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子的橫空出世,為當時的中國詩壇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局面。而他們除了留下才藻華麗的文辭之外,他們悲劇性的命運和詩文同樣在塵世翻覆的滄海桑田中,日久彌香。
洛神賦圖 顧愷之 東晉
禍從口出,佛曰不可說
建安年間,曹操接到了一封這樣的書信,“……武王伐紂,以姐己賜周公……”寫信的人是孔融,他是專門就曹操攻下鄴城,其子曹丕納袁紹兒媳甄氏為妻一事,對曹操進行諷刺的。
曹操自然大怒,但礙于孔融名聲過大,而且是儒家大學者,便只能將惡氣強壓,但孔融卻絲毫沒有因此而收斂他口無遮攔的毛病。繼續在世上直言不諱,招攬了不少的口舌是非。孔融善言,這是他從小便顯露出來的稟賦。
在孔融十歲之時,他跟隨父親前往首都洛陽,當時河南尹李膺的名氣很大,士人紛紛想去見他,所以這位大人輕易不見客。而孔融為了見到李膺,便對守門人說他是李膺的通家子弟,這才被允許進府。
之后李膺問他為何說出這樣的話語時,孔融振振有詞,“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可見孔融的巧言善變在孩童時代便是超出常人,連李膺這樣的名士都被他說服,更何況現而今的曹操。所以,在曹操的治下,孔融的幾次三番言語挑釁,都令曹操十分不滿。只是因為孔融是名門之后,所以,才不便痛下殺手,以免遭到了嫉賢妒能的惡稱。
孔融毫不收斂,他雖然聰明,卻并不明白官場中的利益規則。四歲就因為懂得讓梨的孔融大概還不清楚,在官場之中,并不是會因為他懂得禮讓,就對他讓步的。滂沱的大雨可以澆滅任何的希望,而孔融的口水也能澆滅他生的希望。
就像初睡乍醒的人一樣,孔融說話從來都是肆無忌憚,這位圣賢之人或許認為自己飽讀圣賢書,就理應維護世事一般,凡事他都會插上一嘴。孔融自認為自己是“當時豪俊皆不能及”,所以,對于他人,總是一副恃才傲物的模樣。
就連曹操,他都不放在眼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行為,在孔融看來是大逆不道,十分不可容忍的,所以,但凡曹操出一點查錯,孔融必定會紅口白牙的唇齒相逼。惹的曹操大為不滿,而喜愛招攬賢才的孔融,對于人才卻是十分寬容,他廣開大門,在家好客,只要是能人異士,他都歡迎。
建安元年的時候,孔融認識了禰衡,雖然禰衡比他要小二十來歲,但年齡的差距絲毫沒有阻隔二人惺惺相惜之情。孔融與禰衡常常相互吹捧,而作為慧眼識英才的孔融,自然免不了要向曹操推薦禰衡。他上書在《薦禰衡表》中寫道:“淑質貞亮,英才卓犖。……忠果正直,志懷霜雪。”
可見,孔融對于禰衡的贊賞,可惜曹操并不喜歡這個禰衡,反而將他推薦給了別人,禰衡最終因為性格不羈,不容于當世,過早的招致了殺身之禍。而與其惺惺相惜的孔融卻并沒有料到禰衡的死對他來說,是一種警示。
孔融依然激言放蕩,在那段動蕩的時局里,雖然人們的思想得到了一些解放,使得最初漢武帝獨尊的儒術,已經不能再作為人們奉行的準則了。但是,孔融身為圣人后裔,自小學習儒術,卻完全背棄了儒術的內在精神。孔融認為孝道是不足守的,他說,“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物寄瓶中,出則離矣。”孔融此言一出,既可遭致了大眾的反對。
