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時光深處與你相遇(5)
- 半箋風(fēng)流半箋癡:情暖三生的古典最美情詩
- 譚慧
- 3772字
- 2016-02-26 14:37:50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在這陋室之中尋尋覓覓,想尋得一絲從前的溫暖,奈何,回應(yīng)我的只有滿室的清冷,我也終于認(rèn)命:失去的,永遠(yuǎn)也無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難以忍受這驟冷又忽暖的秋天,讓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觸目的唯有這凄涼、慘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隨便去恨命運(yùn)和機(jī)數(shù),也不能太過愛戀那遙遠(yuǎn)的光,只有過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緊。于是,我努力地溫暖自己,奈何這飲入愁腸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運(yùn)吹來的陣陣寒涼。
我將我余下的生命寫成書信,想要寄予你,卻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經(jīng)為我們傳遞書信的大雁如今又飛回,見到這位舊日相識,我怎能忍住不悲傷?
黃花憔悴枯損,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沒有人與我同摘那黃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邊,盼著日頭快落,天快快黑,卻又談何容易?
好不容易黃昏來到,卻下起了綿綿細(xì)雨,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葉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聲音。這時節(jié),這景況,怎能用一個愁字就說分明呢?
這個憂愁的女子就是李清照。
說到李清照,很多人會想起這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更不會忘記那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是她的魔力,用最淺白的家常語,道出最深沉細(xì)膩的情感真實(shí),仿若一幅不著色的工筆白描,一支僅著墨的筆卻能畫出內(nèi)心無數(shù)的山水風(fēng)光。
讓李清照留名于世的不只是她的《漱玉詞》、《易安集》,還有她和趙明誠那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鳴的千古佳話。
元代伊士珍所著《瑯?gòu)钟洝防镉涊d了一個故事,此篇故事獨(dú)占美名曰“芝芙夢”。趙明誠幼時,其父將為他擇一門良緣。一天,趙明誠白天小睡,得一夢,夢中他讀到一本書,但醒來時,他只記得其中三句,云:“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他不懂得此夢的含義,就將夢中所遇告訴父親。其父為他解夢說道:“看來你日后將要得到一位才女為妻。這是一次拆字謎。所謂‘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說你為詞女之夫。”
后來,趙明誠果真得與當(dāng)時已擅詞名的才女李清照結(jié)為伉儷,可見當(dāng)年趙明誠所做之夢確是命運(yùn)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們本該是一對,無論家世、才學(xué)、相貌、人品,沒有比他們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們一起校勘金石,鑒賞書畫,唱和詩詞,自有屬于他們的和悅寧靜。
然而開到荼蘼花事了,芙蕖瀲滟終不免萎謝。靖康之變,宋室倉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隨之避亂江南。不久趙明誠因病去世,而他們苦心搜集的金石書畫也在流亡途中喪失殆盡。此時,獨(dú)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塵世,所愛之人、所愛之物皆離亂。而從前那個游玩溪亭后盡興而歸,卻誤將小船劃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的活潑少女,如今已歡容難再,沉哀凄苦地唱著聲聲慢。
有過“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歡樂愉悅,也有過“被翻紅浪”的恩愛纏綿,更襯得今日的天人兩隔,孤苦凄惻。此情此景,她唯有對天吁:如若不能給我一世的溫暖,就不如讓我自始至終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溫暖過后的冰冷更難忍受。
這絕美的愛情如同煙花,絢爛卻易逝。我們都見識過煙花的絢爛,卻有幾人懂得煙花的寂寞,以自身之火暫暖一片幽黑清冷,只能開在遠(yuǎn)離人間溫情的高處,只得開一瞬,得一時目光,一時掌聲。
寂寞到底是什么呢?有人說,寂寞是身處人群依然只聽見自己的聲音;狂歡后心里空虛如黑洞;見過世間耀眼繁華,回家的路上,只有自己一人孤獨(dú)地走著,也只有自己可憐著自己。也有人說寂寞如風(fēng),日日吹散了面上花;寂寞似酒,縱使日日狂歌縱酒,時間也不肯多停留。而我想,寂寞是一種無限幽微,極其精妙的東西,在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的版圖上細(xì)細(xì)鏤刻,最終留下一片璀璨。
只是在如今市井喧囂、霓虹魅惑的世界,我們一再學(xué)習(xí)的是渡邊淳一口中的“鈍感力”,少知少覺,狀似遲鈍實(shí)則堅(jiān)定,以此來應(yīng)付這個多變的世界,不讓自己淹沒在一時的感情和知覺里。所以現(xiàn)在,很少有人能夠品咂出寂寞滋味,唯有在尋向故紙堆時,在與古人推杯換盞中,才得以從那些遙遠(yuǎn)的只言片語中探得寂寞的模樣。
承認(rèn)吧,很多事情上,人類都是無力的,既看不全一場煙花的美,也體會不全一個女人所有的寂寞。一個人能給你帶來多少歡樂,也會給你帶來多少痛苦,他們曾經(jīng)的和諧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時此刻加倍的酸楚與無力。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咀嚼這相思帶來的味道,即使是愁,也要愁得別致,愁得有風(fēng)味兒。
