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佳人笑
- 許是人間多情惱:納蘭容若的詞與情
- 丁敏翔
- 10589字
- 2016-02-26 15:07:49
愛情的花朵在最好的時光綻放,散發出陣陣誘人的幽香。你如黛的雙眉,含笑的眼眸,牽扯住了我全部的心意。但愿我們能夠在這春光正好之際一直相愛下去,一直愛到不能愛為止。
秘戀表妹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煩惱的不只是少年維特,還有二百多年后的你我,以及多年前的納蘭性德。
初戀的年紀,也不過十幾歲吧。十幾歲的孩子,不知人間的疾苦,也暫時不必知曉無常的命運。春花秋月與小樓東風齊備,用于懷念的道劇都已擺好,人生的舞臺他們正在上演著一出叫作往事的戲碼而不自知。
初戀這件小事,不過是匆忙人生中的一瞥,甚至來不及遺忘便消散在柴米油鹽的江湖中。初戀這件糾纏了一輩子的事,多年后又隱約浮上心頭,長成胸口的朱砂痣,變床前盈盈一握的明月光。
才剛剛十七歲的納蘭,現在還是那么眷戀著那段年輕的歲月。他與她,模糊的相遇,短暫的相知相伴,以及無法阻攔的別離。納蘭定沒有想到,這樣的劇情要在他的有生之年要上演多少次。從這個角度講,人似乎應該慶幸對未來的無知,以及對命運的不可預見。正因為不可知,所以才將每一次的遇見當成最好的邂逅去呵護,將每一次的分離當成是最后的重逢去珍惜。
納蘭記得初見表妹時,她還只是個會咯咯笑或者哇哇哭的小女娃,再見時她已長成了大人模樣。那是在他的家吧,在書房,或是在母親的房間?納蘭記不清了。記憶中閃耀的,惟有那秋水含情的雙眼。就是那雙黑色的眼睛,即使躲在別人的背后也還是偷偷地上下打量他——這位陌生的傳奇表哥。
她就像一片云,不打一聲招呼便生生地飄進你的心里,讓人來不及拒絕便牢牢地倒映在你的心湖上。有風拂過,她不會順流而去,而是升騰成白色的水汽,一條玉帶般,一彎小溪般,一首山歌般,縈繞在心田里那僅余的空閑的心田。
漸漸地,他們便熟了起來。她會機靈地捉迷藏了,門背后,書架后面,衣柜里頭,貯水用的空銅缸里,她總能躲到他想不到的地方。納蘭有時甚至會懷疑,她是不是志異小說里遠方的精靈。
后來,她學會認字了,會裝成老學究的模樣,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考考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納蘭;
后來,她也學著刺繡了,只是別的小姑娘們的手帕上都是蝶戀花、鵲登枝的圖樣,只有她繡的不知哪里的無名小花小草,在那一片姹紫嫣紅中倒也別致得搶眼。
后來,她學會彈琴了,他是她的第一位聽眾。
后來,他開始作詩了,她是他的第一位讀者。
桅子花,白花瓣,后來的故事令人不知該如何追憶。
她見他練劍時會他眉眼彎彎地抿嘴一笑,她聽他高談闊論時喜歡微微地仰著頭,她看他讀書時會默默地頷首而后悄悄地離開。她不敢再像小時候那般凝望少年英雄般的表哥,卻又忍不住用富有質感的目光輕輕瞟過他。他望向她的雙眸盛滿了笑意,那笑意肆無忌憚地蔓延到唇邊,囁嚅著想說些什么卻終究開不了口。
正如童話中的初戀,他們埋下兩小無猜的種子,澆灌青梅竹馬的甘露。初春的陽光下,少女的羞澀與少男的思戀迫不及待地,微妙地綻開。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面對時不需要言語,不在一起時也能沉默地傾聽,繼而天長地久地陪伴下去。
可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風花雪月的夢。