但孔融依然我行我素,他還認為當日提倡的“以孝治理天下”的想法已經落伍,他出門常不穿官服,不戴頭巾,這在當時是很不可想象的事情。雖然思想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但孔融的做法卻是為眾人所不能容忍的。再加上孔融平日里“陳對罪惡,言無阿撓。”使得樹敵很多,而曹操更是對他恨意難滅。
所以,孔融最終遺世孤獨也是大勢所趨。作為當時正直的士族代表人物的孔融,一生傲岸,為人剛直,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落得了最后身首異處的結果。想來孔融一生跌宕起伏,也算是亂世一英杰,卻因為禍從口出,而飛來橫禍,不但自己遭殃,還連累妻兒一同共赴黃泉。實在是可悲可嘆。
曹操斬殺孔融的理由便是因為孔融那些肆無忌憚的言論,對于孔融能將父母比作容器的話語,曹操為孔融帶上了不孝不賢的罪名。其實最初和最終的理由只有一個,便是他不能讓孔融這樣不安分的人妨礙了他的統治大業。
現而今在遠眺當日的風煙,依稀還能看到孔融放蕩不羈的神情和言行舉止,也的確令人悲哀,這個不屬于那個時代的男人就這樣忽而遠去,像從未來來的仙鶴,身段優雅的離去。這不是一個關于古代文人如何建功立業的故事,卻是要講述出那個男人在與世界為敵的過程中,所尋到的個人價值。
孔融被釘在了當時的道德審判臺上,他的言辭和舉止令許多人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指責和嘲諷,更是曹操用來斬殺的無形工具。但孔融卻是魏晉中后期文人的先鋒,他的桀驁,和他的不遜都是那些文人日后效仿的風范,只是可惜,孔融作為先驅,總要飽嘗世事不公正的待遇和眼光。
巖巖鐘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云門,遠景灼寒素。昂昂累世士,結根在所固。呂望老匹夫,茍為因世故。管仲小囚臣,獨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幸托不肖軀,且當猛虎步。安能苦一身,與世同舉厝。由不慎小節,庸夫笑我度。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
《雜詩》孔融
孔融的詩文“體氣高妙”,誠如《雜詩》開篇所言,慷慨的情辭中透露出孔融遠大的抱負,在孔融看來,他并不認為天下之路就是為那些世子所鋪設的,貧寒之人一樣可以走通。大路朝天,光耀門楣之事并不只是局限于士族子弟的。
正是基于這樣的情懷,他才不會因為人情世故就改變自己的原則,他看不起呂望那樣的老匹夫,卻欣賞管仲這樣的人才。人生本來無常,只有堅守自己內心最初的準則,才能在世間不悔走這一遭。
“安能苦一身,與世同舉厝。由不慎小節,庸夫笑我度。”這樣的人真是不拘小節,氣度高尚的,他不立足于天地間,還有何人?只是可惜了生不逢時,而使得他無法與時代同進退。
無論古今,孔融都是一個名聲很大的人,卻因為當日在故事的開頭便因為惹怒了曹操,而犯下了死罪。言多有弊,孔融不知道聽沒有聽過這樣的一句話。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信念,男人的脊椎骨
戰爭摧毀了一切,而依然突兀的立于文士心目中的不倒山峰,是信念,關于這個世道終將清平的信念。他們時常回憶或者向往一些美好的生活,然后留在他們的筆下,在這些特殊時代的文人看來,天堂依然破滅,但只要堅持信念,便會在不久的將來,重新建起一個新的天堂。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七哀詩三首》其一 王粲