時光已老,我仍在翹首以盼
時光已老,我的等待蒼老了誰。或許,我是你夢中的蝴蝶,在你身邊翩翩起舞。但是,午夜夢回,你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時光已老,我仍在翹首以盼。這就是《無題》,這就是李商隱。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星辰是昨夜星辰,夜風(fēng)是昨夜長風(fēng)”,剎那間就讓人有了午夜夢回之感,仿若再一次置身于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循著燈影,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緩緩前行,詩人將我們帶往裝飾著精美漆畫的樓閣以西,以桂木作為椽柱的廳堂以東。這也許是酒酣耳熱、夜宴正歡時,設(shè)宴主人的院落中一個樹影搖曳、遠(yuǎn)離喧囂的清幽之地。
這樣旖旎的氛圍讓我們無法不產(chǎn)生令人微醺的聯(lián)想,進(jìn)而期待詩人向我們講述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故事,然而讀者并沒有如愿以償。詩人只愿扮引路人,卻拒絕當(dāng)解說者。借由華麗意象的指引,我們可以輕易地在李商隱內(nèi)心的秘密花園中徘徊,盡情猜測和附會那些華麗而神秘的景致,卻也只能如此而已,詩人秘藏了僅供自己回味的真實(shí)細(xì)節(jié)和微妙情感,也許不便讓人得知,抑或舍不得與人分享。
然而這又何妨呢。張家界的嶙峋山石對于造物主來說,也許僅僅是阻攔人類步履的險境而已,卻在每個人的眼中幻化為完全不同的美麗桃源。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密境,僅僅向眾人展露一角就已美不勝收。見仁見智的解讀,本身就不啻為美的再創(chuàng)造;就算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誤讀,也往往透著一種解構(gòu)的幽默感。
當(dāng)我們還在構(gòu)想各自心中的浪漫故事時,李商隱并沒有停下來等我們。詩人筆鋒一轉(zhuǎn),開始于頷聯(lián)書寫相思。于讀者而言,我們甚至沒有搞清楚詩人念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也許正是因?yàn)橛幸鉄o意地隱略了相思的對象,這種相思反而顯得更為純粹、更為寬廣,也更能引起普遍的共鳴。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一雙和一單的對比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李清照的哀吟: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李清照最終落足于“閑愁”,對于和丈夫分居兩地卻感同身受的遙想固然使她得到短暫的快慰,然而濃云般的愁緒還是在片刻陽光之后再次聚攏。李商隱卻不一樣,他雖然恨自己身上長不出鳳凰般的五彩羽翼飛到愛人身邊,卻很快從內(nèi)心深處獲得了感召和啟示:因?yàn)橄嘀睿舜说哪蹙拖耢`異的犀牛角一樣息息相通。
李商隱從痛苦中熬制出甜蜜,從寂寞中煎釀出期待,將相思的苦惱和心心相印的慰藉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描摹出情致正濃卻又不能繼續(xù)相守的戀人間那種撩人心魄的癡纏。而從陳舊典故中走出來的“靈犀”,自此更成為兩心相印的絕佳代表。
及至頸聯(lián),我們再一次隨著詩人的記憶返回昨晚賓客眾多、觥籌交錯的客堂。樹影下二人獨(dú)處的曼妙依然歷歷在目,場景卻早已隨著鏡頭切換至夜宴的喧囂深處。人們行酒劃拳,玩著隔座送鉤、分組射覆的古老游戲,“酒暖”和“燈紅”更捎帶出醉人的春意。在夜闌靜處交互心意,甚至以吻封緘過的那位女子,此時或許正風(fēng)情萬種地坐在席間,與眾多對她鐘情的男子一起暢飲。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瓏,只有不時向詩人投來的目光透著點(diǎn)點(diǎn)羞澀和純真。
無奈,狂歡終歸是一群人的孤單,而南朝的王籍更是早就道出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真諦。飲宴越是熱鬧無忌,詩人便越是不舍這難得的歡愉;越是貪歡,不得不在更鼓報曉前離開的遺憾便越濃。一想到天亮還要去衙門當(dāng)差,詩人就更加悲哀,四處飄零、居無定所的差事就像近來蓬草般的人生際遇那樣令人嘆息。
所有的曖昧之處,詩人當(dāng)然都沒有說明。我們只能列舉種種臆測中的一番可能,甚至于到了最后還是忍不住反問,這會不會只是一個游離的夢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滾滾紅塵和種種煩惱皆由心生,然而這也許就是多情善感之人西西弗斯式的宿命。李商隱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站在謎題之外,嘲笑諸君仍然于夢境的“當(dāng)時”跌跌撞撞,步履蹣跚。
李商隱大愛朦朧詩。他對那些對自己私生活意有所指卻又霧靄朦朧的詩作千百年來魅惑不減,成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瑰麗而浪漫的謎題。讀李商隱的朦朧詩,就像是在霓虹燈影里漫步,不知不覺便會一頭扎進(jìn)其中,步入詩人早已設(shè)下的迷局,心甘情愿地沉醉不知?dú)w路。
李商隱的詩歌善于制造迷夢,他從膾炙人口的典故中截取亦真亦幻的玄思和片段,建起一個抽離于現(xiàn)實(shí)的異度空間。或許是故意要和這個世界的“確定性”做對,和人們慣常情感的“確定性”作對,李商隱這個書寫愛情的高手往往不直接著筆描畫當(dāng)下的歡愉或是心碎。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飄搖的筆調(diào)像是魔術(shù)師在光影絢爛的舞臺上玩盡高超的戲法,輕而易舉就將目眩神暈的觀眾引入時光的隧道,引入某一段詭異的過往。
正因?yàn)槿绱耍艜小扒f生曉夢迷蝴蝶”這般的幻麗詩句,載著老莊的哲思,飛入我們理所當(dāng)然的眼中,提點(diǎn)我們?nèi)岩勺约旱拇嬖冢絾柸松恼鎸?shí)。也正因?yàn)槿绱耍傄吹健按饲榭纱勺窇洝保覀儾艜鰧ν涨閼训男┰S悵惘,卻仍然像被洗過腦那般一無所知,只是對“此情”有著這般那般不能確定的想象。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覀儾哦眉词故前琢祟^發(fā),也要翹首以盼,相依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