因為是夢境,因此一切都被精心雕琢。猛然,就像那首《流年》,唱到“懂事之前,情動以后,長不過……”深深地呼吸,一個“長”字還沒來得及發聲,便直直地咽下,空余了半腔人生難如意的悵然悶在胸口——這一悶,便是一輩子,一個輪回。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
納蘭的十七歲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渾渾噩噩地過去,惟有表妹離去時乘的那頂灰色小轎總是清晰。喜氣洋洋的府邸里處處是紅紅的燈籠,如表妹紅彤彤的臉龐,如表妹紅通通的眼睛。她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是那太息一般的目光拂過他時,他聽到了什么“嘀噠”一聲重重地沉沒。垂于轎前的那粉色的流蘇,隨著遠行的轎一前一后的搖擺著,就像表妹一步一聲無言的啜泣。
思念,從她轉身的那一刻開始。
人類和其他高級生物一樣,面對困境時都有相似的“反應三步曲”。我們上古時代的先人遇到野獸時會先佯裝不知,故作鎮定,繼續我行我素,此為開篇第一曲;若野獸發起進攻,人類的第一反應是逃生,這是第二曲。跑步這項體育運動應該也就是從那時興起,只有跑得快的人類才能生存,才有機會遺傳自己飛毛腿的基因。最后一曲,則若遇上一只不知深淺的野獸步步相逼,人無路可逃時,才會拿起大刀長矛奮起反擊。
從上古的人類到納蘭不知道進化了多少代,經歷過多少文明的教化,祖先遺傳給我們的本能至今仍在發揮著作用。
表妹離開的第一夜,納蘭裝作表妹回家探望父母。不過三兩日的小別,來日方長,納蘭心里默默念叨著。一天,兩天,半月,納蘭數著月亮陰晴圓缺兩遍三遍,看到北斗星的柄從西向北,聽風的聲音同瑟瑟轉向呼呼。這一次,表妹要在家多住些時日而已,納蘭清醒地騙著自己。記憶和希望就像是兩個壞天使,他們用金色的弓與箭從四面八方提醒著你,越想忘記的過往,便愈加清晰的浮現。
那段沒有結果的念想,并沒有隨著這個冬天而沉寂地睡去。相反,它更像是感光型元件,在日漸縮短的影子里溫柔地蘇醒。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伴著燈花,納蘭假借習字的名義將這有心結的詩句織成一縷綿長的線,層層纏繞在心上。每寫一筆,那線就收緊一寸,將他勒得生疼,疼到連呼吸都窒住,心跳也一并暫停。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浣溪沙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減字木蘭花
納蘭將不能呼喝出的思念纏繞于筆端,傾注于紅箋之上。只可惜,身為滿洲武士的納蘭沒有繼承老祖先的第三曲。他無力抗擊,也無法抗擊——這一點甚至不如詩中的韓憑。
相傳韓憑的妻子何氏被宋康王霸占,韓憑入獄,何氏在密信中寫道“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作為現代人的我們可能很難理解這些猶如黑話般隱晦的詩行,可這些難不倒王之左右。有一個叫蘇賀的大臣揭開了謎底,“愁思不止,難再相見,以死明志”。那何氏假意順從于宋康王,身穿被腐蝕過的孝衣為韓憑祭祀,禮畢后從高臺縱身一躍,全了她“日出當心”的誓言。
只是,傳說畢竟只是傳說,上古的事情被捏成圓的扁的,當事人都不會再跳出來拆穿。當代人也樂得在看膩了兄妹之戀絕癥之愛的肥皂劇后,從歷史的墻角挖些風雅的八卦。
韓憑的事講到這里還不算完。貌美的何氏除了忠貞,還給后人留下了《烏鵲歌》:
烏鵲雙飛,不樂鳳皇,妾是庶人,不樂宋王!