后人對于《七哀詩》的解釋多種多樣,大多人認為所謂哀,便是痛而哀,與人的七情六欲有關。但也有人認為哀的主要圍繞主題是音樂上的關系,和韻律有關。總之議論紛紛,眾說紛壇。這一首是《七哀詩》其中的一首。王粲寫于公元192年,那時長安剛剛經歷過一場動亂。
廝殺擄掠,百姓困苦不堪,王粲幸免于難,他逃到了荊州,是年十六歲。才剛剛是一個孩子,卻親眼目睹了戰爭所帶來的那一系列的痛苦和死亡。王粲寫下了這一首詩歌,為了紀念這段悲痛的歲月,也為后人留下了回首那段凄惶年月的證明。
在詩歌中,王粲交代了他遠離長安的理由,也在詩歌中道出了長安已經變成了何等模樣。在詩人離開長安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中,他見到了最為殘酷的景象。累累的白骨和荒蕪的田野。這些悲哀不是一言可以敝之的。
王粲歷經苦難,支撐他在亂世中存活下來的便是心中不滅的信念,在他的詩中,蕭條凌亂的景象并不可怕,那些凋敝都會過去,最終將有新的國度展現。
這是王粲的信心,也是他的理想。所以,他追隨曹操,大多因素便是為了早日看到凋敝過去,繁華盛開吧。
然而歷史卻并不會因為這些悲苦的記憶而停下腳步,在它還沒有進入到下一個軌道的時候,所有的混亂依然繼續。因為戰事的不斷,所以古人想出來修長城這個主意。雖然長城可以抵擋的住一時的外敵入侵,但在修建過程中,所耗費的人力和物力,卻是一點也不比戰爭消耗的少。
同為“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便針對長城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詩,從飲馬長城窟開始點題,醒目直接的進入了主題。從一個征夫無法忍受的對監管修筑長城的官吏訴苦說道:“我已經到了服刑期滿的日子了,千萬不要延遲我的歸期。”可以看出這位征夫歸心似箭,也可以看出修長城是一項多么非人的徭役。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鬪死。何能怫郁筑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飲馬長城窟行》 陳琳
陳琳的這一首詩歌,是通過描寫修筑長城所帶給人們苦難,來寫出那時的哀風悲鳴,故事在逐漸的延伸下,讓人看到了不幸還在無止盡的蔓延中。
征夫提醒之后,官吏卻并不放行,只是打著官腔的說官府自有定奪,這讓歸期已到的征夫十分不滿,他認為大丈夫如果要死,最好就戰死沙場,轟轟烈烈。好過在這里窩窩囊囊的做苦工。但他的怨言又有何用呢?戰事一日不停,長城就不能停止修建。
如果要怨,也只能怨這無休止的戰爭和動蕩的時局。長城綿延萬里,何時才能修筑的完,可是生命有限,如果將全部的精力都耗費在修筑長城上面,那幾時才能為自己打算和考慮。不論征夫作何打算,他都無法違抗官府的命令。
陳琳在這首詩歌中,用征夫絕望的心情來意寓當時的紛亂時代,與建安七子其他人相比,陳琳相對年長,大概與一早被殺害的孔融同齡。所以,他對漢末魏初的那段年間,動蕩不安的歲月有著切身刻骨的體會。
然而同王粲一樣,這個男人同樣因為心目中堅挺的信念,在混沌之中,依然目清如許,他看的見硝煙散盡后的清平世界。所以,陳琳的為人,始終耿直不阿,因此周旋于官場糾葛中的他幾度險些遇害。
陳琳在追隨曹操之前,曾效力于袁紹,多次寫文章辱罵曹操,歷數他的罪行。后來陳琳被曹操俘虜,曹操惜才,便安撫陳琳,沒有將他斬殺,反而收為部下。
改旗易幟的滋味大概不是很好受,尤其像陳琳這樣氣節高尚的文人來說,更是心情難以平復。如果不是曹操真心待他,想必他也不會追隨曹操后半生,直到最后染病身亡。正如同他在詩歌中所講到的,丈夫與妻子之間惺惺相惜的感情,雖然期間有著許多的阻隔,但卻是不能被改變的。
