔡夫子

蔡夫子與徐先生是同年進士,不過蔡夫子四十多歲才拔得頭籌。不同于往年的狀元郎,少了做翰林院教習的過度,蔡夫子直接被任命為日講官,常伴帝王左右。恢宏的太和殿前,他享盡了在眾人或嫉妒或羨慕又略略帶些提防的眼光。只是,誰能預言命運的恣意與無常?

三年后,蔡夫子被貶官,帶著五車書,兩鬢霜,離開了陰晴難定的京城。此時的蔡夫子盡管入宦不過三年,卻看盡今古事不過浮沉隨緣四字。

納蘭寫給蔡夫子的詞迥然于送給徐先生的詩。與高昂的音調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份自在輕飛的釋然。

或許徐蔡二人本就是不同的。熄了爭名逐利之心,荒野舟,綠蓑衣,寒江雪,對一心向南的蔡夫子,足矣。

不知是歷史的巧合,還是納蘭的有意,他用了摸魚兒的詞牌。當年辛棄疾遷任湖南轉運副使也曾以作《摸魚兒》一首,在暮春時節徒勞地發著牢騷,“天涯芳草無歸路”。然而,歸去的蔡夫子連這樣的牢騷都沒有。

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此。

蔡夫子歷經風霜的額上沒有寫著沮喪和不憤之色,他的胸中亦沒有匿著抱怨和嘆息。納蘭凝望著這位老人,一不小心觸到了淌在蔡先生心底的溫情。

蔡啟僔的故鄉,在風景如畫的江南。納蘭用南朝張季鷹的典故勸慰老師。據說張季鷹見秋風漸起北雁南歸,思戀起家鄉莼菜羹碧綠爽滑,鱸魚鮮嫩美味,便說道:“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官印一掛,瀟灑還家。老師的故鄉,有清溪、扁舟,鱸魚、莼絲。當世界無法滿足我們的期望,為什么不寄情于山水,做心靈的逸者?遠比在愁苦又抑郁的困境中摸爬滾打要好得多。

面對蔡啟僔,納蘭是矛盾的。身處是非地,納蘭已習慣了人情冷暖交替的節令,以及忽高忽低的人生海拔。舊人哭,新人笑,這兩種聲音從來不絕耳,它們就像是一支歌的主旋律和副歌部,纏纏綿綿交織在空氣中。此時的蔡夫子若還有怨,納蘭還可以詩文慰之——就像贈與徐先生那樣,“柏梁高宴待題詩”。

可悲的是,空惹一身塵埃后,英雄雖無悔,亦無淚。

世上事,幾多期望,幾多悵惘。得時便得,舍時便舍,人生灑脫,況味非常。江南的一枝杏花,未必比不上朝堂上一塊笏板;天子的幾句贊美,未必比得上鄉野牧童的一段短蕭。

“事業東西南北”,眼前的蔡啟僔只有向南的一條路,南望,南歸,見南山。無論蔡夫子曾有多少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行至這里也都幻化成虛,凝成一束微弱的光,斑駁地投影到了納蘭的心上。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古道邊的納蘭無聲地注視著那個漸行漸遠的影,也把蔡夫子的印象從此定格,定格為一個兩袖清風的背影。斷雁西風中,蔡夫子手中那支終日游走于公文案牘的筆終行止于此。下一刻起,它將伴著那顆流浪的心一起漂泊于山水之間,亦或短暫地逗留于泉水浣衣衫的竹林籬下。

假設,假設納蘭與蔡夫子朝夕相對,他們應該也會惺惺相惜地呼喝著山風豪飲千杯,分享瘦落的青苔路,絕望的落日,以及荒郊的殘月。在聚散別離的空隙中,他們覓片刻交點,忘路之遠近,不受世態炎涼,相視對飲菊花,惟愿此刻靜好。

在送別的路口,納蘭一松手,半生就此別過。

到這里,他們的一場際會落幕,畫上了淚滴般的一粒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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