不得不承認,何氏是值得敬仰的。她不過人世中最平凡的一女子,竟以最決絕的方式選擇了愛的自由。
自由,在塵世間只能用于向往,它與金錢、權力及人間煙火向來是魚與熊掌。何氏應該慶幸,她尚存選擇的自由。而納蘭的表妹,她的家庭,甚至她所處的整個時代,都沒有這樣的選擇權。“樂”與“不樂”,不是一個應召待選的秀女說了算的。納蘭和表妹不偏不倚地被卡在了過去與未來的夾縫里,又不高不低地走成兩條異面的線。
《搜神記》里的一個小故事,于你,于我,或許都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于納蘭,卻更像是改編版的羅曼自傳。納蘭守在天的這一方,不離,不棄。令他痛苦的不是等待,而是找不到等待的理由。匆忙的現代人很難理解納蘭的慢熱與慢冷。所以有人說“我們不曾在原地守候的人,不會懂得站久了雙腿無法彎曲的痛”。
少年的情思來去都匆匆,這段隱秘的愛戀便這樣被埋藏在街角。無論什么感情,都會被流年鉆上一個空子,擠回到相見不相識的陌路里去;無論什么回憶,還是會被塵埃套上一把銅鎖,老死在曾經里。
初戀的天長地久,可抵得過一曇花?納蘭,趁著這似曾相識的恍惚,請快將她忘記。你不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更不知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初戀的告別
這個世界最令人難忘的時刻往往都是人生的初次。
比如初次遇見時,你為他偷偷飄來的視線愣了一秒,這一秒從此扎根在心底。
比如初次相約時,你為她神氣活現的表情和飄飛的裙裾悄悄失神,那一抹失神的微笑羞澀地蔓延到了兩個人交匯的眼神中;
再比如初次來到了一個新的城市那種奇異的距離感,讓你感到陌生的不安,或者久違的放松。還有孩子初次的啼哭聲,那尖銳的嗓音含著無限的生機和希望,聽在耳里竟奇妙地化作一支畢生難忘的歌。
當然,還有初戀,青澀的初戀,提醒我們年少時都曾有過一顆剔透的水晶般的心。在心靈不曾落灰時有過一段單純的過往。
對初戀的感懷,應當是古今相通的吧。納蘭亦然。他與表妹的初遇,那甚至說不上是戀愛的甜蜜的羞澀,再到從此蕭郎是路人的別離,一直兜兜轉轉地徘徊在他的心頭。
多少年過去,納蘭已不復那個單純的少年。身為納蘭一族的后人,愛新覺羅的臣子,他的學識需要貢獻給這個還不算太平的天下,他的思想要忠誠于那個站在權力至高點的家族,甚至他的感情也無法由自己把握——他須聽從父母的安排,皇權的意愿。更赤裸裸地說,他也不過是政治利益中的一枚棋子。
長大后的納蘭終于看清楚了這樣的現實。與其日日受這相思難相見的苦楚,莫若就此罷手,相忘于各自的世界中。
只是相忘豈是件容易的事嗎?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采桑子
那一夜,你宿在紅橋。
夢中開滿了清香四溢的花朵,這本是完美的約會。
卻在夢外,聽到孤寂的胡笳聲,醒來時,身邊一片成空。
月光灑向花枝,桃花如畫,人更如畫。
風雨過后,春寒料峭。
離別之后,萬物皆空,天地悠悠,佳人離去,從此斷腸人在天涯。
韶華不再,芳蹤難覓,歲月如同一縷茶煙,就這樣飄然遠去。
納蘭在詞中敘述的是所愛的女子離去后的苦悶心情。情景交融,時而虛,時而實,現實與夢境的交匯,描繪出一副脫離于現實的畫面。納蘭通篇選取寂寥的景物,來烘托自己內心的寂寞和不舍。
對于納蘭來說,遺忘恐怕是比舍棄生命還要難做到的一件事情。
忘記是個很玄妙的東西。它就像沙漠里的樓蘭古城,需要在一片荒蕪和空白中被歲月的風沙悄悄地銷蝕。多年后當我們面對這一場風花雪月的遺蹤,雖依稀有著似曾相識的印象,卻怎么也記不起來那年那夜明月幾分。