正是因為曹操和陳琳有著同樣拯救這個時代的信念,陳琳才能最后安心輔佐曹氏,這期間的關系,便如同魚和水的關系,只有惺惺相惜,才能做到目標一致。
誠如詩中所講,雖然明知道丈夫生死難料,但妻子甘愿以自己的一生作為賭注,等待丈夫最終的歸來。征夫與妻子之間的這份情感在那個紛亂的時局中尤為可貴。正因為知道艱難,所以才愈加珍惜和耐心。
陳琳的這一首詩歌,給那個黑暗的年代增添了少許的光亮。以人性的光輝展示給了世人一份明媚的情感。也可以說,這是陳琳一覽民間疾苦,然后將自身所受之苦相融合,所迸發出的情感匯總。
高會時不娛。覊客難為心。殷懷從中發。悲感激清音。投觴罷歡坐。逍遙步長林。蕭蕭山谷風。黯黯天路陰。惆悵忘旋反。歔欷涕沾襟。
《無題》 陳琳
這位才子在歷經世事苦難的同時,他不忘記將戰爭所帶來的硝煙和征伐所引起的離別留在文字中。他和王粲之所以可以成為戰友,也便是他們心中共同堅守著一個對未來和平堅定的信念。
他們行走于荒蕪的田埂之上,筆端寫下那些目觸所及的悲哀。或許他們那個時候就知道,有朝一日,人們會從他們的文字中,再次復原千年前的那些場景,為之嘆息,為之哀傷。又從他們的文字中,看到不屈的背影,迎風而立。
悲情文人,冷眼看浮華
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初侍劉表,后跟隨曹操。三國名臣,為七子之冠冕。善于詩賦,更有過目不忘之才能。
生存在荒蕪戰亂的年代,按說正應當是他這樣的能人嶄露頭角之時,王粲卻始終未能鋒芒展現,雖然韶華正盛,但時日無多,當人老年邁之時,獨領風騷的機會也會漸漸遠去,王粲這樣的男人應當不會只甘心隱于亂世,平淡度日,所以,在曹操對他招手示意的時候,他便奮不顧身,迫不及待的前往。
對功名的急迫渴望,王粲毫不掩飾。在曹操帳下,王粲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重視,誰說凋敝的王朝就注定荒蕪一切。王粲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的才氣在曹操這里得到了完全的發揮,雖然曹操帳下人才濟濟,但王粲還是憑借著他的光輝贏得了曹操的贊賞,而他自己對于曹操的知遇之恩也是感恩戴德,他曾說:“帝王雖賢,非良臣無以濟天下。”
王粲此言暗自隱喻了自己便是曹操的良臣,而也正因為曹操是那賢德的君王,所以才能看中自己,來為他服務。但人生的機遇在瞬間扭轉之后,世事卻并沒有因為個人際遇的改善而變的更加美好,相反戰亂日益加重,整個天地間仿佛就要和荒蕪的歲月一切滄海桑田了,原來,任何一種選擇對于他來說都無疑是一種不能背負的沉重負擔。王粲的仕途就這樣在游移和不安中開始。
不論他作何決定,只要是留在仕途之路上,便會因為遇見種種的苦難而心生悲憫,文人自古以來便是以悲憫情懷為重的,王粲也不例外。跟隨曹操征討東吳的路途上,王粲寫下了一首《從軍詩》,雖然是描述了動蕩的漢末年月,但卻是從側面抒發了希望可以擁有未來美好生活的愿望。
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無煙火。但見林與丘。城郭生榛棘。蹊徑無所由。雚蒲竟廣澤。葭葦夾長流。日夕涼風發。翩翩漂吾舟。寒蟬在樹鳴。鸛鵠摩天游。客子多悲傷。淚下不可收。朝入譙郡界。曠然消人憂。雞鳴達四境。黍稷盈原疇。館宅充鄽里。士女滿莊馗。自非賢圣國。誰能享斯休。詩人美樂土。雖客猶愿留。
《從軍詩五首》其五 王粲