像納蘭這般,刻意地忘記一個人,往往是徒勞的。縱然你可以克制自己在忙碌的白日不要沉淪于兒女情長的溫柔鄉中,卻管不了這些被壓抑的感情在夜晚愈發生機勃勃地纏在心上。
他們的故事,在院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在門前長了青苔的水井邊,在盛夏里纏了葡萄藤的花架下……小小的院子的里,幾乎每一處都掖著溫柔的笑。
這一夜,入夢來的是那座彎彎的橋。
納蘭在這里所說的紅橋是不是揚州城里瘦西湖邊上的那座?三百年后的今天無從考證。揚州的那座紅橋,因著文人墨客的歌詠,早已揚名天下。“紅橋飛跨水傍邊,一字欄桿九曲紅”,幾十年前的王士禎在做揚州一閑散官員時修葺了紅橋。他作《紅橋游記》引得大江南北名士紛至,直到納蘭隨行游歷蘇州時,也忍不住特地來此唱和了一番。
時至今日,我們不再關心那座紅橋的來歷。我們只需要知道,這座紅橋承載了兩個人心有靈犀的交談,或許還有執手相看的旖旎。而今,在這些溫馨的記憶被冰封前,納蘭將它們一頁頁展開,仔細撫摩著。他留戀的目光,是在與這段美好的逝去的歲月做最后的道別。
對于納蘭來說,心存期待又毫無希望的等待比永別尷尬得多。
告別一段沒有未來的感情,重新回到光耀門楣的正途上來,莫再因那雙握不到的手而徒增悲傷。須知道,他的時代容不得這樣自由的純真的愛戀。
如果還有機會選擇一次人生,估計納蘭寧愿不曾認識這樣聰慧的佳人,不曾見識她的美麗與溫柔。如果今天站在這份回憶面前的是納蘭的一位友人,納蘭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勸他選擇遺忘。即使無法遺忘,也要與此作永遠的分別。惟有如此,才能逃脫那些虛無的回憶,才得以開始人生新一段的旅程。
只是,當主人公換成納蘭自己時,他舍得么?
與這些美好的過去告別,如同將身體的一部分挖去,它讓我們的人生變得不完整。日后,當蒼蒼白發的我們躺在搖椅回想年輕歲月時,會不會覺得心房缺了一角?那殘存的一角在歲月悠長的注視下,成了一道碰不得的丑陋的疤。
納蘭在這冷泠的夜里也反復思量著。站在夢與醒的交界處,耳邊打更的笳聲提醒納蘭莫再做那寂寥的夢。怎奈那夢境里表妹的巧笑倩兮如黑洞一般,瘋狂地拉扯著他的心,讓他始終踏不出那違心的一步。
寂靜的凌晨三點,平日里聽不見的聲音全部涌了過來,在耳根下零零落落地綻開。窗外晨雨初歇,料峭春寒中但見雙燕歸來。“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連謫仙一般豁達的青蓮亦對雙燕心生羨慕,何況羈絆于塵世中的自己呢?想到這里,納蘭有些無名的惱怒,細思量,仿佛雙燕的出現從來都是用以襯托人間夫妻的孤獨與憔悴。
雙燕雙飛雙筑愛巢,一人一木一地落花。
這樣的對比只是讓多情的人更加難堪。她的離去已是既定的事實,沒有任何駁斥和假設的余地。她的軟語和芬芳早已不見,只有那些珍藏于納蘭屋內那一架箜篌,一方小小的首飾盒,還有她從前戴過的一只發釵,證明她的來去不是一場夢。
多少次,納蘭遠遠地望著這架已滿是灰塵的箜篌,越過密密的琴弦似又隱約看到了那個秀麗的身影。那雙靈巧的手在粗細不一的琴弦中勾抹撥挑,將一串串清麗的音符揚在兩個人的心間。每一個音符落在心上,都像是蒲公英的種子,頑強地在心底扎了根。愛戀與思念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瘋長。
那架箜篌如今還停放在那里,只是靜默得像被吸去了靈魂。納蘭隨手撥動了琴弦,原先那清脆的錚錚之聲現在已暗啞得如同她離去前的嗚咽,叫人不忍再彈。誰能想到,多年的朝夕相對,一人一琴竟演變成了靈與肉的合一。靈已去,琴便如病入膏肓的軀體,那珠圓玉潤的風采也隨她一同消散。
納蘭咬了咬唇,還猶豫什么呢?
整夜的思慮不過就像將這些傷害又溫習了一遍,讓疼痛再深刻一點,沉睡的心再麻木一些而已。就讓那無休止的思念透過天青色的窗紗,彌散于這熹微的晨光中吧。只是,悄悄地,莫再奏響沉默的笙簫。
就在此刻,納蘭心里默念,如果有機會,我愿與你相遇在淡煙微月的江南紅橋之上,只瞥一眼,烙下一模糊的影,足矣。
新婚,幸運的聯姻
你愿意娶他做你的妻子嗎,照顧她,愛護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
西方的白色婚禮中,牧師總是代表上帝作這樣的提問。
與其說這是上帝的詢問,不若說是一種承諾。婚姻,它將兩個人綁在了一段誓言中。但是,這種虛弱的盟歃能持續多久呢?它的力量遠遠不如令兩個集團雙贏的現實利益強大。
莫說納蘭這脈一心渴望出人投地的家族,就連握有最高權力的皇帝,自己的婚姻也不過是一場利益的結合。順治帝與博爾吉濟特皇后的結合,是內廷與外朝相互妥協的平衡點;康熙與赫舍里皇后的結合,是皇家困住四大輔臣的無形鐐銬。
因愛而婚的觀念,在納蘭的時代里是沒有立足之地的。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受到認可和祝福的關系。
納蘭那正統的父親會為他挑選一位怎樣的女子呢?
溫柔的,善解人意的,或者還須得有些才氣的,這些都不在父親考慮的范圍之內。父系社會的家長怎能容得男子漢沉戀在銷骨蝕魂的溫柔鄉?此時的父親,更確切地說應該被稱作是明珠大人,他用傲視群雄的眼光和治國平天下的韜略為兒子,自己以及整個家族尋覓一位最親密最得力的伙伴。
明珠的目光落在兩廣總督盧興祖身上。盧興祖曾是清初四大輔臣蘇克薩哈的部下且頗得賞識,官場一路平步青云。康熙六年七月,鰲拜集團將蘇克薩哈絞死,蘇的子孫也因此獲罪。時為兩廣總督的盧興祖為了明哲保身,以無能平定盜賊為由自請罷斥,按例回到北京。他的女兒也隨家眷一起遷居京城。
古人對婚嫁有著嚴格的規定,除了門當戶對,還有著“嫁女必勝吾家,娶婦不若吾家”的基本原則。盧興祖雖遭貶斥,但盧家乃官宦大家,不會因盧興祖一人的遭遇而沒落。且盧興祖身在漢軍旗,與納蘭氏素有淵源,納蘭氏與盧氏的結合是滿漢聯姻的產物,這與康熙初年滿漢一家的政策默契地達成了一致。
盧興祖的女兒,就這樣被選為納蘭的新婦,他們都沒有來得及見上一面,便被一起牢牢地了綁在了命運的船上。兩家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政治聯姻也有其存在的意義,至少它強有力地維系了婚姻的穩定。而納蘭,在明珠看來正是這場結合中最大的受益者。只是兒子為什么看起來對這樣一件美事興味索然呢?明珠覺得他越來越不懂令他驕傲的兒子了。
這讓納蘭怎么快樂得起來呢?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面臨著一場判決——對,婚姻對他來說,只是一場不知罪名的判決。若得一可人,便被判入幸福的天堂;若得一無趣的木偶人呢?他不愿意繼續想。
二十歲的納蘭,還沒有嘗到愛情的滋味,便要先付出了婚姻的承諾,將自己卷入到一場終久避不開的利益漩渦中。
新婚,本該充滿期待的夜里,充滿了多少令納蘭不安忐忑!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浣溪沙
納蘭屏住呼吸,用秤桿挑開蓋頭。蓋頭下的新娘微垂著頭,一雙圓圓的杏眼好奇地向納蘭瞥來探究的目光。察覺到納蘭也在打量著她,她像受了驚的小動物將目光縮回到她小巧的腳上。
這就是納蘭的新娘,盧氏,盧興祖的女兒,生于南國又遷居京城的漢軍旗女子。這一系列的標簽此刻都失了作用,從此以后她只是他的妻。納蘭立在床邊,微微愣著神。
粉藕頸,桃花腮,瓜子臉,只有漢族女子溫婉的容貌才配得上她那溫柔的心吧?不錯,盧氏正是咀嚼著漢字長大的漢家女子。