但愿那“詩人美樂土”是真的存在,能令人們得到片刻的歡娛和潔凈的安寧,王粲一生追名逐利,在名利場中飽受榮辱,跟隨曹操之后意氣風發,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能量釋放,但這位詩人的內心卻從未將自己與世人分開。他依然跋涉在那悠悠的荒涼古道上,懷揣著惹人愁怨的心事,舉目四望山林,但愿可以找到安慰人心的煙火,來慰藉他那顆敏感而悸動的內心。
王粲經歷了前半生的仕途起伏,本來就不是一個豁達開朗的人,經過這番世事苦澀的品嘗,更將世間萬物看做煩惱絲,所以,他一心想要扭轉乾坤,改變世相。曹操對于這等積極向上的心態自然是歡迎的,所以,王粲也算是如魚得水,在看透國殤之時,也力圖扭變這番困苦的局面。
《從軍詩》整首詩歌分為了兩部分,前半部分描寫了山河破碎的荒蕪景象,而后半部分則是寄予了深切的厚望對未來,
或許當一個人經歷過太多的黑暗,他便會從中看到正在努力穿透的曙光,在王粲歷經磨難至今,他對于這片焦黃的土地已經失去了根本的熱情,任憑誰也無法在日復一日的戰爭中看到希望吧,但是王粲做到了,他在絕望之中,看到了未來的樂土,那里是讓他的憂愁煙消云散的地方。
同為“建安七子”的應玚也是一個才氣橫溢的人,他和王粲仿佛將魏晉時期的靈氣都占了去,無論詩賦總能寫出與眾不同的味道來,惹的曹操聞風而來,將他也收羅旗下,為己所用。在那個豁然的年代里,應玚同樣對世間滄桑變幻展現出無措和茫然的神情。他和王粲雖然置身功名事業,但內心都是純凈內斂的。
他們無法坦然的接受荒郊四野的景象,也無法對那些苦難的黎民視若無睹,應玚的才氣雖然比不上王粲,但在建安七子中也是名列前茅的。他留給后世的詩作不多,但也能從中看出這位詩人對當時時局的憂慮和對蒼生的擔憂。
浩浩長河水,九折東北流。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
《別詩》其二 應玚
浩蕩的長河水蕩盡了古今,卻蕩不盡詩人的憂傷,在滄海橫流之際,應玚站于高處俯瞰腳下河流縱橫,感嘆這些奔騰了萬里的水流,是否知道疲倦。“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古老的句子所描繪的畫面,是詩人因為悲憫而穿越無盡時光的展現。
那生長在河邊的蘆葦,化作了后人眼波底下的流觴,那河岸邊的磐石,風化成沙,在帶著微寒的風中漸漸飄散。王粲和應玚將那段涂炭的歲月記錄進了文字中,后來,他們身死之后,這些文字依然流傳,慢慢渡過時光之河,來到今日。使得人們能看到那片晦暗的天空下,因為有了王粲和應玚這樣的世事記錄者的存在,而不至于顯得空洞無物。
那片坦蕩而蠻荒的時空下,正是因為有了王粲和應玚的記錄,才保存下來了最初的那份原始情感和真相,而今回頭看去,長滿蒿草的歷史深處,誰還能看到魏晉時期的真相,唯獨通過建安文人的筆鋒迂回之處,才能隱隱窺到一點影蹤。
看到那段茫茫的世途上,究竟幾多離殤,幾多悲情。
名門之后,遭逢黑色幽默
曹丕說:“書記翩翩,致足樂也。”指的人是阮瑀。
這個男人出身名門望族,才華橫溢,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本人也自視甚高,是建安七子中脾氣最為固執的一個人。
曹操當日看中他的名氣,力邀他前往,共圖天下大事,豈料遭到他一口的回絕。曹操不愿放棄人才,一邀再邀,而阮瑀也是一推再推。終于曹操不耐煩了,便想出了一個效仿古人的法子,當日晉文公請介子推下山未果,便放火燒山,以逼迫其就范。結果介子推誓死不從,背著老母燒死在山中。
曹操大概料到阮瑀沒有介子推的氣魄,便放火將阮瑀所隱居的山林燒了個干凈,這才將阮瑀引下來。