盧氏的父親盧興祖是入關后清朝培養的第一代讀書人,他在任兩廣問總督期間曾多次提議教育培養當地俊秀之士,對子女的栽培倍加用心。盧氏,便是飽讀詩書又不事張揚的女子。
紅燭下,盧氏清麗的容顏上飛出兩朵紅云,宛若開在天邊燦爛的朝霞。她低眉時的溫順,目光中的靈動,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這般動人的女子,她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只為他而生。他的猶豫、緊張和不知所措,在她溫柔的注視中都化作陽春三月的雨,汩汩地滋潤著他的心田。
年方十八的盧氏,今夜里閃著溫和又奪目的光,讓人移不開眼去。
納蘭道,十八年來墮世間,她會不會是另一顆落入凡間的星?東方朔生前曾說:“普天之下懂我之人只有太王公。”待他西去之后,漢武帝聽聞此言便問召來太王公詢問。太公王夜觀星象后告訴漢武帝:“天上諸星惟歲星十八年不見,今時復見。”良久,漢武帝長嘆一聲:“東方朔在朕身邊十八年,朕竟不知他是歲星。”納蘭不要漢武帝的后悔和遺憾,從今夜開始,他要用盡一生守護這顆塵世間剔透而明亮的星。
納蘭第一次覺得權力、地位和家庭利益之間的交易與聯合也不像看起來那樣無恥和殘忍。至少這場交易為他尋得一位溫婉的漢家女子,做今生今世的愛人。花蕊,冰弦,紫玉,他拋棄了對政治聯姻的鄙夷和憤怒,用盡世間最美好的意象來記敘這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光。
盧氏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同于他見過的任何女子。
至少不同于納蘭的妹妹與母親。
納蘭的妹妹,自幼被嬌養于明珠府里,多了幾分刁蠻和任性,卻少了幾分女孩子的嬌羞。而納蘭的母親雖是英王阿濟格的嫡女,本應坐享世間珍奇,卻因阿濟格謀反被連累罷為平民,受盡了宗室的冷落與白眼。正是這一貧一富的交替,一賤一貴的反差,讓母親那雙柔弱的眼中漸漸透出了凌厲的氣勢。
納蘭精明的母親太了解他的孤獨與寂寞。納蘭需要一個知心人,在他愁苦時能靜靜地傾聽,焦灼時能細語撫慰,最要緊的是能懂他詩中的風情——就像一朵嫻靜的解語花,陪在他的身邊默默地綻放。于是,在那么多王公親貴的女兒中間,母親獨獨選了盧氏。
盧氏,納蘭的新婦,就在這融融的紅羅帳中卸去那些繁復的裝飾,像一株純白色的單瓣芙蓉,亭亭地立于紅錦帳下。室內的紅燭,紅毯,紅衾被,此刻不過是一個生動的背景。在這濃烈的背景下,她那清麗脫俗的風姿愈加攝人心神。
或許是因為一個人的歲月已太久,納蘭起初還不習慣身邊那個親密的存在。幸福的手突如其來地攀上納蘭的生活,他竟甜蜜得不知所措。一向機敏的他即使在拜見東海徐先生時也從未如此緊張,面對她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話。
說她美得像天上的星星嗎?納蘭惟恐輕薄了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女子。盡管她不是絕世紅顏,但在他的心里已是無雙。此刻,唯有無言才能詮釋這個醉人的夜。初次見面的他們還不習慣那些熾熱的表白。她已是他的妻,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用來緩緩綻放那些眷戀。
面前的兩人,前世許是在三生石上刻下諾言,才有了今世曲折的相遇。
他們忘掉他的家庭,忘掉她的姓氏,忘記滿漢一家的倡議,將這世間斤斤計較的爭斗和滴水不漏的算計悉數忘掉。他們將全部的心思放在彼此之間的呼吸中,將全世界縮成一個溫柔的擁抱,從此不離不棄。
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離。
一別之后,兩地相思
楊枊岸,曉風,殘月。
當這樣的場景巧合地交織在一起,幾千年的離愁別緒便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水面,凝成了離人眼中的薄霧,騰起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
古人的離別遠遠比雷厲風行的現代人要深情得多,他們往往會在晴朗的黃昏,選一處靜謐的長亭,三杯兩盞淡酒一入愁腸,頓時激蕩起那些傷離別的情緒。
這一年,二十二歲的納蘭不負眾望,成為康熙帝欽點的第二甲第七名。從十七歲起就開始等待的他,終于如愿以償得到了進士出身。可他卻出人意料地被閑置在家,未被授予任何官職。年少的納蘭心有不平,卻終究沒有多言一字,皇帝欽定的結果豈容置疑?
焚香靜坐,夜讀詩書。一時間,納蘭仿佛又回到了兩三年前師從徐健庵的日子里,終日沉浸在書海墨得中。只是,這次研讀的換成了佛家經典。薄薄的《金剛經》,從閑置的書架中被檢索出來,拂去厚厚的灰塵,置于他的案頭。
佛理的種子,早在幼年師從丁腹松先生時已落下。如今,這粒種子只是在失意人的心里找到了一片適宜生長的沃土。“楞枷山人”的名號,或許就是從這時開始悄悄滲入納蘭的心底。
沒有一官半職,沒被委以重任,在皇權不容反抗的壓迫下納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無力。仕途上的孤獨是冗長卻無力排解的,它也由不得你選擇——正如一個人對他所處的時代缺乏選擇權。那至高權力的光環前有多少春風得意的輕快,便有多少欲說還休的嘆息飄落在權力的陰影后。
來一次出行吧。盡管納蘭信奉“父母在,不遠游”的條框,但誰能長期忍受得了頭頂籠罩的烏云?
五天,十天,一段不長不短的出行可以短暫遺忘那些不快,縱情于山水之間,讓人在這悶熱的午后為之一振。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摧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南鄉子
一雙柔弱的紅酥手怎能挽得住遠行的風?
盡管盧氏不舍得他的出游,那些勸解的話在她的舌尖打了個滾,終于還是被吞咽。與納蘭相伴兩年的盧氏太了解納蘭的郁郁不得志。夜半的輾轉難眠,無人處的聲聲嘆息,書讀半晌后突然的呆立,那不是她認識的那個躊躇滿志的納蘭。
在丈夫的別離與快樂之間猶豫了一秒,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后者。在以夫為天的清朝,納蘭的快樂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幸福,還是納蘭一家,盧氏娘家,以及許多與納蘭家息息相關的家族的期望。
然而剛滿雙十年華的盧氏還不太懂得這些盤根錯節的關系,她只是單純地想再看到愛人臉上揚起的笑容,自信的,幸福的,有時還帶著些許孩子氣的。如果短暫的別離真的能為納蘭注入朝氣,盧氏愿意獨自守在閨房,守著相思,等待納蘭的回歸。
一帆風順的祝福和依依不舍的眷戀,在盧氏的心里互相撕扯著。離別的路口,她一面輕道“平安”,一面又將滿帕的紅豆子揣入納蘭的懷里,這是愛人才會有的糾結。盧氏以為這樣的思戀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怎能撼動胸懷天下的納蘭?然而她太看輕了納蘭真摯的感情。她遞上紅豆時那幽幽的小女兒情態深深地定格在納蘭的詞曲間,即使過了數百年,依舊傾吐著綿長的幽香。