話說阮瑀也確實頑固,非得被人逼到毫無退路才出山入仕。既然是被逼迫的,阮瑀自然是心有不甘,他雖然跟隨曹操,但卻總是心不在焉,沒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之中。曹操看穿了阮瑀的小伎倆,便想存心羞辱一下阮瑀。一日,曹操宴請大臣,席間他要求阮瑀加入樂工,為大家彈奏一曲。
曹操本是想著借機羞辱阮瑀一番,讓他以后不敢怠慢。豈料阮瑀沒有推辭,盤膝而彈奏一曲。慢拈復輕輕的撥動琴弦,就好像盈盈的私語,可以聽到人心里去。借著曲子,阮瑀也高歌一曲,內容當然是歌頌曹操。所以,一曲彈罷,曹操喜上眉梢,阮瑀為他所重用,便是發生在這件事情之后。
其實阮瑀師從名人,他跟隨老師蔡邕學習琴藝,深得真傳,所以,曹操的小小為難根本不再話下。在追隨曹操以前,阮瑀也有過要報效朝廷的想法,只是社會黑暗,世道不公,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進入深山隱居。如果不是曹操一把大火,想來這位才子也就只能在深山之中獨具一世而無人知曉了。
可以說,曹操對阮瑀是有知遇之恩的,只是阮瑀自己卻不是一個適合仕途的人。早日他看多了世間的苦難,所以一直對于仕途沒有很大的信心。他雖然追隨曹操,建功立業。但阮瑀從本質來說,對于做官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在極度不安和渴望的心情之間輾轉,如果曹操不選擇逼迫他出山,那么阮瑀的一生還有許多種的選擇。然而一切都已經在曹操燒山的一刻通通沒有了。阮瑀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便是在仕途上走好。
阮瑀文筆極好,但凡他寫過的文章,別人就無法再增加一字或者再減少一字。為此曹操多次考驗過阮瑀,但他都順利過關。最為精彩的一幕便是曹操需要一份公文,而當時阮瑀正在馬背之上,但他卻以馬為案,提筆寫好了公文,曹操接過一看,果然還是一字不用增加,一字不用減少。
作為文人,阮瑀的確是成功的。但作為士人,他卻始終沒能走同這條仕途之路。阮瑀曾經寫過一篇詩文,從中大抵可以看出這個男人在掙扎中不斷輾轉的身影,他的這一生,從未得到過安歇的靈魂。
駕出北郭門,馬樊不肯馳。下車步踟躕,仰折枯楊枝。顧聞丘林中,噭噭有悲啼。借問啼者出,"何為乃如斯?""親母舍我歿,后母憎孤兒。饑寒無衣食,舉動鞭捶施。骨消肌肉盡,體若枯樹皮。藏我空室中,父還不能知。上冢察故處,存亡永別離。親母何可見,淚下聲正嘶。棄我于此間,窮厄豈有貲?"傳告后代人,以此為明規。
《駕出北郭門行》阮瑀
這一首詩歌屬于樂府題材,被北宋末期的學者郭茂倩收錄在《樂府詩集》中,列入了其中的《雜曲歌辭》中。題目由古詩中“驅車上東門,遙望北郭墓”一句引申而來。阮瑀借此詩描寫了一個孤兒忍受繼母虐待的故事。
整首詩歌作者以第一人稱的身份出現,令讀者看到后愈發顯得真實。作者駕著馬車奔馳在道路上,卻在一處樹林間聽聞到隱隱的哭聲,十分悲苦。作者下車查看,只見一個孩童哭坐于一處孤墳上。
這是鋪墊,繼而從作者的發問引發到高潮,孩童哭訴自己忍受虐待的經過,使得聽者流淚,聞者傷心。最后再回到孩童生母的墳墓前。但已經是天人兩隔,生離死別的分開了,所以這樣的悲痛更加使人無奈。讀完整首詩歌,再看天上明月,已經變了模樣,身后時光流轉,原來之前的世界中,還發生過這樣輾轉難測的往事。
阮瑀安靜的記錄下了這樣的悲慘故事,但可以看出,在他平靜的文字表面下,跳動著他不安的內心。茫茫月夜下生出了茂盛的青草,人間卻在繁衍著這樣的痛苦。出于對世事的無奈,阮瑀不愿意加入這個渾濁的世道,他寧愿將煩擾拋在腦后,不必知道這些責任該屬于誰的。