將她送的一帕紅豆貼在胸口,帕上似還沾著她的體溫。“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雖然出身書香世家,但盧氏素來不長于詩詞。那個年代,女子的才情是為人所嗤笑的罪名,因此盧氏所能吟誦的關于紅豆的詩大約只有王摩詰的這一句。詩中的紅豆最是表里不一的果實,它穿著喜慶的紅外衣,卻包裹著一粒喚作離別的內核。那一粒粒飽滿的紅豆沉默地攤在掌心里,似一顆通靈的心欲訴相思,卻最終暗啞了嗓音。
這樣情意繾綣的離別是納蘭不曾預料到的。他不過是小別幾日,滿腹經化的他眼里多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遼遠意境,或“天下誰人不識君”的豁達情懷,卻獨獨漏了柳三變的這一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淚別,多少思婦的惆悵都化作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懸在夜晚的天空,溫柔地注視著遠走他方的丈夫。
就像古代幽怨的石尤氏。
石尤氏的丈夫出外經商多年不歸,那石尤氏便每天倚門相望,卻敵不過思念的煎熬,凋謝于經年累月無果的期盼中。即將撒手人間時,石尤氏像仍幽怨地祈求,愿化作一陣臨行前的大風,替天下所有女子阻擋她們遠行的丈夫,使她們不再受這相思之苦。從此,石尤氏家門前的那段江面上果然時常刮起大風,過往的船只難以通行。
比之思婦對影自憐的閨怨與憂傷,石尤氏的這一番抱怨要宏大得多。她以一縷輕飄飄無力的靈魂為天下的女子謀福祉,這點倒是與納蘭多少有些相似。
此時的納蘭一邊忍受著那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帶來的苦惱和壓抑,一面又時時幻想著有朝一日效力于皇權,或者說為天下蒼生盡綿薄之力。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納蘭在自己陷入困頓時依舊念念不忘讀書人的職責。可不得志的他終究是敢怨不敢怒,敢怒不敢言。正像封建時代被鎖于深閨的女子,納蘭沒有與命運抗爭的勇氣,他只能以一臉落寞暫時告別這令人透不過氣的陰霾。
剛剛轉身上路的納蘭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期待與妻子的相聚。盧氏應該也會來迎接他的吧?“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和聚散離別有關的詩詞中,王獻之的這首《桃葉歌》最是溢滿了歡樂。獻之當年寵愛一名喚作“桃葉”的女子,為了兩人的相會,桃葉常常往來于秦淮兩岸,而獻之總是在渡口親自迎接她。在沒有即時通訊的年代,獻之每每翹首渡口靜候佳人,并于漫長的等待中作了這首《桃葉歌》。
一段美妙的傳說總會綻放出一朵曼妙的花,引后人無限遐思。比如獻之與桃葉往來的那個渡口,后來便叫做桃葉渡,至今仍停留在繁華依舊的秦淮河沿岸。
可沒有哪一朵曼妙的花能敵過“春去也”的嘆息。
王獻之與桃葉的故事不知綿延了多久,終至無言。他另有新歡,她也看透世事無常,他們像兩條相交的線,短短的交會后又各自奔赴遠方。納蘭與盧氏終究也沒有一起走到最后,他們選擇了更加決絕的方式分別。這一別,便是一生一世。
這樣想來,我們倒寧愿選擇一段短暫的交遇——比之生與死的鴻溝,即使是無愛的重逢也是令人感懷的,至少我們還有一句“好久不見”的生動問候。
長亭外,盧氏貪戀地追尋著納蘭遠去的身影。思念,是一座冷冷的涼亭,她在這頭,他在那頭。
不久后,這方涼亭將變成一方矮矮的墳墓,她在這頭,他還在那頭。只是,當初的思念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愁,從此縈繞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