少年看多了不得志的心事和紛繁的人間悲苦,這些總是壓得他郁郁寡歡,所以,阮瑀的詩作中,總體現出悠悠的悵然。其實很好理解,任憑誰,也無法釋懷最初的崎嶇坎坷。所以,阮瑀的仕途小心翼翼,也是很好理解的。之后曹操身死之后,曹氏需要一場戰爭,此時的曹丕和曹植成為了兩大對壘的選手,而置身事內的阮瑀再次放棄了主動權。
他萬千哀婉的站在圈子外面,仰起他明凈的眼眸看著這場戰爭毫無硝煙的燃氣和結束,那淡然的神色讓魏晉的顏色通通失去。只是不管阮瑀如何的不愿意踏足仕途,他和這個時代的故事都已經定格在了那個瞬間。
穿越時空,仿佛可以看到阮瑀的凝望目光,游移而無奈,世事的翻覆輕微的灼傷著他的理想,生生的要和他開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玩笑。進不能繼續仕途,退不能安守山林。上蒼所開的這個黑色幽默,生生的將阮瑀涮了一把。這個男人本該屬于文字和琴韻,卻因為梟雄的一意孤行而令他出仕,直到最終,他自己才明白,這一切的過往皆是虛妄,最為清淡的歲月還是最初隱居山林的日子。
只是,太遲了,就算有可能回到山林中,卻早已不是原先的世事模樣了。
男人間的情誼,隱密迂回
建安七子雖然都為曹氏服務,但其中一人卻是頗得曹操和曹植的喜愛,他們總和此人飲酒做對,暢談歌賦,對他委以重任,這人就是劉楨。后世稱之為“文章之圣”。
也的確,劉楨在當時的七子中就是頗負詩名的,曹丕稱他“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鐘嶸夸他:“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凌霜,高風跨俗。”劉楨作詩如做人,狂放不羈,凜冽傲骨,字里行間多是情駭言壯之辭。
正因為劉楨放蕩不羈的性格,在曹丕設宴之上,甄氏出來與眾人見面,大家紛紛下跪以示尊重,但劉楨因為厭惡曹丕搶奪他人之妻,而不肯對甄氏下跪。惹得曹丕大怒,當下便要將劉楨處死,后來經人求情,才投入監獄,做苦力來懲罰他。
本是耿直的想要表達自己內心的不滿,卻不料惹來了牢獄之災,劉楨這頓牢獄飯吃的有夠郁悶。然而事有湊巧,劉楨被關押的北寺獄旁邊,便是他的好友徐干辦公的地方。
二人相距就是一墻之隔,劉楨踏入了囹圄,是因為他的直言不諱,從而遭到了囚禁。仕途斷送。那時只有這荒僻的監獄才是他的歸宿。而隔壁的公堂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諷刺,那樣的地方,曾經也是劉楨辦公的地方,可是如今卻成為了禁錮他的工具。而他的好友徐干此刻卻處于這樣一個地方。想來劉楨那時的內心應當是充滿了失意和惆悵的,不然,他也不會寫下這樣的一首詩歌。
誰謂相去遠。隔此西掖垣。拘限清切禁。中情無由宣。思子沉心曲。長嘆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遷。步出北寺門。遙望西苑園。細柳夾道生。方塘含清源。輕葉隨風轉。飛鳥何翻翻。乖人易感動。涕下與衿連。仰視白日光。皦皦高且懸。兼燭八纮內。物類無頗偏。我獨抱深感。不得與比焉。
《贈徐干》劉楨
這首詩歌便是劉楨在服刑期間,充滿了痛苦情緒,寫給徐干的。傾訴了自己被囚禁的痛苦和不滿,還抒發了對徐干的思念之情。雖然二人相距不遠,但依據那時的法律法規,二人想要見一面,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劉楨只能將自己對好友的思念之情寫入詩歌之中那個,以此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懣。
想念往往可以使得孤獨的人在失去支撐的歲月里,學會如何與尖銳的生活現實做斗爭。劉楨便是借助著對徐干的想念,在牢獄中堅持到赦免。
“一日三四遷。步出北寺門。遙望西苑園。”這是劉楨通過自己坐立不安的描寫來襯托出他的痛苦。相見不能見,這份友情可真是要比愛情還要折磨人。雖然因為口角太烈而受到了關押,但在這種情況下,劉楨絲毫不改,他依然語氣激烈的抱怨現實的不公。
“仰視白日光。皦皦高且懸。兼燭八纮內。物類無頗偏。”劉楨從不忍氣吞聲,從不阿諛奉承的心性在這首詩中展露無疑。清代文人劉熙載說劉楨是“公干氣勝”,實在也是有些道理的。
誰說失意的人就一定要萎靡,劉楨的心中就充滿了向往,他眼神堅定的看穿了這世事變化,將內心積郁的沉悶一吐為快,只是不知道作為他的好友,徐干最終有沒有看到這一首詩,不知道徐干最終有沒有見到僅僅與他一墻之隔的老友。
往事禁不住揣摩,男人之間的友誼更不需要猜測。這些如同風雪一樣凜冽的情誼,縱使經歷了再多的困苦也不怕失去,因為有著這樣真誠和坦率的情感,便可以共同的面對任何險阻。
比起可以想見無法相見的情誼來,今后難以相見也是更加牽動人心。王粲對于朋友的思念也化為文字,記錄在古紙上,洇暈成團,令人遐想。
日暮游西園,冀寫憂思情。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褰袵欲從之。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風飚揚塵起。白日忽已冥。回身入空房。托夢通精誠。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并?
《雜詩》王粲
哀婉動人,全詩直抒胸臆,將對友人的深情抒發的淋漓盡致,王粲的這一首《雜詩》比起劉楨的《贈徐干》來,多了幾分哀思,少了幾分憤慨。
從游園寫起,借景抒情,在彎曲的池水中,還有成行的木叢里,王粲將滿心的愁緒托付給了這一片賞心悅目的景色。明代文人王夫之有言道:“以樂境寫哀,以哀景寫樂”。王粲正是這樣做的。他以文人獨有的清明內心和堅硬的自我意識,以及細膩的情感,將他對人世間無常情感的看法,無論是贊許還是誤解,都一一的描摹在心。
這份細膩的感情,也許人們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會發現它的價值,但是王粲卻在那游園中,一早就深知它們的精髓。他在那片幽靜的庭院景色中,浮想翩翩,看到了萬般他想象中的景象,“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由樹上孤獨的飛鳥,想到了遠方的友人。如同在對他召喚一般哀鳴,所以詩人快步向前,希望可以追隨上這份召喚的腳步。
但卻是道路險阻,舉步維艱。游園之內自然不會難行,所以詩人隱喻的是世間動亂,難以前行,在這一首詩歌中,王粲將自己的幽思和社會的動蕩,有機的結合在了一起。當現實與理想交織之后,所帶來的沖擊已經能掀起驚天的波浪。
由虛入實,王粲的內心情感隨著詩句的延續而延伸下來,在無法抗拒的惡劣環境中,王粲最終也只得選擇退回房中,暗自哀嘆“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并?”懷揣著這樣矛盾的心情,明明擔心難以與友人再度重逢,卻偏偏還要安慰自己這有什么可怕的呢?糾結的內心在搖擺的世風中孤獨的搖曳,深沉含蓄。
長歌哀嘆,有時卻是要比慟哭更有甚。